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云雾拨开,有清冷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拂在他轮廓锋锐的侧脸上,于是连面上零散的发丝都显得寂寥。

    这张脸她是极熟悉的,总是厌烦、不耐、又动不动就不高兴,真就与他显赫身份相配,无时无刻不在摆谱。

    ——唐翎亦对谢望舒的印象一贯如此,一个看不惯却惹不起的“不高兴”罢了。

    可是此时他静立窗边,极富迷惑性的清隽面容隐去所有表情,凌人盛气悉数敛去,便无端透出一股不为人知的索寞来。

    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自幼胎中带病,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本是早夭的命数。”

    他云淡风轻,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好在当年君上垂怜,派人四处为我求医问药,最后在西绥主君那里求来一味灵药,这才堪堪吊住我这条命。”

    心间闪过异样,唐翎亦敏锐地发现谢望舒话中的称呼问题。

    南楚国君是他亲生父亲,他却称君不称父?西绥主膝下只有长公主一女,谢望舒作为他唯一的外孙,却对其疏远得像一个陌生人。

    按下不表,她现在最关心的是他的身体,“然后呢,治好了吗?”

    “与阎王抢人,哪有那么容易?其实我这前半生活得很是艰难,无时无刻不在被头疾所扰,没有一刻不想着去死。”

    头疼就像一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蚊蝇,在他的生命中飞来绕去,嗡嗡声时响时停,却从未远离。

    发作的时候,脑袋里就像被一根棍子狠狠地搅,将他所有的神经都缠在一起,然后用力、扭曲、拧断……

    无一处不在痛苦地战栗,大声催促着他去死,别再继续留恋。

    可他偏偏不甘天命,仍想活。

    于是就这样苦苦挣扎了十余年,他本该被病魔折腾得奄奄一息,却竟靠自己硬抗逐渐长大。

    不求怜悯,也不想叫人寻着他弱处,谢望舒硬生生强忍着剧痛,成了外表看起来与正常人并无二致的南楚少君。

    除却当年极少的几个知情之人,和他最信任的侍书以外,根本没人知道他的病。

    不过颅内酷刑施加实在痛苦,所以他的脾气并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恶劣,像是每时每刻都处于发怒边缘一样。

    倒也借题发挥,趁机处理了不少人,那个在朝堂上拿手指他的老臣,就是其中典型。

    “所以,我其实并不像外人眼中看到的那般风光。” 谢望舒平静道。

    抛开私怨不谈,他如此孤傲显贵的一个人,竟是在没日没夜受折磨吗?却还伪装得若无其事,让人丝毫看不出来。

    心头遽然一动,唐翎亦胸腔之中泛起点点酸意,不知怎地就软成一片。

    纠结在三,她心中困疑难忍,还是问出了这个或许冒昧的问题:“为什么……会生这样的病?”

    她观他神色,这其中或有隐情,并非是单纯的背运。

    眉间倏忽掠过一抹痛色,然而却并不为自苦。

    他此前面容一派淡然,显然浑不在意,轻松地好似在谈论一个陌生人,好像即将不久于世的不是自己一样。

    却在此时有了细微的波动。

    “那个啊……”

    只听他轻轻笑了一声,淡得好似一缕叹息。

    “母亲并不喜我,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她弄不到堕胎药就直接下毒,等下人发现的时候,毒已经深入其中了。”

    西绥的长公主,毒术自然是天下一绝,他能侥幸拾得一条命来,已经很难得了。

    却不知来到这世上,是幸或不幸。

    “什么?!”唐翎亦闻言大骇,一双眼眸深深颤动,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心疼。

    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弃绝自己的亲生孩儿?

    南楚皇后究竟得有多狠的心,才能对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做出下毒这等残忍之事!

    夜更深了,男人站在窗边好似踩在分界线上,一半为月色所浴,是清晰可见的寂寥,一半被晦暗侵染,落拓身姿撑起的矜贵始终被阴影纠缠。

    半明半暗间,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谢望舒,清晰地袒露在她眼前。

    定定望着他,唐翎亦在这一刹有种被什么击中了的感觉,突然发觉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堪与泥泞。

    哪怕你站在沼泽中央,也能寻得同病相怜的人作伴。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或许实非妄言。

    启唇却无言,语言有时候就是这么的苍白无力,在她需要的时候,居然连半个字都无法提供给她帮助。

    然而她什么都不用说,谢望舒却已经懂了,他或许要比唐翎亦本人更先了解自己。

    “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用这副表情看着本君,还挺瘆得慌的。”他故意惹她。

    然而唐翎亦此时心有戚戚,并不像往常那般一点就着,非常抱歉地看着谢望舒,“所以你每次见我都板着张臭脸,原来是因为不舒服啊。”

    瞧她,是该多体谅的。

    或许你也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

    沉默一瞬,谢望舒认真道:“那倒也不是,本君脾气确实不好,耐心也少,不过大多时候都不会将情绪过多显露。”

    “而你确实足够讨人厌,轻轻松松就把我气出一肚子火。”却让人舍不得杀。

    唐翎亦:“……”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忍不了了,撸袖子干他!

    谢望舒仗着身高优势轻松按住她脑袋,阻止这小炮仗继续向前,“说回正事,简单来讲就是本君还是寿数有限,大约还有个两三年光景。”

    本以为命数如此无可更改,但他加冠之时,南楚邀西绥国主前来观礼,事情出现了转机。

    或许是自己年事已高,他瞧着这唯一外孙心生不忍,终究放下心中旧怨,将改命之法告诉了他。

    “当年母亲所下,乃是西绥皇族代代相传的无解之毒,而你们北越宫中却有一至宝名唤‘续玉骨’,能配制出专门克制它的解药,又与我常年所服之药相合。”

    “若能得此宝物,就能解我积年之困,续我一段寿命。”

    他也想感受感受,当一个无病无痛的健康人是个什么滋味儿,更想将自己心中的抱负统统实现,看江山一统,河清海晏。

    “所以本君当即决定北上,带领谢氏铁骑踏平北越,攻占皇宫,抢走宝……”

    “等下!”唐翎亦打断他毫不避讳的野心,“你说的这什么国宝,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过,真的是我们北越的东西吗?”

    她一个土生土长的望京大妞,又是早早嫁进这北越皇宫,咋就没听说过这什么骨啊?

    谢望舒拧眉:“国主只说是北越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为了防备西绥而设,但这么多年来西绥并无二心,两国间相安无事,自是被渐渐遗忘了。”

    这是两国间的秘辛,外界无从得知,谢望舒的病又瞒得紧,所以哪有人会去关注一个放得生灰的东西。

    唐翎亦懂了,所以谢望舒本想悄无声息行事,不料被金琰拿捏住他这个弱处,用救命的东西来要挟他。

    她更奇怪了:“你生病这事儿既然这么隐蔽,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金琰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望舒的眉目沉下来,透着点料峭的寒,“不是南楚就是西绥,总归是有心之人从中作祟,见不得本君好。”

    “或许可从谢泷韬之死中,窥见些端倪。”

    他话中未尽之意,自然是和酒中毒有关系的西绥。

    唐翎亦浑身一激灵,恍然大悟道:“所以你真的和这件事没关系啊!”居然真是她冤枉错人了?

    “所以你一直都在怀疑本君?”谢望舒火冒三丈,忍不住屈指敲她,“我处处为你着想,你却从一开始就把我认作真凶,多加防备?!”

    被他敲得步步往后趔趄,唐翎亦捂着脑袋求饶:“我我我猪油蒙心,我不识好歹,我有眼无珠,我错了啊少君!”

    若不是谢望舒今日与她交心,她恐怕案子查到最后,都还坚定不移地认为他是凶手呢。

    谢望舒叹息,拿她没办法,“我与谢泷韬虽有私仇,原先也确实预备找机会拖延议和,但这是本君自己的事,绝不会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是是是,是我小人之心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唐翎亦连连作揖。

    同时也明白,不论是否真的议和,谢望舒都绝不会是乖乖受旁人要挟的性子,他的命,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续玉骨他非得不可。

    “所以你线人传回来的什么消息,知道国宝藏在哪儿了吗?”唐翎亦眼神往他胸口处瞟,总算知道那不是什么点心,“拿出来看看呗。”

    谢望舒看了她一眼,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把纸条拿了出来和她一起看。

    ——此前不想与她坦诚相见,是因为谢望舒拿不准唐翎亦会作何选择,她是会为了唐家处处听顺于他,可若天枰另一端放的是金琰呢?

    她还会不会因为唐家放弃金琰而选择他。

    “国库或有异。”

    简短的五个字排列在纸条上,为寻找续玉骨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地点,唐翎亦埋着头认真地读,谢望舒却在紧张地盯着她。

    此心实在卑劣,谢望舒也在试,或者说是在赌,赌唐翎亦对金琰究竟爱得有多深。

    如果有机可乘,他心中那个不敢正视的东西或许无需再藏,他哪怕受人唾弃也要为之一搏。

    她究竟……

    有没有那么爱金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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