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一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痛从小腹逐渐蔓延开来,那感觉从模糊到清晰,让我自梦里惊醒来,五脏六腑搅作一团,最后疼的几乎受不住,服了鹤顶红发作似的。

    我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撑着床沿,两只脚在窗边摸索拖鞋,忍着强烈的眩晕感勉强走到洗手间,几步路几乎用了一个世纪长。

    梦里不及现实糟糕。

    现实的镜子里,我满头满脸是汗,头发搅作一团,嘴唇乌青,眼下两片巨大的阴影。

    活脱脱一只突然间现出原形的鬼。

    晕眩感一阵强似一阵。

    恐惧袭上心头,我害怕极了,我怕下一秒我会倒地不起,数日后才得以发现。

    被找到时已经尸水遍地,驱虫蠕动。

    隔天报纸会登,某中年女子离异后惨死独居家中。

    人们嗤之以鼻毫不报以同情。

    电话响在第四声时被人接起。

    我拼尽力气叫出声,“快来救我—”

    在急诊室洗胃挂水,买药挂号,我上吐下拉,腌臜透顶,老张递水倒垃圾,不厌其烦地直陪着足足折腾一夜。

    再回到家,我径直走进卧室扑倒在床上,下一秒便昏死过去。

    我累了,全身上下再无多余一丝力气。

    结结实实一眠,已不知世上何年。

    当意识与力气重新回到身体,我披一件薄衫下床。

    窗外日头偏斜,老张一剪侧影,倚在沙发,盖着我的薄毯。

    捧一本书,是我读了一半的老苏。

    见了我迎上来,撂下书,扶我在桌边坐下。

    捣捣鼓鼓从厨房捧出一只碗来,在我面前放下,。

    竟然是一碗粥,“吃吧,放了红枣与紫米。”

    我目光探进碗里,好香熟的一碗粥,红枣不光去核,居然还去了皮。

    张易安也在我对面坐下,摇头叹。

    “许多时日不见,任小初,想必你准备要杀死自己?”

    我笑笑,舀一勺放进嘴里。

    温凉适中,软糯香滑。

    惊叹老张他居然还有这手艺。

    吃几口,我停下来。由衷道。

    “不知怎样谢你才好。”

    “那么,”老张摸摸下巴。

    “以身相许。”

    “你?”

    我两只眼睛瞪住他。

    老张被我的语气严重刺伤自尊,跳起来。

    “我怎样?我是家私门第配不上,还是人品相貌不及格?”

    言语间仿佛收到莫大侮辱。

    “不不不,”我立刻否认。

    “是我配不上您。”我谄媚。

    却也是事实。

    张易安中产之资,干部子弟,一副相貌清清爽爽,眉目间总带一丝少年爽直之气。少有的未见四十岁的油腻浑浊。

    虽不算翘楚,但也够得上上乘。

    配我这三十几岁的失婚妇人还不是绰绰有余。

    老张哼一声坐下来。

    我突起好奇之心,以前倒没有理会。

    “老张,你为什么独身?”

    乔燃说她独身是因为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而她又没有遇到可以让自己甘心上当的男人,那么张易安呢。

    难道他与乔燃一样是不婚主义。

    “你猜?”

    老张眨眨眼,帮我倒一杯水。

    男人不婚,若不是取向,那必定是情伤。

    大约是我想的太入神,疑问冲口而出。

    “你歧视同性者?”老张目带揶揄。

    “我不。”我摇头。

    世间万物皆苦,有情苦,无情更苦,没有人有权利歧视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做出的任何决定。

    人这一世,彷徨艰辛,如何取断,各有自由。

    突然有些心酸。

    若不是各有缘由,谁愿意一生孤独。

    这一路他总是不问缘由支持我,若他果真如此,我也当不问缘由支持他。

    我放下碗,目视老张郑重到,“张易安,谢谢你。”

    张易安狐疑地上下打量我。

    接着慢慢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如临大敌一般。

    仿佛他是良家妇女,我是流氓色胚。

    口里还弱弱地道,“别打我主意,你就当我刚才说的以身相许是在放屁。”

    我噗一声逗得笑出来,迸出两点泪。

    抬手抹了抹。

    重又正色对他说,“真的,老张,谢谢你。”

    张易安微微笑着,看着我,轻轻耸耸肩。

    “何必客气。”

    待老张走后,我翻出电话打给韩远光。

    一开口先致歉。

    “真是不好意思,讲好了各顾一周,还要凭地麻烦你。”

    那边不语,静默一阵,他轻轻道,“小初,你这样说,妙妙也是我的女儿。”

    我有些发怔,不知道是不是仍病着,导致幻觉。

    竟觉得他话里带些许酸涩与软弱。

    他一向不这样同我讲话。

    是啊,他的女儿,孩子的妈与他社会关系已解除,但孩子仍有他一半骨血。

    血缘,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关系。

    而现在,他是他我是我。

    与韩远光约好去接女儿回来,我想念妙妙,一刻也不愿意耽搁,匆匆走在路上,顾不得脚步虚浮。

    初夏的风舒展柔和,因为病着,却觉得吹得遍体生寒。

    我穿过斑马线。

    一辆黑色轿车右转弯急速驶来,一边“叭叭”按喇叭。

    我避不及,险险擦在身边停下。

    车门掀开,一个矮胖黑红的男人滚下来,一阵风似的卷到我面前来,他滚过来的样子,让我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呀武扬威的番茄骑士。

    脑袋光秃秃寸草不生。

    我却从他衬衫纽扣之间裂开的间隙间看到满胸腔上长满浓密的黑毛。

    那人冲着我破口大骂,我在半空中看到了他彪出来的口水。

    我被他骂得羞愤难当,被他堵着,却又走不脱又逃不掉,只恨地上没有裂一条缝让我避一避。

    周围人越集约多,事不关己,却无论如何不肯错过好戏。

    这么多人注目,秃顶老男人越发起了表演精神。

    我窘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总有这样一种人,理不直言不顺还要歪缠着恃强而欺。

    不知哪一世欠下债来,这辈子一个一个排着队来报复。

    那秃顶老头还指手划脚的骂。

    “你是不是瞎?你特么青天白日的瞪着两只窟窿眼是喘气用的么?你没看见有车?”

    “你死不挑好地方,你认不认得我这车子什么牌子,刮坏了我的车,你赔得起?”

    “就是,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牌子?”

    清清冷冷的声线穿透人墙。

    我抬眼看,乔燃拨开人群挤进来。

    见有人恭维着他讲话,秃顶老头愈加得意起来,神色愈加嚣张。

    乔燃蔑然地看了看他那古老型号的四个圈的标志,站在我旁边。

    “喂,你到底认不认识人家这车到底是什么牌子?”

    乔燃把墨镜拉下一些,装作十分认真地端详。

    “说真的这到底是什么车我也不认识,不过从这又破又旧的外形和残缺不全的车漆上看得出,与您这品相十分般配。”

    那番茄骑士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被乔燃羞辱。

    “你有病?她脑袋不好,你是不是精神不好?”那男人覥着肚子朝前凑了凑,脸色紫涨,格外气急败坏。

    “诶—”乔燃向他推平手掌。

    “法制社会,这么多人,您怎么这么说话,我都怀疑你早上是不是用马桶里的水循环再用刷的牙,你说我们两女的,打我们您犯法,骂我们您折寿,看您这体格绝对三高,您这岁数了千万忌动肝火,不然相识一场,我们还得到您场子去给您鞠个躬,大家都挺忙的何必呢。”

    老头儿被乔燃说得一愣一愣的,脸上青白不定。

    “她眼瞎,过马路不知道看车吗?我车漆就是被她蹭掉的--”

    “哼,哦,原来她撞到您车上了,要不然这样,咱们现在报个警,既然撞车上了,估计胳臂腿儿一定有伤,要不然让她在地上躺会儿?”

    “你—”秃顶老头愣了愣,继而大叫大跳。

    “你们这是讹诈,想讹我?年纪轻轻你们什么素质?”

    “素质?”

    乔燃终于冷笑一声,“别自己一没道理就扯上素质,素质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完全就是玷污,素质你会写这俩字儿吗?知道素质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吗?否则你就不会恶狗乱叫,倚老卖老在这哗众取宠恬不要脸了。”

    “行人道绿灯,你右转弯理应的避让行人,你不懂法,我不介意找个地方好好教一教你,但是你乔大小姐今天没空,这么多人阻塞交通,我们就不陪您在这吹风了,您这宝贝以后尽量不要上路,最好找个地方供起来,万一谁给你撞零碎了恐怕您这心脏受不了,毕竟也不是谁都认识你这好几手的破车到底什么牌子的。”

    乔燃揽着我转出人群。

    手一扬,‘咻’的一声。

    街边车灯一亮,海王叉闪闪发亮。

    车子快速滑行在宽广的路面上。

    将近十分钟,乔燃抿紧嘴唇,维持同一表情。

    我缩在副驾位里,车里气压极低。

    “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任意折辱你?”

    乔燃脸色冷极了。

    “任小初,这世界上有千万种路,你偏偏选择一条一路到底。事事都有底线,过份忍让便是懦弱,你怎么能由着别人践踏拿捏。”

    “任小初,没人能无时无刻撑在你前头遮风挡雨,你要凭自己站起来,不然以后你怎么办?你的人生还那样长,在遇到困难不是你哭一哭叫一叫,或者把头缩起来便可以万事顺遂,一了百了。”

    “总有一天你得明白,万事靠自己,人不自救,没人救你。“

    乔燃绝尘而去,留我一个人木着脸面在路上,细细咀嚼她一番话。

    一时不能消化。

    当然得靠自己,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靠自己吗?

    靠墙墙倒,靠娘娘老。

    这不是都争先恐后跑了吗。

    韩远光跑得最快。

    我摇了摇头,甩掉满脑袋混沌,现在,我只想尽快见到女儿。

    可到底也没有接到妙妙。

    韩老太太叉着两只手挡在门口,我与她两个人就这样门里门外的站着,我竟听足了十分钟。

    她一边数落一边骂。

    骂我不长人心,骂我心狠手毒,骂我不配做娘,自己的孩子舍得下此毒手手。

    “你长心不长?那么可爱那么董事的孩子你居然也狠下心来打?你是后妈?晚上把孩子接回来,那身上脸上还有那么阔的巴掌印子--”

    她两只手指比划着长度、

    “我晓得的,你就是想人了,你嫌你女儿碍着你的好事了,你嫌弃给孩子做饭此后你嫌麻烦了,向你这种人,呸,我知道你的心就是毒的,你没有好心的,孩子放在你手里,早晚给你折磨死,你还有胆量上门来舔着脸看孩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我听着她长篇大论的污言秽语,气得直发晕。

    我打女儿几巴掌便不配做娘,因为她我们夫妻反目家破人散有该当何伦。

    但碍于自己理亏,又迫于对方声势,悻悻欲转身离开。

    转了一半忽地想起乔燃的话。

    怎么就这样好打发,怎么就应该如此被人践踏拿捏?

    我一把拉开即将关闭的门。

    老太太怵然,防备到,“你要干嘛?“

    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惧怕的神气,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我不知道在你们母子眼中我到底是哪一种人,我也不明白为何因为家庭残缺我便要低你们一等,你们便因此自恃优越,家庭与出身人人无法选择,但生而为人,理应当人人平等,除却人品,无法分出高低贵贱,这根本不能成为你蔑视抨击我的理由。”

    “嫁给韩远光这十年,我付出的不比人家的妻子少什么,享受的也并不比别人的妻子多什么,我嫁他是因为彼此有情,我并不觉得我该万分骄傲荣耀,也不觉得因为你同意我们的婚姻便需要对你感恩戴德。”

    她气得叫。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同我讲话?你莫要忘了,好歹我可是你婆婆。”

    “不错,曾经您是我婆婆,我要唤您一声妈。”

    我一字一句讲清楚。

    “那么您有没有因为是我婆婆而当作我是一家人,或者因为我唤你一声妈而对我好一些。”

    “只因为您是我婆婆,我才会在你于我丈夫女儿面前指责编排时一忍再忍,才会在你破坏我婚姻时一退再退。”

    “如果您不觉得你在对待我的态度上德行有亏,如果你不觉得你在我和你儿子的婚姻失败上抱有亏欠,那么,我祝您日日安眠。”

    我转身便走,挺拔了背一步一步踩得铿锵有力。

    我不是不会辩,而是不屑争。

    我不是没道理,而是不愿论。

    而现在,早应该说出的话已经说完,剩下的,随她罢。

    是非曲直,全随她便。

    果然傍晚韩远光带了妙妙来兴师问罪。

    小孩子不记仇,见到我便扑到怀里来,我被她撞个满怀,一腔柔情,整颗心揉个粉碎,抱着她坐在沙发上,满心悲切。

    韩远光坐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终于憋不住。“下午你来家里,说的话也未免太过分了,态度也未免太强硬了些。”

    看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何苦再同她争辩。’他叹。

    我不看韩远光,只冷冷道,“没人甘愿死不瞑目。”

    “你非要这样子。”他有些气恼。

    是,我非要这样,我若不这样子,又当作何模样。

    不嗔不怒。

    不喜不悲。

    对不起,我功夫尚浅,达不到如如不动之境。

    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怎样做,到底何种面目才能得到满意。

    倒是他,婚后一改再改。

    抑或是人与人相处的久了,慢慢现出各自原来的底色来。

    不知是他恋爱时将我想象的太好,还是结婚后把我看得太糟。

    于是率直坦荡成了口无遮拦,刚正坚持成了生硬倔强。

    不知何时起他的心就变了。

    我有时候想,还不如因为他越轨别人,最起码恨就恨了,干干脆脆,痛痛快快,一了百了。

    强似这般优柔折磨。

    其实想来。

    我并不适合他,他需要的妻子要贴合他母亲的要求,大家闺秀,温婉贤良。

    而他亦不适合我,我想要的丈夫,需宽厚坚定,温暖包容。

    两只手一牵,站定了便有可抵挡千军万马的勇气。

    我们都被蒙蔽了双眼。

    “小初,她毕竟是我母亲。”韩远光悲伤的望着我。

    究根结底,她是他的母亲。

    我竟成了他孝顺母亲的见证者和牺牲品。

    “是,她是你母亲,你延续她的骨肉,被她赐予生命,被她护养成人,可是远光,你有没有想过,十月怀胎,我亦辛苦替你孕育女儿,为你延续生命,继承血脉。远光,我是你的妻,我们不是仇人,我们是因为相爱结合,执子之手在所有宾客面前盟了誓的。”

    我心中无限悲苦。

    大抵他也难过,明明他应该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却在对立着拉扯他,或许他有他的无奈。

    婆媳关系,对男人来说是亘古不变的难题。

    韩远光听我说完,良久,仍怔怔地。

    他走时我牵着妙妙下楼送他。

    他背着夕阳向我们招手,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米色家具衣服服帖的穿在身上吗,暖色的光镀在肩膀,眉头鬓间一片金黄。

    妙妙大声唤他,“爸爸,明天见呀。”

    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仍是一副享乐和美的天伦之状。

    不过其中酸楚自知罢了。

    他就如此站在那里。

    一如十年前傍晚里那个要娶我的男孩子。

    那一天,他突然停住,向我微微低下头来,那声音四面八方向我袭来。

    “任小初,嫁给我。”

    任小初,嫁给我。

    妙妙与我面对面躺着,我轻抚她。

    “妈妈之前打了你,你痛不痛?”

    她摇摇头,“不痛的,只是心里有些害怕。”

    “怕什么?”我问她。

    “我从没见过妈妈这样,我担心妈妈不再爱我。”

    她睁着晶亮的眸子。

    这个傻孩子。

    “对不起,”我愧的无地自容,自己尝过的滋味,如今怎么忍心付诸在女儿身上。

    “妈妈怎么哭了。”她凑得更近一些,把手伸在我颈下,环住我。

    “来,妈妈,到我怀里来。”

    “妈妈,”她用童稚的声音柔柔的说。

    “不要哭,妈妈,我好爱你。”

    我闭上眼睛,心里满满塞着感动。

    我的女儿,她还爱我。

    即便我已失去一切,但我还有女儿。

    即便一切已厌弃了我,我仍有女儿爱我全心全意。

    妙妙慢慢睡去,我抚着她的发。

    这孩子发丝又细又软,与我一样,这样的人注定敏感柔软。

    只是这样就够了,祈祷她其他不要如我一般。

    韩远光打来电话。

    “睡了吗?”

    “还没有。”我蹑声走出卧室,虚掩上门。

    “什么事?”我问他。

    他在电话那边大段的沉默。

    我几乎以为他挂掉了电话。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催促。

    “这些话以往从未听你讲。”

    他说。

    “什么?什么话?”我一时未反应。

    “今天的话,晚上的话,那些你存在心里的话,你可以面对面与我平心静气讲出来的话。”

    “以往你总是横眉冷对的抱怨牢骚。”他指控我。

    “是吗?”

    我回想自己以前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完整的

    “以前你怎么不讲与我听。”他抱怨我。

    “以前你不耐烦听我说。”

    他不愿听抱怨牢骚,没有人愿意抱怨牢骚。

    要讲也要有人肯听。

    他总是满脸厌烦地把手一挥,什么话都挥没了。

    “我以为你自然会懂,时间久了你便看浅看淡。”

    是么,他这样想。

    原来,等风来的不止我一个。

    原来,这十年,他不懂我。

    原来,这十年,我不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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