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雨向来连绵,这一场却罕见,浩浩然如瓢泼一样,冷风夹带着雨丝拍在窗上,吱呀吱呀时,寒气便一阵阵透进来。

    吹得人发颤。

    徐徐踱过去,谢望舒抬手将窗子关紧,却一眼望尽暴雨如注的阴翳,站定片刻,无声叹了口气。

    转过头,他看到唐翎亦依旧坐在地上,圆溜溜的眼珠子随着他动作打转,目光执拗而呆木。

    ——她这是又走了极端。

    经历过几回后,这次不过只一眼,谢望舒就看出来唐翎亦是如之前一样“发病”,心里头不定在悔恨自责着什么,往死胡同里面钻。

    因唐家牵连上毒案,他瞧见过她这般模样,心中在意,多琢磨后渐渐悟出了些发现。

    唐翎亦细腻敏感,根本看不得身边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受一丁点儿的伤害,越是在乎,情绪表现得就越激烈,甚至做出自毁自伤的行为。

    他不愿看到她这样。

    “谢望舒,告诉我,不要对我说谎,求求你,再坏再坏我也要听,求你告诉我……”见他沉默,唐翎亦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这样说着。

    谢望舒眼神一黯,往日里她多骄纵?不可一世极了,此时却是这般可怜兮兮的姿态,叫人既生气又心疼。

    “来,先起来。”他打横抱起她,将人放到床上,自己也在床沿边坐下。

    “我不对你说谎,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完完整整讲给你听。”

    谢望舒总觉得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说隐瞒好累,看着对方满怀热烈地听着她编造谎言,心中并不好受,如果能时时讲真话就很好了。

    是梦吗?他不记得了,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这么一回事儿。但潜意识里,总是不愿骗她的。

    况且破而后立,谢望舒知道有些伤疤如果不彻底撕开,里面的脓流不尽,病就永远不会好。

    该让她正视自己的问题了。

    “你猜得没错,因为本君自己身上本来就带着毒,那晚用内力强行逼下去的情毒深入脏腑,不慎激发了旧疾。”

    断琼是西绥皇室代代相传的奇毒,本就名居万毒之首,碰上这种胆敢冒犯自己的毒种,自然被挑起了气性,一顿乱杀。

    大鱼吃小鱼,这毒王的名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现下他体内的情毒已经快被老朋友断琼给吞吃干净了。

    然而情毒是解了,只是这断琼重操旧业又收到养分补给,变得更加威武雄壮,已隐隐有蚕食他身子的趋势。

    果然!是她恶化了他的病!

    眼中海涨起巨潮,唐翎亦还未哭出声来,嗓子已经彻底哑掉,削瘦的肩膀哆嗦个不停,难受得无法自己。

    “还、还有多久?”她艰难地吐出这一句。

    如同溺亡者消耗着自己留存世间的最后一息,下一刻就要彻底溺毙。

    心头一颤,谢望舒已经不想再说了,然而他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今天必须要把唐翎亦这病给捅开个窟窿,让新鲜空气透进去。

    所以攥着手,谢望舒逼自己狠心,“大约还有个……一年半载?”

    囫囵吐出一个数字,他随意的很,不像在说自己的寿数一般。

    什么?五指抓在自己心口处,唐翎亦张开嘴啊啊喊着什么,却再发不出半个音节,无声的画面传递出极致的窒息感。

    “翎亦?翎亦!”

    再顾不得什么礼俗规矩,谢望舒拥住她,手掌一下下抚在她颤抖的后背上,安定着她失控的情绪。

    “没事的,没事的,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面色青紫,呼吸不畅,唐翎亦跟被谁掐住脖子一样,喉咙里溢出嗬嗬的气音,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一张脸僵持着无法动弹,只有眼泪是流动的,哗啦啦往外冒。

    ——我!又是我!我又害人了!我害了谢望舒!我要害死他了!怎么办、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翎亦,翎亦,你听我说,这只是个意外,谁能阻止意外的到来?你是有意的吗?不,你不是,所以你不能把过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听得耳边声嘶力竭的悲切声,谢望舒如墨长眉拧在一处,神色分外凝重。

    然而此时的唐翎亦根本给不出他应答。

    根本无法自控地,她眼中源源不断蓄上苦泪,自责与自厌犹如缠紧在心脏上的毒蛇,将肺部的空气系数挤出。

    于自己而言根本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降临时,唐翎亦几乎要被逼死在情绪的绝路上,眼前阵阵发黑,她已然呼吸困难。

    沿着她几个穴位摁过去,谢望舒借内力帮她顺气,“翎亦,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必须能听到,你害了我,亏欠与我,我的话你必须听。”

    反其道而行之的一招居然奏效,唐翎亦听罢狠喘几口大气,紧接着伏在他肩上点点头,表示自己听了。

    “很好,还记得本君曾与你说过的吗?在御花园的时候。”谢望舒温声细语,生恐惊了她。

    混混沌沌的脑子挤出一丝清明,唐翎亦这个时候因为愧疚,最听耳边这个人的话,他叫她想什么,她便想什么。

    “——自我惩罚没有用,想办法弥补才是人做错事后,唯一应该考虑的事情。”唐翎亦一字一顿地复述,像个乖巧的木偶娃娃。

    摸摸头,谢望舒夸她,“记得真清楚。没错,现在找到续玉骨,本君就不会有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了,麻烦就解决了。我们一起去找,好吗?”

    “不会有事了?”懵懂得像个稚童,其实理智正在慢慢归笼,“你会好好的,平安,健康?”

    心头一动,他眼中泛起柔和的光采,“是的,平安,健康。”

    “那好!找到续玉骨,我给你找,我来弥补我犯下的错!你不要伤心,不要流血,不要死,好不好?”

    挣开怀抱,她握着他的手,哀伤地看着他。

    谢望舒便看到花的凋零,水的枯竭,看到一切美丽的事物都伤情,孤独的颂歌挽留着已逝的神明。

    “好,我们一起。”他轻轻纠正她。

    之前他如何也想不明白,唐翎亦为什么会有这样绝望的情绪触发点,明明是千娇万宠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不是么?

    从前他尊重她隐私,她不想说,他就不去探究。

    可是此刻他才猛然发觉,唐翎亦将他当作真心在乎之人,所以才会这样痛苦地“发病”,而或许她自己根本都没意识到这情绪变化的异常。

    看来她的事情,他需要好好查查了。

    “所以你看,这没有什么的不是吗?遇到意外了,没关系,解决就是了,不要责怨自己,记住吗?”见她情绪平复些了,谢望舒循序渐进。

    点点头,唐翎亦正在慢慢恢复,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她就更不会觉得刚刚有什么了。

    “翎亦,我再重申一遍,这件事怪不得你。”他一步步纠正她的错误认知。

    “本君清楚知道此计后患无穷,却还是用了内力暂时压制,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或生或死,都是本君心甘情愿,你无须有负担,知道吗?”

    “为什么?”

    眸光颤动,唐翎亦显露出全然的难以置信,不是对他,而是对这样的情——

    他对她这样好,是为什么呢,自己又凭什么?

    曾经在付出利益后,也有一个人将她宠得无法无天,直至现在还是很好很好,那是金琰,许诺要把他所有的爱都给她的男人。

    可如若不是有原书为证,她甚至会仍旧沉溺在他的陷阱之中,直到死才会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时丢弃的工具。

    原来连金钱名利都换不来一份真情。

    金琰承诺了很多,却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谢望舒什么都没许给她,却好像又做了很多。

    这是为什么呢?

    她不相信的,是无条件的爱,谢望舒遽然间明白。

    他想起初见时的那一眼,于人声嘈杂中捕捉到的那静默的泪,突然共情了其中不可与人道的感动。

    彼时,唐翎亦她在为老爷爷质朴却诚挚的爱而惶恐,而触动,而流泪。

    对于轻易不可得之物,往往才最觉珍贵。

    曾几何时,在成长为一个合格却悲哀的大人之前,他也曾诚惶诚恐恳求过爱。

    但那时无人渡他,困苦岁月全是自己捱过,心冷了硬了,以为就不会痛了,慢慢把自己也遗忘。

    然而事隔经年,惊逢一眼,她唤回了自己对爱的渴望。

    原来初遇时就已经互通了情愫,种下了情种,此后时时刻刻再见,不过是慢慢发现,自己早已经爱上了她。

    “不为什么,没有道理。”谢望舒眉眼一弯便盛满了笑意,“记得那天在青团铺,你背着所有人偷偷哭吗?那时,我潜意识里就想对你好了。”

    “你……视力这么好啊?”唐翎亦有些害臊。

    他笑了一声,“我甚至能看清你眨眼时,扑扇着的浓密睫毛。”

    他想起她故意竖起的尖刺,想起她面对善意时不能自已的泪水,于是明白她故作跋扈下的柔软和脆弱,那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

    里面裹着的,不过是个极度渴望爱的小孩。

    “翎亦,你没办法让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也没办法留住所有的爱。”他告诉她,“而总会有人想把自己所有的偏爱,统统只留给你。”

    “你无需为此惶恐什么,任何一个人真心对你好,那都是因为你值得这份亲近与善意。”

    深受撼动,唐翎亦急急问:“没有条件?”她呼吸急促起来。

    谢望舒无比笃定,“没有任何条件。”

    真正的爱从不以索取为目的,先决条件更不是你的付出,真正爱你的人,会心甘情愿为你奉上所有的所有。

    雨势渐收,这场疾风霈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正午的烈阳挣开云头破出来,无数天光顿如灿金洒落,辉煌煌一片。

    天,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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