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那年的冬,似乎是极冷的。

    此处宫苑萧索,有薄雪积覆琉璃瓦,棱冰倒悬旧春台,院中的枯树枝经不住霜冻,颤颤欲折,却不想陨落在这寒冬萧瑟,仍在徒撑一段嶙峋病骨。

    “娘娘?奴才来看您了……”

    听到声音,只着白色单衣的女子动了动,拖着瘦弱身子挪移到门边,她顺着门板缓缓滑下,然后抱膝坐着。

    单薄的脊背刚挨上门,就感觉到一股刺入骨髓的凉意。

    “你来了啊,外面很冷吧?”

    再不复往日热烈如炽,她的声音很轻很淡,随着呼出的热气,片刻就散在空气里。

    平安只能将耳朵贴在门上,才能不漏掉她只语片言,“是有些冷,但奴才身上穿的厚,倒也不觉多冻得慌。”

    他努力想告诉她些有趣的事,“娘娘还不知道吧,外头下雪了。”

    “雪?我从前……最喜欢下雪了。”她的眼神空洞洞的。

    “每逢雪日,我都会拉着桃绿在院中堆雪人玩儿,大家都说我堆的丑,只有桃绿会一个劲儿地夸它好看。”

    沉郁的眼眸微动,若有细碎的光从中亮起,却又很快灭寂,只留下无限的怅惘。

    “可惜,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雪了,陪我玩雪的人……”

    也死了。

    她蜷起身子,只觉得今年的冬天过分难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冷,“今日,是我父兄行刑的日子罢。”

    男丁斩首示众,女眷发卖为奴,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一朝没落,竟是如此凄惨悲凉的下场。

    于极高处跌重,粉身碎骨倒也是应当。

    “娘娘……”

    平安欲言又止,想要安慰却觉得无力,他不知道她竟如此敏锐,哪怕是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也能猜到外界之事。

    “无妨,我哭也哭过了,骂也骂尽了,早就已经被迫接受了。”

    她干裂的唇瓣咧出一个笑,渗出的血珠味道苦涩,“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是我拖累了唐家。”

    一听这话,平安着急起来,“娘娘,您别这么说,这怎么能怪您呢?若不是镇国公他……”

    “不,都怪我。”

    轻柔地打断他,女子落寞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青紫斑痕,那都是她在痛苦时自己留下的,惩罚。

    “若是、若是我那时没有全心全意为着金琰,而是选择去帮谢少君的忙,或许一切都不会这样。”

    金琰……恍惚想起那年初遇,不受宠的三皇子看起来是那么落寞又颓丧,她不知怎地心中触动,升起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伤。

    他看起来很可怜,她好像懂得这种可怜,于是主动走上前去。

    “原来你也想要父母认可你啊?我也是这样的,希望他们永远爱我、夸奖我,永远不要抛弃我。”

    金琰很是诧异,因为全望京都知道唐家娇宠独女,这小姑娘享有全府上下的溺爱。

    对此,她忽然咧嘴大笑起来,“是啊,可是做错事还是会挨吵的嘛,我小时候就常常被罚。”

    她向他打开心门,却仅仅只是一条缝隙,里面的东西根本不敢露出来。

    “其实吧,我这个人贪心的很,就想要所有人都爱我,还希望有人能对我很好很好,恨不得把所有的爱都给我的那种好哦!”

    管教女儿实属正常,金琰只以为是她顽劣,并未多想。

    然而在听完面前小姑娘孩子气的话后,他忽然笑了,语气宠溺,“那从此以后,我来做这个对你很好很好的人,把爱都给你,好吗?”

    被这番话所诱惑,她登时瞪大双眼,仿佛被惊喜冲昏了头脑。

    一个人全然无保留的爱……这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筹码啊!

    于是唐氏嫡女与三皇子的交往逐渐密切,二人两情相悦的传言传遍了望京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

    而唐家也因此正式站在了三皇子这边。

    “若不是我识人不清,轻信了金琰的鬼话,以为他真心待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她眼眶干涩,已经流不出半滴泪水。

    “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我就不该爱上一个惯会玩弄人心的帝王,傻傻地交付真心任人作践。”

    一门之隔,平安看不见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可他印象中的女子是那样热烈而无畏,像是走到哪儿就燃烧到哪儿的一颗小太阳,耀眼至极。

    怎么会被锁在这样一间阴暗逼仄的小屋子里呢?

    “娘娘当年救平安一命,如今哪怕是将奴才这条命还给您,我也会想办法救您出去的!”他认真保证道。

    “平安咳、咳咳……”

    猛地牵动心绪,她便剧烈咳嗽起来,胸腔发出震响。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女子疲惫道:“你好不容易才坐上贵妃宫中总管的位子,得你师父赏识,将来是要去御前当差的,不要为我断送了前程。”

    “你每天能来陪我说说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真的。”

    她努力调动起欢快的声音,“还有啊,以后不要叫我娘娘了,一个被废了的皇后,算哪门子娘娘。”

    沉默片刻,平安一字一句认真道:“在奴才心里,娘娘是唯一的皇后,最尊贵最好的皇后。”

    “谢谢……”

    早已枯涸的眼眶被暖意击中,她忽觉热泪喷涌,颗颗滚烫。

    “若你真的想帮我,可以让我有尊严地离开吗?我一刻都不想再在这个皇宫里呆了,哪怕是我的尸体,也不想留下。”

    ……

    为了作践曾经的死对头,万宁宁没少下功夫,知道她最是爱吃,所以故意在饭食上做手脚。

    每日不是残羹冷饭,就是馒头榨菜,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然而后来得身边太监建议,说她这样恐落人口舌,不如在正常饭菜上加许多生油进去,这样看起来不仅丰盛了,还能恶心废后。

    万宁宁立马就采纳了这个建议,开始往送入冷宫的饭食里,不要钱似的倒油。

    然后在某个春日里,冷宫之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将一切烧了个一干二净。

    “父亲、母亲、兄长、桃绿……我来找你们了。”

    她面带微笑,纵身投入火海。

    【现已解锁“唐翎亦的遗愿”:离开北越皇宫。您可自行选择帮她完成或无视……】

    “别死!”

    猛然惊醒,唐翎亦大叫着从床上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是全然的惊魂未定之态。

    “娘娘?”

    从外间冲进来,桃绿一看她这样就知道自家皇后定是又做噩梦了,她熟练地将人揽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娘娘没事了,别怕别怕,那都是梦呀,都是假的。桃绿在这儿呢,桃绿保护你……”

    “桃绿?”

    像是才分清楚现实与梦境,唐翎亦诧异地看了一眼熟悉的小婢女,在梦中失去她的痛苦和悔恨浓烈未散,此刻更是一股脑涌了上来,她紧紧抱住她。

    “呜呜呜真好,你还在我身边,你没事!桃绿我的好桃绿,再也不要有事,我会保护你的。”

    听着她小孩子般的哭哭啼啼,桃绿虽然不知道她这是做了什么噩梦,心中却暖洋洋的。

    “谢谢我们娘娘,有娘娘在,我肯定不会有事的。”她细细顺着她秀发,“今日您睡得早,如今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夜还长着呢,娘娘再睡会儿吧。”

    胸腔之中心脏仍在乱跳不止,唐翎亦睡是再睡不着了,因为她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个梦,而是会真实发生的事情。

    单就毒杀案这一件事,金琰不可能动的了唐家,所以他后来究竟握住了她家什么把柄?

    唐翎亦后悔没帮谢望舒的,又是什么?

    梦中的谜团如果无法解开,那事情就会按照原定的轨迹发展下去,桃绿惨死、父兄被斩首、母亲自戕而亡……

    而她绝不允许。

    “他娘的你个万宁宁,死前居然都不给本宫吃顿好饭,我竟当了个饿死鬼!”骂骂咧咧弹起来,唐翎亦满脸凶相。

    “桃绿,在家等着,本宫去去就回。”

    挥退一众想要跟着的奴仆,唐翎亦独自一人翻窗而出,趁着夜色遮掩一路摸到万宁宁宫门口,再施展轻功从院墙一跃而入。

    影无踪留下的轻功,当真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不二法宝。

    她贼贼窃笑着,灵敏躲过值班的守卫,又敲晕守夜的宫女太监,她闯进屋里将门一拴,直接钻入万宁宁床帐。

    用被子往人头上一蒙,然后一手捂住熟睡人的嘴,唐翎亦在万宁宁惊恐万分的闷叫声中,骑在她腰上就开打。

    那是好一顿乱锤啊。

    点到为止,唐翎亦虽然礼貌不多却还是懂一点儿分寸,于是在下人们发现异常闯入之前,又一个手刀敲晕嚎得凄惨的万宁宁,从窗户潇洒离开。

    高兴地走在回宫的大道上。

    撒完了气儿可算舒坦了,唐翎亦郁气一散顿觉浑身轻松,肚子都空了许多。

    “那就去御膳房看看吧。”

    摸摸自己的肚子,她熟门熟路地摸过去,想要如往常一样偷吃一番。

    却在本该空无一人的御膳房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身量高挑的黑衣人正掀开饭盖子,一手伸入其中不知拿出了什么。

    偷吃都能撞上同行?

    “呔,大胆毛贼竟敢来本宫的地盘儿偷东西吃,吃什么好的呢?那里面的东西都是我的!!!”

    吱哇大叫着,唐翎亦一个飞扑跳到人背上,勒着他脖子欲与同行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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