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她不多问,不发散,哪怕知道了一些秘事,却还是努力当作一无所知,只认二人是临时搭伙的路人,走不了一截就要分道扬镳。

    所以从不愿过多牵扯,只止步在合适的位置,哪怕动作态度再亲昵,心理上也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边界和分寸感。

    这些他全然知晓,但完全尊重唐翎亦的意愿,并不强迫她靠近。

    却没想到如今她意转心回,贴过来、亲近他、试图了解,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所渴盼的吗?

    “说书人的故事,和我之前与你说过的那些,都还记得吗?关于我母亲,你多少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停下的脚步又动起来,谢望舒背着她不急不缓向前走,呼吸声均匀而悠长,姿态从容且淡定。

    反观唐翎亦就不一样了。

    她忽而听得他开口,其声清越,如滴水落玉盏,冰冰凉凉的直往肺腑里沁,心跳便因此慢了一拍,下意识屏气息声起来。

    ——在邀春茶楼发生的事,他们此前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多提过。

    因她自觉偶然听得他隐私,想来不该去揭人伤疤,自认二人没那么熟,也不想因此产生另一个亲密层面上的深度交集,而变得那么熟。

    称兄道弟和推心置腹它压根是两码事儿。

    所以多次缄口。

    可偏偏自己刚才一时嘴快,没留神时已然越了界,再奇怪懊恼自己的松懈也已经迟了。

    普通人谁会愿意自己隐私被冒犯?搁谁谁不舒服。却没想到谢望舒平日里动不动发火的一个人,竟愿意说给她听。

    好像之前也是一样,他的病,他的计划,他的求不得,他痛苦且难捱的命运……

    谢望舒都曾掬诚相示,说与自己。

    记忆中倏然闪过那夜御膳房窗边,他明暗交织的苦涩向她倾泻时,那张落寞却隐隐期待着什么的面庞。

    胸口便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带出一腔柔情与怜意。

    “嗯,记得,记得很清楚。”挂上他脖颈的手臂微微收紧,唐翎亦朝他贴近了些,“所以……是牵扯到了你母亲的旧事吗?”

    声音轻轻小小,很是柔缓,恐惊天上人般和婉,怕用上了毕生的温静。

    她自己糊里糊涂,尚且还不明白突如其来的亲昵态度是为哪般,唐翎亦自然没有注意到,谢望舒唇边那抹尽在掌握的笑意。

    “嗯,她是被逼着嫁入南楚的,对自己的夫君只有怨没有爱,避他都来不及,更别说与他生儿育女。”

    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背上,唐翎亦不再聒噪,只默默听着,听谢望舒讲述那些隐秘。

    原来当年楚帝爱而不得,虽强娶长公主囚禁于后宫之中,却也真狠不下心去强迫她做那档子事儿,只将人放在身边就觉满足。

    怎奈长公主艳冠群芳,绝色容颜被谢泷韬这个淫贼惦记了去,色迷心窍之下,他暗中图谋欲行不轨。

    知道寻常迷药奈她不得,谢泷韬就通过见不得光的路子花大价钱买来致幻毒药,这毒能让人分不清虚妄与现实,只沉溺于幻境被欲望支配。

    在长达数日的观察和安排后,谢泷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

    那一日皇家围猎,宫中疏于防守,唯长公主称病缺席独留寝殿,他便支开宫人趁其午睡潜入,成功燃放了毒香。

    然而事情它总不如设想那般顺利。

    皇家围猎是多么重大的场合?王公大臣齐聚林场,楚帝却不听劝阻,执意抛下众人,独自回宫看望长公主。

    楚帝暴戾众人皆惧,谢泷韬安排在暗中看守的人根本没胆子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进去,好在没忘给自家主子放个信号提醒。

    手忙脚乱间,谢泷韬闪身躲进衣柜,只剩一双淫猥的眼肆无忌惮,透过缝隙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满室春光无限,岂是活色生香一词便能道尽?

    然而沉浸其中的也只有楚帝一人罢了。

    反复无穷极,何堪昼夜不知息?昏噩中或有短暂的清醒,然则遑论什么快感,她只觉得恶心,从里到外都脏得不行。

    当人丧失意识,丢掉廉耻,而完全被动物般的本能操纵时,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怕是早已沦为猪流狗辈。

    风花雪月本是世间一等一的美妙之事,只叹与有情人两厢情愿才是快活,其余的再如何用词藻矫饰,都逃不过丑陋的本质,令人作呕。

    然而食髓知味,楚帝却从中尝出了极致的快乐,自此以后时常拿国家大义相要挟,逼迫她于云雨之间。

    这对长公主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她本志在朝堂、心怀万民,如今这样被折断傲骨,磨灭心智,和禁脔那样可怜的玩物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认识使长公主彻底崩溃,她的精神防线在屡次三番的折辱中一再被摧毁,逐渐溃散得岌岌可危。

    这场毁灭旷日持久,如一曲激悍乐章,在她确诊有孕后一步步被推上高潮,自戕未遂后陡然爆发,而诞下婴儿的那一刻则是画上最终句点——

    长公主她疯了。

    或哭或笑,或喜或嗔,她精神失常再不复往日般黠慧,会独自在角落里嘟哝,又突然发出尖锐而疯癫的叫喊,抓挠着自己伤痕遍布的皮肤。

    怨毒成了她仇视命运的眼,她意图毁灭所有的所有,包括自己和她无辜的孩子。

    无论来人是谁,只要试图接近,长公主就会像野兽一般扑上去撕咬,更会在他们每一个疏于防守的时刻,一次又一次试图杀死自己的孩子。

    低低笑了声,谢望舒倒是想起,“听闻我犹在襁褓之时,有一次就险些被母亲掐死,半死不活唯存一息之际,是君上深夜忽至将我救了下来。”

    然后,那个可怜又可恨的男人就凭折磨自己的亲生骨肉,来哄取心上人的开心,继而刺激着对方与自己苟合。

    恶心至极。

    当一个人的存在即是其一生悲剧的源头时,他还能为此努力什么呢?

    谢望舒过去常常想,自己这样不被任何人喜爱的孩子,或许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而对唐翎亦诉说这些的时候,他又觉得这或许还是有些意义的,起码还有人愿意听。

    且幸运之至,这个人是他渴望倾诉的人。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掰过谢望舒侧脸,唐翎亦固执地看着他,“这样的苦,凭什么要你承受!”

    当往事的因果被拼凑完整,听故事的人就再不能置身事外。

    嘴角向下耷拉着,她下唇紧咬,眼眶已是通红一片。

    真的好难受,胸口闷得如压千斤顶,她发现自己竟听不得谢望舒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轻巧带过这些,对于自己未能死在幼时还隐隐失望。

    南楚少君,他明明是那样孤傲轻狂的一个人,才华禀赋皆凌驾于凡常,却会因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痛苦,对生母心怀歉疚。

    哪怕长公主带给他诸多伤害,谢望舒仍愿尊称其为母亲,因为他知她承受了太多侮辱,理解其破损的灵魂,于是照单全收母亲悉数的憎怨。

    在他心里,母亲也是可怜的受害者,谢望舒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却终究恨不起来。

    而南楚国君虽为他生父,却是卑劣不堪之人,趁火打劫之辈。

    哪怕对自己用肮脏手段得来的孩子,其后也无半分愧疚怜爱之心,只想着怎么将他用作束缚妻子的枷锁。

    拥有这样的双亲,谢望舒不曾感受过父母之爱,更将过错包揽,深以为是他的存在造成了母亲的不幸……

    为何忽有同病相怜之感袭上心头?唐翎亦感到揪心。

    虽还懵懂,她仍在恍惚间觉察到,身上正有什么十分沉重的枷锁被缓缓打开,对眼前人的挂怀引着她与之患难相恤。

    希望他轻松,希望他快乐,希望他能收获真正的爱,寻找到真正的救赎。

    勉强打起精神,唐翎亦故作欢快道:“谢望舒,我听说你的名字是皇后娘娘为你起的吧?很好听呢。”

    “望舒望舒,凝望着天边的明月……”

    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然后微微笑起来,眼眸弯弯。

    “饶是我一个俗人都觉得温柔,你母亲为你想出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或许也是祈愿自己的孩子能如月亮一般圆满吧。”

    深深凝视着她,谢望舒的眼底化成一片温柔的底色,瞳仁是独独为她一人亮起的星辰,发着坚定而温暖的柔光。

    “不是的。”他很轻地摇了摇头,“母亲有她自己的家,她从来憎恨南楚,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刻看作过家人。”

    所以望舒,是她跋山涉水千里,历经嗟磨万般,不敢忘,也不敢望的故乡明月。

    “但是没关系,我一直擅自将母亲认作我唯一的亲人,哪怕她不爱我,我也算是有家的人。”

    他不伤心,他早已习惯。

    “谢望舒……”偷偷把泪抹掉,唐翎亦除了哭,竟没办法说出任何宽慰的话。

    旁人的泥沼,连踏足都是对方的纵容,又怎能狠心将其说成是清水一潭?她没有那些自以为是的高尚。

    想起他母亲无数次想在睡梦中杀他,唐翎亦忽然明白了什么,惊声道:“所以你昨晚一刻也不敢闭眼,是因为不敢信任陌生的环境和人吗?”

    被说得一滞,谢望舒这才发现,唐翎亦平日里多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啊,对旁人情绪的体察和感知,却比任何人都要更敏锐。

    “对的。”既然选择坦诚,他就没想过再隐瞒什么。

    “这么多年,尽管不是头疼困扰,我也从来不曾安睡。哪怕亲信在外层层牢守,我也至多小憩片刻,没有办法深入睡眠。”

    这样的消耗很痛苦,可幼时的阴影已经变成他的心魔,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克服的心理障碍,他毫无办法。

    “但适应下来,短暂的睡眠也能让本君获得足够的休息。”谢望舒不为卖惨,他宽慰她。

    真把她当傻子糊弄不成!唐翎亦俩眼气得喷火。

    时刻紧绷的人,哪里会获得充分的休息?

    这么多年无法安睡,又整日头疼得不行,恐怕谢望舒早就跟那大西北的石头一样,被侵蚀的千疮百孔了!

    目光触及他眼下青黑,犹如白瓷上的污瑕一般显著,这果然是积年累月熬出来的。

    唐翎亦心疼的时候,指腹已经轻轻摸上去,像一根羽毛般柔柔拂过,痒得令人心头发紧。

    呼吸一窒,谢望舒下意识想要阻止,却不舍错过她每一个偏怜的动作。

    他从没有想错,她多心软,明明是他的苦难,她却难过得好像漫天繁星都走散。

    也只有她能陪他共渡这漆黑又难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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