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幽幽,薄雾轻飘,迫近天亮的时辰,几乎没有人在路上闲逛,整个望京城都犹在沉睡之中,连鼾声都是小小的。

    这也就给了他们机会,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寻花阁离开。

    四下幽静,谢望舒背着唐翎亦走在回宅子的路上,速度虽不慢,步伐却很稳,甚至不会让背上的人感到颠簸。

    唐翎亦因此睡得格外香甜,哈喇子都流出来,淌了谢望舒半边肩。

    ——闹了半宿,她后来或许是实在累得不行了,饶是哼唧着喊难受,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谢望舒这才休憩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将人背起来悄悄从寻花阁离开。

    沸腾的情|欲一刻不歇,他却好似已然习惯了一般,一边忍耐着无休止的悸动,一边面无表情地向前走。

    穿过她膝弯的手不曾有分毫的挪移。

    走出永平坊,拐出西大街,谢望舒挑了条小径慢悠悠走着,一路穿花拂叶而去,却丝毫不觉得疲累。

    头顶是春梨抽枝,色白如雪,一簇簇盛放在微明的天际,脚下是碧草如茵延伸,缓缓至无穷的远方。

    步行其中的他们犹如走出了尘世,被喧嚣遗忘,静美却将其挽留。

    在这天与地的夹缝之间,有高树摇英,风起绿浪,人人渺小也孤独,是沧浪中时时漂泊的一粟,无处可停靠。

    可哪怕周围万籁无声,耳畔的呼吸声却兀自轻轻浅浅,始终伴在身侧。此时此地,他们是彼此依偎的,于是两个人的漂泊就成了同游。

    谢望舒从未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心中升起无限的宁静与安然。

    这或许就是尘世间平淡的幸福吧?他想。

    少时在书中读到总觉向往,身边却始终不曾有过真挚亲朋,本以为此生或许都无缘领会,谁能想到……

    这样可贵的快乐,会在荒唐一夜后的清晨,侥幸降临在他身上。

    “饿,好饿,我好饿!哪位大爷行行好,能给我口东西吃啊?”

    路走了不到一半,背上的人就突然开始吧唧嘴,口齿不清地表达着诉求。

    在听清她说的话后,谢望舒没忍住轻笑出声,无奈摇了摇头,“还真是个馋鬼托生的贪吃嘴!”

    之前常听桃绿讲她夜间梦话连篇,没想到竟能在梦里饿成小乞丐要饭,真是为了口吃的,一点骨气都没有。

    不过想想也是,昨晚上少她一顿,消耗又大,这对平日里光加餐都无数的唐翎亦来说,确实够委屈人的。

    所以乞讨这事儿放在她身上还真就不奇怪。

    等回去后还是先备些吃食,饿成这般须得食些小粥垫垫,她素喜甜口,城中栖竹巷的那家桂香菱粉粥软糯可口,之前她曾说十分喜爱……

    谢望舒正这么想着,肩膀冷不丁就被一张深渊巨口给啊呜咬上。

    咯吱咯吱啃着,唐翎亦啃得相当卖力,活像在拿他肩膀磨牙。

    谢望舒:“……”得,也不用费心准备了,人家自己出来觅食了不是?真让人省心呢。

    “醒醒,肩膀要被你咬穿了。”他晃她,试图晃醒一只以为自己正在啃骨头的做梦小狗,“你喉咙里是接了个水管子吗?怎么口水这么多。”

    回回都给他洗衣服。

    唐翎亦却像是梦到了什么被夺食的恼火剧情,拼命护着嘴巴里的东西,怎么甩都不松口,死死咬着谢望舒的肩头满脸狰狞。

    她这一口狗牙着实厉害,上回在御膳房咬出来的印子,现在还有浅浅一道在他肩头未消,这次好巧不巧又咬在同一个位置。

    这是什么,反复盖章吗?谢望舒被她气得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本君这身儿衣服来回奔波,早就脏得不行,还不快些松口。”谢望舒腾不出手,只能拿头去抵她的头,想把她顶开。

    结果唐翎亦哪怕神志不清,也不是个好惹的软蛋,立马斗牛似的跟他顶起来,为了蓄力憋红了一张脸,最后直接就给自己憋醒了。

    “呸!”一口吐掉谢望舒的肩膀,唐翎亦俩眼儿一睁,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同时恨声斥骂,“歹人奸诈,竟捂我口鼻!可憋死小爷我了。”

    简直对她无话可说,谢望舒心想:完了,本来就不聪明,这毒直接给她脑子全都霍霍干净了。

    好容易从迷蒙的睡梦之中清醒过来,深深的疲累登时将她全身席卷,唐翎亦觉得自己虚弱得就跟纵欲过度似的。

    但体内隐隐的躁动,又分明是……

    欲求不满?

    被如此复杂的感受一提醒,连续而完整的记忆随之依次浮现,有关于昨晚的种种是一瞬都没落下,她越回忆嘴张得是越大。

    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唐翎亦不由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懊恼怎会轻易就中了那女人的毒计!

    然而与此同时,她心中亦在暗暗吃惊,中招之后迷了心智也就罢了,竟去一再纠缠谢望舒的身体,简直是胆大包天。

    “我昨天晚上究竟是发什么疯,对谢望舒一点儿不排斥也就算了,毕竟中了药,可我居然还热情奔放地向他主动求爱?!莫非、莫非……”

    再惊世骇俗的用词,恐怕都比不上唐翎亦颅内的震惊。

    “我真是见色起意的臭流氓,趁着这机会对人动手动脚,心里早就对人家少君心怀不轨?!”

    忆起一些香艳,她鼻下一热,被勾得冲动又起,下意识循着本能朝人贴近。

    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唐翎亦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正趴在谢望舒的背上!于是一个激灵又猛地弹起。

    “东倒西歪的,当心跌下去!”话里没个好气,谢望舒不耐的模样一如往昔,他将人往上托了托,“醒了就下去自己走。”

    自己走?唐翎亦可不干,她双臂一伸,立刻又紧紧缠住谢望舒的脖子,“说什么客套话呢,少君您不愧是天底下最面冷心热的大好人。”

    笑嘻嘻夸着,她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脸庞装模做样地扇着风,殷勤地不得了。

    “这老话说的好啊,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谢少君就再捎我一程罢!我手脚发虚,真真儿是没有半分力气。”

    有免费的坐骑可使,谁要白白受累啊。

    没力气?刚才在他背上又晃又摇的,不是挺生龙活虎的?早就知道这懒虫定会如此耍赖,谢望舒也不去拆穿她,平平哦了一声。

    “看在你还中着毒的份儿上,本君就发一回善心好了,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是很难受。”唐翎亦从来娇气,此时免不了一番哼唧,“话说回来,少君你怎么这么淡定啊?咱俩不是都倒霉了嘛!”

    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倒霉的那个,谢望舒脸色变得难看,懒得理她。

    唐翎亦却在这沉默中罕见地懂事了一回,想起昨晚他坐怀不乱,她却百般招惹,二人在自己单方面的强横下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亲密接触。

    她有些不自在,却不多,想了想还是该诚恳道谢,“多谢少君昨夜相帮,要不是你还清醒着,咱俩估计都得完蛋。”

    哪怕唐翎亦再没心眼儿也知道,昨天那危局全靠谢望舒力挽狂澜,若不是他,恐怕会迎来一场毁灭性的祸事。

    “我这回不给力,拖了您后腿,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唐翎亦立正挨打,认错态度积极。

    “你倒还算乖觉,知道对本君有所亏欠,今后就要时刻感念在心,少惹我生气。”谢望舒意味深长,“记住了吗,火山?”

    见他既有心情取笑,口吻也很随和,唐翎亦松懈下来,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下,恼道:“什么火山,不许这样叫!”

    太羞耻了。

    “嗯?我记得某人昨晚不是再三强调自己的名号吗。”无谓提起,谢少君更是不知道尴尬为何物,慢悠悠地逗着她,“火山?火山?”

    “啊啊啊,你不许再叫了!”

    涨红了脸,唐翎亦上半身猛地前倾去捂谢望舒的嘴,二人就这么在路上嬉闹起来。

    闹着闹着想起什么,她奇怪地问:“话说回来,我记得少君你昨天晚上情到浓时,不是还喊我翎亦呢吗?”她不怀好意地怪笑两声。

    “啧啧啧翎亦么?少君为什么这么喊我!”

    “一个称呼而已,去姓称名,不是很正常吗?”谢望舒很自然地模糊掉了自己说熟悉的那段话,故意反问她,“你金贵,叫不得?”

    唐翎亦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落入他圈套,“再金贵能比得上少君您?叫叫叫,随便叫,叫一百遍都没人敢管你。”

    “悉听尊便,翎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坏心眼儿地拐过花树下,谢望舒突然将头低下,唐翎亦张着大嘴正欲说他阴阳怪气,还未反应就吃了一嘴的梨花。

    “呸呸呸,你怎么这么坏啊!”唐翎亦气得乱扭,报复性地在他背上狠晃。

    “幼稚。”

    嗤笑一声,谢望舒始终将人护得牢牢的,任凭唐翎亦如何大动作,也没有摔下来的风险。

    玩笑起来,氛围似乎也变得很轻松,唐翎亦甚至觉得自己浑身的燥热都有那么些消退。

    自然理所当然地认为谢望舒也是一样,便将询问他状况的事抛掷脑后。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青年那双暗色的眸此刻正掀起晦涩情潮,仗着她看不见,更是肆无忌惮地翻涌着,危险欲色分明妄图吞噬一切。

    反复之间,又被悉数压回幽深的眼瞳之中。

    她是昨晚有所疏解,症状渐轻,而他一再压制,情毒已然……

    “翎亦,你昨天在地上翻来滚去,衣服脏得很,别挨本君这么近。”谢望舒低低出声,声音不知怎地有些哑。

    “大哥不说二哥,你衣服也没干净到哪儿去,咱俩就别互相嫌弃了哈!”

    贫嘴了一会儿,唐翎亦突然正经起来,“其实我真觉对你不起,昨天晚上是我不好,太莽撞了,害少君陪我涉险,被卷入这个陷阱里面。”

    懂感恩,会道歉,她的蛮横并非停留在表面那样肤浅,做错了事当然知道要向同伴赔罪。

    “还有一个,我想说很久了,虽非有意,但很抱歉害你死了皇叔……”

    “没什么抱歉的。”他皱着眉打断了她,“我想让他死,想了很久很久了。”

    这语气很是森寒,谢望舒不再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恨意,所有图谋也对唐翎亦托盘而出。

    “就算没有这场阴谋,他也不可能活着回南楚,本君会让他永远留在这里。”

    恨他恨到要让人横死异乡?谢望舒脾气是爆了些,却完全不是个坏人,狠厉的皮囊下反而很有为君者的宽容。

    所以谢泷韬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能让谢望舒这么恨他?

    “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杀你皇叔吗?”唐翎亦小心翼翼问他。

    “他辱没妇女,荒淫无度,难道不该杀?”

    语气又变得平淡,谢望舒像是在和她谈论天气好坏一样,话中却难掩讥诮。

    “什么皇叔,只怪这畜生命好,托生在了皇室,造孽无数却也没人治他的罪。”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谢泷韬作过的恶足够他死上个千百回,可是谢望舒这明明还掺杂着私怨。

    “说句真话呗。”身子前倾,唐翎亦拿头撞了撞他,很是亲密的样子,“咱俩都这么熟了。”

    默了一瞬,谢望舒分神没有注意脚下,靴底便碾过一截枯树枝,咔嚓一声,在空寂的林间分外清晰。

    如行船触礁,似落石坠底,被阻断的一瞬在耳边千百倍地放大,竟是动天惊地。

    那或许可以是厚重的不堪尘封已久,被不期然破开时所发出的声响,说不清是要下意识选择逃避……

    还是心生无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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