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那被称为“道教祖庭”龙虎山是仙府道都,那上阴学宫便是圣人城。

    学宫随着那场九国春秋乱大战落幕,百家争鸣的景象已经不再,可士子人人平等学术不分高下的浩然风气仍然流传了下来,一般而言,建筑恢弘的上阴学宫除去唯有祭酒可入内的功德林,其余各处都去得,各书都读得,只不过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千百年来也根深蒂固起来,这些规矩并非历代祭酒创立,多半缘于学宫内某位大学士过于名声鼎盛,后辈出于崇敬,便自动遵循起来。

    上阴学宫蔚然深秀,但是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绵延千年的学宫竟然始终是私学,历代掌控上阴学宫辖境的君王,不论雄才大略的明主还是不思进取的昏君,都不曾试图插手上阴学宫,也许有过一些小动作,到底都没有成功,上阴学宫一直游离庙堂之外,被誉为学宫只要尚存一楼一书一人,便是中原文脉不断。哪怕大秦之后唯一统一中原的离阳王朝,对于上阴学宫一样以礼相待,虽说都是虚礼,不耽误背后扶植国子监和姚家家学与上阴学宫抗衡,希冀打造出三足鼎立的士林格局,但明面上,还是给了上阴学宫许多特赐恩典,当世学宫大祭酒也贵为半个帝师,如今哪怕朝廷开科举取士,国子监分流去不少读书种子,上阴学宫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文坛执牛耳者。

    上阴学宫有一座大意湖,种植青莲无数,湖水不深,只有两人深度,可清晰见底,一株株青莲可见枝蔓根须,泛舟于上,便像是浮舟于天,宛如仙境。寻常学宫士子不敢来大意湖泛舟游赏青莲,一则这是黄龙士的成名地,二来有两人的住所就在湖畔的两座阁楼。

    这五六年上阴学宫的风头,可都是被这一对男女给抢光了。

    女子是那武封异姓王,文封大柱国的“人屠”徐骁的次女,北凉的二郡主。她初次踏入学宫求学,便显现出家世的优势,直接拜师于王祭酒和一位兵家领袖,两位大家一起倾囊相授,有人不服,来大意湖挑衅,这位带剑入学宫的女子也不曾理论什么,直接拔剑斩落为首一名学子的发髻,第二次讨伐的阵势更为浩大,她便二话不说拔剑当场格杀了一个,虽然她被学宫禁足,可再没有人愿意来太岁头上动土,这位相貌不算好看的姑奶奶,可是会杀人的。后来她创立纵横十九道,广为流传。

    男子是一个西楚士族子弟,西楚亡国后随叔兄逃亡,托庇于学宫。虽说叔任稷下先生,但常年闭门造车,座下弟子可谓是小猫两三只。三位兄长也成为离阳王朝炙手可热的新贵官员,却也以忘记家国仇恨的名义被四叔逐出家门,最后兄做官越来越大,叔也不足半年便就驾鹤西去,他在学宫中愈发孤寂,平日里可以说上话的人也不过一掌。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没有拜任何一位先生为师,单靠一身才学纵横学宫,他也是整个学宫中唯一与北凉二郡主可一决雌雄之人。

    ——

    平日里可称得上人烟稀少的大意湖畔,这几日却被人流堵的水泄不通,不仅有学宫学子、几位好热闹稷下先生,还有闻名而来的江湖侠客在大意湖畔游荡,期盼能见到那个几天前雪夜一步入天象的书生。

    那座大意湖畔的阁楼并不彰显侯门气派,只不过出自学宫工匠之手,机关灵气,不落窠臼。楼外养了一些鸡鸭,间隔着几块菜圃,都是要用作下肚果腹的,没有老学子们半点养鹅养鹤栽菊植梅的雅气。这便就是那位束发之年便在太安城舌战群儒的李蓑衣和有十九道手谈天下无双的徐渭熊的住所。这阁楼本是李蓑衣的住所,可那徐渭熊入学宫,看上了这处阁楼,与李蓑衣在大意湖大打出手,不分胜负,书生一剑将阁楼劈开,分一为二,一人一半。

    今日徐渭熊听完课,回到楼内吃过那人做的午饭,便开始书写《警世千字文》,开头写于北凉王府,起初是闲来无事,有那么个终日游手好闲的弟弟,便想撰文劝诫一番,后来见效果全无,便搁置下来,后来到了上阴学宫,重新提笔,隔三岔五写上几句感悟心得,滴水穿石,千字文已有六百余字,开头七八十字读起来便十分振聋发聩:“人事可凭循,天道莫不爽。一家大出小入,数世其昌。一族累功积仁,百年必报;一国重民轻君,千年不衰。如何夭折亡身,说薄言,做薄事,存薄心,种种皆薄。如何凶灾恶死,多阴毒,攒阴私,喜阴行,事事都阴……”

    徐渭熊不时抬头看看那趴在相对书案上打瞌睡的着玄色皂衣的书生,看他的头时不时磕在书案上,猛然惊醒,没一会儿,又打起瞌睡,来来回回的给女子“展示”着,觉着有许些好笑。回头思索片刻写下“如何刀剑加身,君子刚愎,小人行险。如何投河自缢,男人才短蹈危,女子气盛凌人。”

    写到这里,徐渭熊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文思涌动,下笔并未停滞,“如何暴疾而殆,□□挖空;如何毒疮而亡,肥甘脂腻。”反倒是事不关己的这里,徐渭熊冷哼一声,笔尖狠狠一顿,因此“腻”字最后一钩显得格外墨浓凝重,锋芒十足。

    似乎是想起了那个烦心的弟弟?徐渭熊心情大恶,放下狼毫笔,走至阁楼门,想独自游大意湖,却记起那些被某人的壮举引来的人流,又漫步走回书案。她记着每至春夏时他就总会解开孤舟绳索,带自己泛舟游湖,湖面涟漪阵阵,偌大一座湖,便只有两人一舟,若不是那千万棵亭亭青莲,确实有些寂寥。

    徐渭熊看着与周公相谈甚欢的他,兴致勃勃,提起狼毫笔,在他脸上随心所欲。这是她从他那里学来的,记着他当时的骄傲神情不免来了几分怒气,手中的动作重了一些。她的嘴角不经意间的上扬,待大功告成,将那支上好的狼毫笔随手一扔,用只有自己听得清楚的声音说道:“这回就先饶了你,下次绝不轻饶!”徐渭熊自知,也只有与这个喜欢念叨的“老婆婆”身旁,自己才会这般如同平常女子一样。

    待“熊猫”书生睡醒,离开了莫名有点舒服的书案,看着坐在对面看书的徐渭熊,又看到那已摇摇欲坠的夕阳,碎碎念起来。

    “又要天黑了?我才睡多久啊?怎么这时间就跟流水似的,不要钱是吧!

    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我的目标,不能再这么浪费时间了,下次再这样我就掉湖里,喝水喝到饱……”

    徐渭熊听着有“老婆婆”这个雅称的书生,纵横学宫的天才——李蓑衣不停的念叨,冷笑道:“不愧是我们的大学士,每次起来都会发一次毒誓,来鼓励自己下次接着睡,徐某人我真是佩服极了!”

    李蓑衣收到徐渭熊一箩筐的讽刺,也不恼,只是用左手撑住脑袋,一只手敲打着书案,看着徐渭熊只能称得上中人之姿的面容,傻笑着说:“娘子我和你说,每次睡个自然醒,真是舒服极了,我愿意称其为‘天下第一美事’。

    回头你可以试试,还有我向你推荐,在我的怀中睡会更舒服。”

    徐渭熊背对着夕阳,看不清正脸的表情,但明显有表情变换,像是给了李蓑衣一个白眼,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低头看书。

    李蓑衣起身走到徐渭熊身旁,凝视着徐渭熊,半响不说话,只是帮她额角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帮她梳理着青丝,和她聊起天:“新来学宫的士子们,看着比我都穷。”

    徐渭熊微笑道:“士子负笈游学,游侠挂剑游历,是时下两大风气,前者起始于张老夫子周游列国。只是苦了那些明明已经家道败落的贫寒士族,为了脸面,还是很讲究在继承人及冠后负笈出行,为此不惜东拼西凑,你想啊,文弱士子出行,好说歹说最不济也有几百里路程,总得有个伺候衣食住行的书童,加上一个熟悉世道人情的老仆,这三人开销,还不得让小门户的家族绞尽脑汁?所以一些其实早已与寒族无异的士族门第,所谓的负笈游学,不敢奢望行万里路,无非是在一州内多走几个郡,尽量拜访几个名士高人,与他们喝喝茶论论道,也就是完事。许多读书人所在的家族,为了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惜败光了家产,我这次地肺山一行,学宫里就有个在学宫外呆了十八年才得以通过考核的稷下学士,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教授他学问的稷上先生们,大半都比他年轻,为了攒钱多买几本圣贤书,一年到头就只吃馒头咸菜,所以上阴学宫也不是你原先设想的那般一无是处,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问道德,只说才学,都是不差的。”

    李蓑衣点点头,连忙说:“是这样没错,有时候刘文豹上我课时,我都会尴尬。

    只是近来几个交好的稷上先生现在都不愿请酒了,还说什么我都喝了多少他们的‘免费酒’了,并且振振有词,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李蓑衣又念叨道:“当年楚国还在时,我李家也算是个豪族,只是被你爹领军攻破神凰城后,爷爷又带着全家百余人殉国,唯有四叔、几位哥哥和我逃了出来。”少年愣了一会,又接着道:

    “原本还有几个值钱的物件,只可惜被哥哥们偷去‘孝敬’官老爷们了,因此他们成为离阳炙手可热的新贵。当时我四叔靠卖珍藏的孤本供我俩生活,可我身上有几件值钱的,他却从没动过心思。等四叔走了,我把那把在天下名剑中有赫赫威名的平安卖给了王祭酒,才得以让四叔下葬,余钱将卖出去的孤本又买了回来。

    待从太安城回来,担任了稷上先生,攒了几年钱,将平安又低价赎回。及冠后,钱又归你管,算下来我没拿过几天钱……”

    徐渭熊不由得扶额,这是卖惨讨酒钱,脸上的笑意又增了几分,只是不回他的话。书生念叨了一会,便不再说话,只是用心打理着徐渭熊的青丝。

    夕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女子将盘旋在自己头顶的大手握住,声音轻飘飘,却异常坚定的说道:“李大学士,我带你回家。”

    李蓑衣弯下腰,下巴靠在徐渭熊肩膀上,看着那并不常见的笑容,微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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