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王宫,虽还没有万年后的那般富丽堂皇到奢靡的地步,却依旧宏伟高大,带着份未经过多雕琢的厚重威仪。

    远远望去,有石柱根根伫立,挺拔如忠勇的兵士,镂刻其上的云纹繁复却古朴,装点出一种带着原始气息的美。

    交错的回廊联通中庭,其间并无充足的光亮,挂在壁上的油灯就是唯一的光源,烛火幽幽,摇曳出幢幢人影,在昏暗的石壁上飘忽着远行。

    装点两旁的油画色彩稠丽,无论是风景还是人物都别有一番雅趣,只不过到了万年后,这些就被一幅幅画像所替代,成了瞻仰历代王室成员的重要展廊。

    一路过来,这座崭新的城堡带给她许多熟悉又陌生的体验,却并未因此生出多少波澜。

    直到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在她看清殿中人的样貌时,茉莱尔戛然止步。

    眼看着曾经只在画像上冰冷微笑着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饶是有所准备,茉莱尔仍生出一种荒谬的错乱感。

    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奇幻到失真。

    哪里怪怪的……她陡然定格在原地,格弗希德却浑然不知,方才已经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俊朗的脸上堆满了真切笑意。

    “伯勒大哥!”

    他快活地喊了一声便跑过去,显然与那人关系极亲近,面对他时没有半分的保留。

    格弗希德对于亲近的人,总是分外真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似的,无论是面对友情还是爱情。

    伯勒将少年迎住,先是揽着他的肩拍了拍,复又拉开点距离仔细打量,半晌笑着说:“有段时间没见你,我们格弗希德还是这么阳光帅气。”

    殿中男人衣着华丽,却毫无半分上位者的架子,待他的态度亲切极了,乍一看还以为真的是少年有血缘关系的兄长。

    哪里奇怪呢?看了一眼寒暄的二人,茉莱尔默了默,还是走进了大殿之中。

    “茉莱尔?”

    一扭头没瞧见她,却见人还在后面慢吞吞地走着,格弗希德快步回到她身侧,引着她往中间走,介绍道:“这就是我和你说的,伯勒大哥。”

    据格弗希德所言,他和伯勒的相识还有几分惊险,他心里是将伯勒当救命恩人来看待的。

    从前他还太莽撞,追着一只狂化兽人不顾危险,被它诱到复杂的地下坑洞,被困了很多天,正巧赶上力量最薄弱的化形期,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自保能力。

    兽人意图反攻,是路过的伯勒拿火药炸伤了它,然后又带着脆弱的自己四处躲避,这才让他躲过一劫,安稳地化成了人形。

    他的第一件衣服就是伯勒买的,第一次直立行走是伯勒教的,第一次用刀叉吃东西,也是伯勒在一旁示范的。

    格弗希德刚刚从龙形化成人身,很多地方都不是很明白,伯勒就一点一点教给他,对他既细致又耐心。

    所以对于格弗希德而言,伯勒亦师亦友,可以说是教导自己进步的兄长,是他非常敬重、敬爱的一个人。

    “您好,很高兴见到您,陛下。”

    所以,茉莱尔认真地作了自我介绍,礼仪或是态度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态度却含着淡淡疏远似的。

    眸光闪烁了下,伯勒似无所觉,只和善地摆手,“别这么见外,和格弗希德一样,叫我名字就行。”

    眼前的少女似乎有种非同寻常的气质,那不仅仅来自于她美丽又优雅的出众外貌,更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种宁和之态。

    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些纯洁美好之物,譬如花间月、叶上霜之类的,未染半点泥埃玷污的原始之美。

    和巨龙形影不离的圣女大人么?隐下眼中惊艳,伯勒收回对她的端量,纵然有意试探她身份态度,面上仍是一派自然,只和格弗希德玩笑。

    “从没见我们格弗希德身边出现过什么异性,这次居然带了个小姑娘来。”

    面含揶揄,伯勒口中打趣他,“怎么说?”

    闻言,格弗希德先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像是小狗挺高了胸脯,骄傲地炫耀自己鼻尖上停留的那只漂亮蝴蝶,带着点小得意的狡黠。

    然后高声郑重道:“我喜欢茉莱尔,正在追求她!”

    竟是当着伯勒与候列殿侧的众多士兵的面,大方又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感情,那昂首挺胸的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宣布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茉莱尔脸一红,伯勒眼一怔,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整懵了,此前的什么防备和顾虑霎时匿迹,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只有他在认认真真作介绍呢。

    [我说了很多次喜欢,就是不知道茉莱尔有没有当真过,她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啊。]少年心中似乎还有些苦恼。

    清咳了声,茉莱尔当着外人的面多少有些不自在,对于少年的心声更是招架不住。

    等等……心声?茉莱尔突然知道了自己心头的那份怪异,是从何而来的了!

    自从走进这座大殿,她竟然没有听见伯勒的任何心理活动!

    会读心术的事,她从始至终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也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她阅读他人所想,更是从未失手,刚才也一直在运作——

    日常喋喋不休的格弗希德自不必说,他心里面先是表达了对伯勒深深的思念,然后就是介绍二人认识时的莫名兴奋、表白时的自豪与坦然。

    然后就是士兵们,虽然静静肃列一旁,但他们的心声却是一刻都没停。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龙与少女啊,他们的模样可真登对!]

    [这个小小的人类女孩,她真的会使用魔法吗?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也太神奇了!]

    [龙少年居然和我们陛下这么亲近的吗?那我们岂不是还有赤血龙族的支持!]

    [噗,他可真敢说!如果我也能在面对心爱的女孩子时,这么勇敢就好了。]

    ……诸如此类,汹涌如潮,从他们进来到现在,随着几人的谈话层出不穷。

    但这才是人之常理,嘴上说什么,手上干什么,心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想些什么。不论过去还是未来,这一点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可是伯勒,她没有从他那里听到一言半语。

    怎么可能呢?在他根本不知道有人能窃听他心声的时候,伯勒无论是面对久别重逢的朋友,还是与一个陌生人首次见面,心中都没有半点的想法。

    如果他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十分在乎格弗希德,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待。

    那么在弟弟带回自己的心爱之人,热烈地向他表示的时候,他的内心会毫无波澜吗?最起码,总会浮现一些对她的评价吧。

    茉莱尔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足够谨慎,心机深沉之人,才能做到如此,哪怕是心里稍稍想想也不愿,生怕面上展露一丝半缕的破绽!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解释。

    伯勒并不是他营造出来的那般良善,也并非真的那么亲近格弗希德,所以才会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此人着实深不可测。

    “现在战事吃紧,听说你们两个天南海北地四处救人,忙的也是不可开交。”

    伯勒笑着,状似不经意似的地问,“所以,你小子怎么有空来找我?”

    “因为……”格弗希德张嘴就要表明来意,谁知注意力又被旁边的茉莱尔吸引过去。

    “哈……”少女像是没忍住似的,小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眼角带出点点泪珠,疲倦极了的模样。

    一回神儿,看见其他两人都看着自己,茉莱尔先是愣了下,而后不好意思般地开口道:“抱歉,实在是太失礼了。”

    “茉莱尔是不是累了?”他习惯性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揩去她眼边泪渍,温声问道。

    她点点头,却是对着伯勒回话,“这几天在外奔波,今天一大早又跟着格弗希德来拜访您,确实有点累,让陛下笑话了。”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再拉着两个人谈正事,岂不是有损自己贴心细致的形象?

    伯勒当即道:“太久没见格弗希德,一时说话说忘了,竟然忘了让你们先去休息。”

    唤来女仆安排房间,伯勒立马表示让格弗希德带着茉莱尔先去睡一觉,等精神好了,有什么事再说也不迟。

    茉莱尔从善如流,格弗希德当然最先紧着她,俩人乖乖跟着引路的女仆到了房间里,然后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伯勒大哥是不是特别好?我和你说呀,他不仅对人很亲近温和,还特别特别博学,懂好多好多东西呢!”

    格弗希德忍不住对他大加夸赞,开始列举伯勒掌握的各种学识和技能,讲述他许许多多的英雄事迹,眉飞色舞的模样显然是自豪极了。

    然而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格弗希德才发现茉莱尔居然一直都没有接话,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

    “怎么了吗?”他不由地问她,在细细观察过少女脸色后,略有些迟疑问道,“茉莱尔……不喜欢伯勒大哥?”

    他正认真地望着自己,用一双亮而透的眼睛,茉莱尔甚至能从那里面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看见自己脸上的纠结与不忍。

    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一切都如历史那般走上了正轨,伯勒无异是最佳选择,最后的确是他带领着人族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为维奇带来了近乎万年的安定。

    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茉莱尔想,更多的是害怕吧。

    后来会发生什么,才会让功臣一族,被抹黑成凶残狠厉的恶龙?让格弗希德失去记忆,重新化形?让如今出入自由的银湾,变成了关押罪犯的监狱?

    她不敢想,如今做出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格弗希德。”

    她无意破坏他兄弟二人间的感情,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闭了眼狠狠心,茉莱尔直截了当——

    “伯勒他,远比你想得要复杂得多的多。”

    闻言,格弗希德有瞬间的出离,脸上无论何时都挂着的明朗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措到害怕的强打精神,“为什么,要这么说?”

    那是,伯勒啊。

    说吗?要告诉他自己的秘密吗?在知道之后,他会不会怪自己窥探了他的隐私?

    其实读心一事,她对格弗希德的隐瞒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为他的示爱太过热烈奔放,她一时羞于启齿罢了。

    可是现在,格弗希德对伯勒这个人实在太过信任,她必须要提醒他注意提防,以免落入什么陷阱。

    权衡利弊之后,茉莱尔还是决定将内情告知他,她艰涩道:“因为我会读心术,无论是谁心中所想,哪怕再隐秘细微,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自从听到“读心术”这三个字,格弗希德就瞬间变了模样,仿佛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他呆滞地望向她,

    茉莱尔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可是从伯勒哪里,我什么都没听到,足以证明他有多么心机深沉,难以估测。”

    她嘴巴里还在说着正事,思绪却已经飘去了九霄云外。

    所以无论是谁,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全然被另一个人所监视,都会难以接受啊。

    ——就好比被扒光了衣服,赤条条地展露人前,毫无秘密,毫无隐私,从内到外都被对方看透。

    是愤怒?憎恶?还是害怕。

    虽然早有预料,可看到格弗希德的样子,茉莱尔的心还是一下子就坠了下去。

    他果然,厌恶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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