一周后的一个上午,我见到了我的新领导,我新的领导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高挑身材,细白面皮,寡瘦的脸上两颗高耸的颧骨上布满着细密的红丝,两只眼睛倒生的大,只是上眼皮垂下来遮去一半,杏眼变成了三角形。

    也许曾经也是位美人儿,可惜岁月的侵蚀与内心的叵测造就了一副刻薄的嘴脸。

    带着迫人的凌厉与自觉优越的傲据。

    听说我十年未接触临床,扫视我的眼神里便流露毫不避忌的轻蔑与怀疑。

    我从未被如此对待,又惊又疑又百思不解,在她的眼光里一时间手足无措,呆呆地,本来就不多的底气皆一股脑不见踪影。

    我就像只没头苍蝇,有人随手指给我更衣室,我千恩万谢的跑进去换好衣服出来,人人都有事忙,没人愿意理我,于是只好自己摸索着,挑些面目和善的跟在后头,畏畏缩缩,叉着两只手伸不出来又放不下去,简直吃够了白眼讨尽了人嫌。

    只一日我便欲哭无泪。

    陀螺似的被使唤着转足一日,不仅毫无头绪,还要被嫌弃用着不够顺手。

    从病房处置回来,办公室里空空如也,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坐在电脑前处理医嘱,我环视一圈,除了她再看不到一个同事。

    我讷讷地问她,“怎么人都不见了呢?”

    她像看傻子一样投来讥讽的目光,“下班了还不许人家去吃饭么?”

    我被呛了个大红脸,抬头,走廊里呼叫器显示牌上面鲜红的时间,十二点十分。

    原来已经这个时间,原来在我还马不停蹄奔波在各个病房时,大家已经悄然下班了,人家已经结束了自己一阶段的工作,却没人愿意叫我一声。

    走进休息室,一圈人正围着桌子分享着彼此带来的午餐,见我走进来,原本欢快的气氛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气压瞬间变得极低。

    我默默退出休息室,原本想在休息室躺一会儿,休息室一张单床一张上下铺,看来早就被人割据,我只好躺在办公室隔断的一只镂空木椅子上,侧着身子抱紧肩膀,一节一节的木纹硌得肋骨生疼。

    整整一日水米未进,只中午抽空在长椅上躺一躺,算略略直了腰。

    这十年我坐惯了办公室,每天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上午一杯咖啡,下午一杯清茶,得过且过又混一天,何其滋润,哪里像现在,简直给我用刑一般。

    若当初张易安敢这样使唤我,我必定与他拼命。

    可现在,别说抱怨牢骚,我连屁也不敢放响一个。

    今日得以看清自己,也不过一介欺善怕恶之流。

    老张与邹玉比起来,何止是位善人,柔软且通情理。

    如今我念起老张的好来。

    一轮明月遥遥挂上天际时我回到家,漆黑的走廊里深长幽静。

    我顾不得害怕,我想即使现在出现幽灵,我也会视若无睹的路过它去,我已再没有一丝逃跑的力气。

    我一步三摇,只差没有手脚并用。

    全身如同拆后重组,每一处关节酸痛的厉害。

    胃里面也空荡荡闹起脾气来。

    大字形仰在床上,简直生无可恋。

    清宁的夜里,我搂着妙妙睡过的枕头,嗅着她留下的清甜香气昏沉睡去。

    这一夜,竟再没有从夜半惊醒,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昔。

    足足睡了一夜,第二日挣扎着起身,但是肩酸背痛,头重脚轻,整个人昏昏沉沉,几乎错过公车,直追在车下跑得魂飞魄散气喘吁吁,车子还没停稳,不知从哪里跑出十几个人,七手八脚涌上来,呼呼啦啦,将我裹在里面脚不沾地地拥上车去。

    挨肩接踵地贴着,一条缝隙也离间不出,也好,倒省了猛刹车时跌出去出丑。

    人头密挤的上空望出去,只窥得到一小块苍白的天空。

    好容易谋到个座位,立刻有人挤来旁边坐下,逼厌的空间里直把我贴到车窗上。

    脊柱侧成了s形,不足一分钟立刻又痛又麻,肥腻冰凉的膀子压着我,山一样动弹不得。

    心中顿时无限烦厌。

    亏还剩两只眼睛是自由的,趁其不备,剜上去两眼泄恨。

    怕人察觉,目光交汇之前匆匆收回来,严襟正坐。

    怂的要命。

    赶到时早会已经散了,一行队伍在挨间病房里查视。

    我匆忙换好衣服,一把长发绾起来用发网夹住,口罩蒙在面上趁乱混在队伍里,自慎迟这十分钟大约不会遭人发现。

    哪料转回身便对上邹玉。

    一张脸寒得像青石板上凝了霜。

    “为什么迟到,早会也不参加?”

    我嚅嗫着,不知怎样解释。

    邹玉沉着脸,“我们这里有规矩,有制度,不是你原来的地方,由得你散漫惯了,若有下次,严惩不贷。”

    她厉声的训斥引来许多患者和家属围观,我咬着嘴唇,唯唯诺诺地应和着,所幸带着口罩,不至于让人看到我满是狼狈的整张脸。

    新的环境与工作强度我一时无法适应。

    医嘱执行后要填什么耗材,护理记录如何规范写法,阔别临床十年,我如今是一张白纸,连最起码的护理程序我都没用过。

    再加上严重饱受睡眠不足之苦,整个人头重脚轻,每日折磨个要命。

    人家与我讲话,我大睁着两眼不知道作何反应,痴涅呆傻,犹如迟钝儿一般。

    趁没人,躲在一处悄悄打呵欠。

    一时间我声名狼藉,草包的名声不径而走。

    连老张也频频打电话来问。

    我又气又急,然而毫无招架之力。

    所有苍白无力的解释都成了居心叵测的狡辩之辞。

    一时间我被人家拿捏得死死的,凡有人不愿的琐碎功夫皆推给我,没人愿认的错误由头问也不问便冠在我头上。

    我成了板上鱼肉。

    于是时时处处谨小慎微。

    闹钟向前调了又调。

    为了多睡几分钟,有时简直脸也不要洗。

    整日穿一条牛仔裤搭配一双旧球鞋,面对镜子,里面的人扎一条马尾,粉黛全无,陌生又熟悉,寒素的好像十年前的自己。

    那个十年婚姻里几乎要被我渐渐淡忘的十年前的自己。

    几场雨过后,太阳愈发毒起来,发狠地晒着地面,街道两旁的矮树丛嫩叶的颜色转深,肥厚的叶片密密挤极地叠在一起。

    我避在电梯一角,蒸腾的热气顺着敞开的衣领,头顶,向上升腾,我像开锅的蒸屉,又好似泡菜坛子里刚刚打捞上来汁水淋漓的新鲜甜蒜,带着一股子酸咸。

    电梯开门,我挤出去。

    韩远光站在门口,清瘦笔挺,一身白色长袍穿在身上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褶皱。只立在那,清清爽爽,简简单单。

    整个人就像我刚刚工作第一天遇到他的样子。

    见到我,食指推一推架在鼻梁上的镜架。

    镜框换成浅金色,早已不是当初我与他一起去配的那副。

    我心里暗骂自己,嗟叹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旧人都做了下堂妇。

    他背后的电梯墙光可鉴人。

    倒映在里面的女人满面涨红,蓬头乱发,狼狈不堪。

    一缕汗湿的长发贴在颈上绕城一圈,堪堪扼住自己。

    我与他相对而立,高下立见。

    他清风霁月,半世归来的一副清风明月的少年相,而我,短短时日像历尽沧桑,心与面目拳成一团。

    “早。”他先开口。

    我悄悄向后退了退,暗暗扯开黏在后背的衣服。

    “我来会诊。”

    “唔,好,那么,再见。”我快快逃开。

    有路过相熟的,拉拉扯扯嘻笑着交头耳语而过。

    我暗暗红了眼眶。

    一个月的时间,事情已经略又眉目。

    公车几点到,几点发,人少老天保佑,人多自求多福,挤不挤的上各凭本事。

    工作上通顺许多,除了邹玉,其他人略略增进感情,亲热和善许多。

    只有伊,仍在找我麻烦上不遗余力。

    老张打电话来,电话里面调侃我。

    “过得怎样,是否忙碌充实且快乐。”

    我便隔着电话翻白眼。

    快不快乐于我又有何区别,路在前面,就算山一重水一重,还不是要一步一步朝前走。

    挤公交车出门,房子停水断电,水龙头呕吐一样重新喷出颜色暗红的水来,沉淀后盆底厚厚一层泥沙。

    每日饱受睡眠不足之苦,时间永远彷徨紧凑。

    生活里面再没有了韩远光抽空做给的四菜一汤,工作里要严防死守谨慎遭人暗算使绊子。

    但穷酸也有穷酸的好处。

    现在我双脚实实踩在地面上,着实沾染一身烟火之气。

    少了高楼林立,似乎阳光格外暖,天空格外旷荡。

    只是偶尔停下来,伫立在客厅里,卵大的空间里,塞满了空旷的孤独。

    “我尚且还有许多添置,日日掰着指头盼着,若现在把工资发给我,我想我会快乐。”

    “俗气。”老张臭我。

    “这是现实。”我理直气壮。“英雄尚为五斗米折腰。”

    何况我这红尘中独自撕打的小女人,苟延残喘至今实属不易。

    一日短讯发了来,提醒我工资到账。

    我点开看。

    我到新岗位至今的第一笔薪水,比我在老张那里足足少了两百块。

    我差点昏过去。

    奖金不算我的就算了,工资还要扣,二百块是我一个星期的交通和口粮。

    忙把电话打去劳资。

    人家顶不耐烦的回复我说我无故旷工半日,下一次一千。

    无故旷工三次及以上予以解除劳动合同。

    何时?

    我挂掉电话,惊怒交加。

    我几时无故旷工过?我早出晚归,战战兢兢,只差没有奉献我全部精血。

    猛然间想起那次迟到的十分钟。

    十分钟她便要算我无故旷工半日??她不是说下次才严惩不贷??

    手不由得抖起来。

    这算什么。

    我把外套背包一股脑从衣柜里拽出来,恶生胆边,她做初一,我送她十五,既如此,我索性旷给她看。

    颤着手解扣子,哆哆嗦嗦也解不开一颗。

    心倒是慢慢稳下来。

    身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人家的矮檐,自然是要你低几分,便要老老实实的低几分。

    如此这般走掉,算什么呢。

    没得落人家把柄。

    我颓然坐在床沿,不禁悲从中来。

    世事如是,自命不凡视己甚高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棱棱角角被搓个精光,不是吃不得苦,便有百千种苦楚绕在身边,不是受不下气,人家把气攒圆了送到嘴边,逼着你一口一口咽下去。

    下班前我瑟缩地凑到邹玉身旁,

    “领导,我初来乍到,承蒙关照和同事们指点,晚上想请大家吃个饭。”

    “哦?”

    邹玉饶有兴味儿的目光扫视我,末了,“哎呀,干嘛这么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我连连应承,“应该的应该的。”

    她似思衬半日,“哎呀,我今天晚上还约了老公孩子的,看来还要为了你耽误了。”

    “抱歉抱歉,领导,难为您,受累多担待。”

    我定了市内算高端的餐厅,一行人浩浩荡荡杀过去,每人点一道菜,叫了红酒,餐牌送过来,我差点撅过去,两瓶红酒,单价一千二百八。

    按捺着心惊肉跳,面上还要豪情万丈,我一挥手,“别客气,尽量点,还有什么爱吃--”

    于是就有人回应,“再点一条臭鳜鱼也是可以的。”

    “好啊好啊,可以可以,难得爱吃,每人再来一碗椰奶炖燕窝。”

    酒足饭饱,我坐在家里盘算,一顿饭吃进去我小六千块,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勒紧裤腰带。

    乔燃很看不起我这做小伏低的样子。

    她说。

    “奴颜婢膝的下场是人家步步紧逼而自己却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为何不奋起反击,证明自身价值是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和业务而不是为了期待别人的认可去笑脸逢迎,都是两只手脚你短人家哪里。”

    “曾经的任小初哪去了?”她很是不解。“曾经的任小初因为男生把足球踢到女同学身上,追了大半个操场也要把‘元凶’押回来道歉,那才是我认识的任小初。”

    曾经的任小初?

    是吗,曾经的我是这样子吗?我心头一片茫然与酸涩。

    我只知道曾经的任小初不过依仗着韩远光,无知者无畏。没有了韩远光的任小初,什么也不是。

    现在的任小初,虽不知道短人家哪里,但一口气提不起,不晓得几时习惯了低眉顺眼过日子。

    原来。何止母亲,我连同自己的骨一齐抽掉了。

    我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辞职算了。”

    “怎么,辟谷修仙了?”乔燃挑起一边眉毛。

    “什么?”我一时未解。

    “若不是修成得道,否则你餐餐喝风?”

    我不服气,“我做什么不好?”

    真的是,将我讲得这样惨。

    “你能做什么?”

    乔燃上下打量我。

    “无材无貌又年败色衰,到大厦里面扫厕所?然后跟一群婶婶坐在堆满杂物的休息间里面讨论谁的马桶擦得亮,哪个缺德的客人刚刚吃坏了啥。”

    “你。”我气的哑口无言,只大睁着两眼瞪着她。

    “好歹我也是大学生。”

    “喔,”乔燃点点头,“又怎么样呢。”

    “一个板砖扔出去研究生都已经砸到一片了。”

    “那我还可以去别的医院应聘。”我不服气。

    “的确,别的医院没有邹玉,”乔燃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但或许又温玉软玉,香玉或者窃玉,到时候你又怎么办呢。”

    “我。。”我一时无语却仍做垂死挣扎。

    “那谁又要去扫厕所。”

    “也对,”乔燃凉凉的。

    “恐怕人家还要嫌你不够老成,做不来。”

    她狠狠打击我。

    我重重倒吸口气。

    这现实多残酷,三十几岁的女人,不够稚嫩,又不够老成。

    一把年纪,一无是处。

    “你这是什么话。”我赌气起来。

    “金玉良言。”

    乔燃看着我。

    “小初,人生贵在坚持,而你世界独独缺这二字。生活是你的,除了死亡,别人没有权利撼动分毫。若有人来犯,你必不能退让,你软弱可欺,旁人势必恃强而上。人性就是这样卑劣。”

    “路要一步一步走,难要一关一关扛,没人老是无时无刻挡在你前头,你总得自己习惯挡风遮雨。总得你自己变得强大,明白自己要什么,做什么,不能老是别人挑剔你,给你委屈,你便次次落荒而逃。做人要有根骨。”

    “生活对我太不公平。”

    我恨恨道。

    乔燃目光从窗子投出去,不知落在何方。

    “生活又对谁十分公平呢,一切路不过自己走的,生活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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