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代冬日寒长,时至春令,余冽犹存,故而梅园的春梅开得极好,点点抽枝如血染,像要烫红这静夜一般,美得夺彩。

    浓色之外,更有幽冷香气扑鼻,雅寒之味独傲春风里。

    可惜,这样别致的美景似乎无人欣赏,整座梅园静谧极了,天幕一垂,更平添几分萧瑟。

    幽暗凝滞,子夜无声,此处原不算太偏僻,在这样一个暖风柔醉的深夜里,却连巡逻的侍卫都不常经过,更别说其他宫人。

    原来就在半年前,接二连三的宫女太监离奇失踪,最后尸体都会在梅园附近被发现,且无不死状惨烈。

    慢慢地,这谣言就在宫里传开了,说是先帝时期在梅园吊死的那个冷美人芳魂不逝,化作怨鬼,在园子里害人呢!

    一时间人人得以自危,除了青天白日艳阳高照之时,大家都不愿意往梅园附近来,更别说深更半夜到此。

    只不过北越皇宫一向严禁胡言怪力乱神之说,故而这些话也就只在奴才们之间相传,没人敢传到正经主子的耳朵里,生怕掉了脑袋。

    六宫之主所在的未央宫更是与此流言绝缘。

    缺少人气久了,偌大的园子就愈发孤幽起来,借着清清月光,梅枝落影幢幢,簇拥在地上,风一吹,就你拥我抱地晃。

    若说真有鬼影躲在其中,也是叫人看不清的。

    衣摆飞云鹤,墨袍勒清骨,男子踏月而来,却比那天边的孤月还要冷上三分,深沉的眉目像春枝上最后的碎冰,留续一段凛凛。

    却平白地挂上些无可奈何的和缓,外人从未有幸得见。

    ——脑袋里想着她那些吓唬人的话,他穿行在这阒无人声的梅林之中,非但没觉害怕,反而有些想发笑。

    邀约便邀约,连带着说些有的没的吓唬人,就是实属坏心。

    这就算了,她还非要定什么接头暗号,乌七八糟的一堆,真是愁死人了。

    来到约定地点,男子确定四下无人,于是按照说好的那样,曲指在假山壳子上敲了敲,三短一长,发出不怎么大却也清晰的声响。

    里头随之传出一个幽幽的女声,“四郎,那年杏花微雨,你说?”

    沉默,沉默,沉默在此间蔓延。

    “你说?”女声锲而不舍。

    男子叹息扶额,“……炎黄子孙不骗炎黄子孙。”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接头暗号吗?他不高兴了!

    “对咯!”拍着手从山洞里蹦出来,唐翎亦成功与友军会晤,“少君不愧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只听一遍就把暗号给记住了呢!”

    谢望舒:“……”那还不是因为这东西听了,对耳朵实在是一种伤害么?

    “你玩儿够了就好。”

    他缓缓送上一个标准微笑,又名,皮笑肉不笑。

    “什么玩儿?瞎说呢!”唐翎亦绝不允许谢望舒把他们严肃的接头行动当儿戏。

    “你不懂,咱们秘密行事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方能力保万无一失。这叫胆大心细,别怪我没教你。”

    她一狂起来就得意忘形,嚣张嘴脸看得谢望舒气出笑来,一指头敲在她脑袋上,“带路。”

    “是是是,少君这边儿请。”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儿,唐翎亦装起小汉奸,极像那回事儿。

    ——看起来就欠揍。

    “约莫着就是去年深秋时,还没入冬,金琰突然问我说有没有见过南楚的绿梅,他把它描述得可好看了。”

    唐翎亦边走边说,“我一听就来了兴致,那确实是没见过,就要金琰想办法让我看看,于是就有了梅园移植绿梅一事。”

    因为是皇后娘娘点名要的,阖宫上下无人不晓,她相中的东西最最宝贵,就算是皇上都不能轻易动的。

    所以除了负责栽种的宫人,几乎没有人会靠近这株绿梅。

    起先唐翎亦还来劲儿,时时不怕麻烦地到梅园去看,后来金琰告诉她这梅花春天才开后,她就不怎么去了。

    再往后也就慢慢把这桩子事儿抛到了脑后。

    却没想到在这座被宫人避而远之的园子里,在这株被她遗忘的绿梅身上,竟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

    站定在梅树前,只见千红环绕之间,唯它一个主干笔直地竖着,枝桠上头光秃秃的不着一物。

    是个孤家寡人。

    ——绿叶早已在秋末枯黄个完全,冬日的风一吹便簌簌落净,冻雪没能为它结出新的花苞,于是在春日里数梅齐绽的时候,它就只能尴尬地伫立。

    “这是锦叶晚绿,在南楚很受王公贵族、名人雅士所追捧的一种绿萼梅。”

    指着梢头,谢望舒与她讲花开时的样子,“萼绿是初春芽色,花白如陌上新雪,小枝青绿,纤纤不折,极有君子气节。”

    “真美,少君讲得好听,比金琰说得美,更能让我想象出来这绿梅盛开时的清姿。”

    她两眼一弯,笑意便融融,“有机会,我定要亲眼去南楚瞧瞧。”

    此话一出,谢望舒心中顿时生出隐秘的雀跃来,特挠人,偏偏表面还要装得沉静自持模样。

    他煞有其事,“嗯,绿梅值得。”

    摩拳擦掌,唐翎亦上去就要倒拔绿梅树,“那来吧,干活儿!”悉心照料却不开,为何?

    无论是没有开花的绿萼,刻意隐瞒的消息,还是没头没脑的闹鬼传闻,无不表明一件事——

    金琰他在半年前,就是把续玉骨埋在了这株绿梅的下面!

    “不用。”谢望舒将正捋袖子的猛汉拦下,他抬抬下巴示意,“本君已经看到了。”

    不是在梅树下面,并非埋在土里,金琰不愧为当年夺嫡之争中杀出来的皇子,心思玲珑百转,哪怕在最后还留了一招掩人耳目的后手。

    竟把东西直接封在了树干之中。

    在接近根部的位置,有细细一隙裂痕混在梅树原本的纹理里头,小半在外面露着,大数都陷在泥土里,却还是被谢望舒瞧出了端倪。

    “你看,月光落在树干上,其余树纹都微微反着细腻的光,唯有这一条把光吸了进去,明显有异,藏有猫腻。”

    他蹲下去,拿帕子垫着拨开些堆着的土,指尖扣在那细缝儿上稍微一用力。

    就听“咔嚓”一声断裂,那块儿中空的树干就这样被他掰开了!唐翎亦不禁叹为观止,啧啧不已。

    若是叫她自己来找,纵使千绕百想将目光落到这绿梅上头,挖树刨坑之后却看不到东西,肯定就以为推断错误,失望而返了。

    “乖乖,少君您的眼力还真是好,这么暗的环境下,竟能察觉此等微末细节!未免也太聪明了点儿吧。”

    刚一夸完,唐翎亦不知突然想到些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眼神躲闪着从谢望舒身上挪开。

    ——“我甚至能看清你眨眼时,扑闪着的浓密睫毛”。

    关于视力的问题,他们不是早已经讨论过了吗?她为什么又提起来了!

    当时还不觉有什么,现在突然回想起来,唐翎亦竟是害臊得厉害,心也跳得飞快。

    这句话……

    明明本身不含任何旖旎意味,却十分羞人,饶是她这种惯来品不出风月的,都觉着心尖儿发颤,有种难以言表的悸动。

    哪怕比这浑上百倍的她都听过不少。

    做贼心虚般按着胸口,唐翎亦暂且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或者说,时候不到。

    背对着她专注扣树,谢望舒倒没察觉到她异样,听完她奉承还回敬一句,“胆大心细,翎亦教得好。”

    小心地将中间封存的东西取出,再细致地把树干遮掩,尽力恢复其伪装原貌后,谢望舒掸掸衣摆站起来。

    他手上擎着一物,拿给唐翎亦看,“喏,就是这个了。”

    只见他白皙的掌心之中,静躺着一块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物什,碧若琉璃却不似那般透,而是有着沉郁的质感。

    轻轻用指腹挨上,只觉触手一段温润,如细腻的凝脂一般,又滑又暖。

    “这……就是续玉骨吗?”试探着戳上去,唐翎亦紧张到屏息。

    “嗯,八九不离十。”谢望舒说话留一寸余地,事实上在拿到它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就是续玉骨了。

    欢喜到了极点,唐翎亦竟不知该怎么表达了似的,有些许哽咽,然更多的是庆幸。

    她指着续玉骨,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勉强颤着声激动道:“谢、谢望舒,我们找到了!你有救了!你的病终于能被治好了!”

    “嗯。”他轻轻摸了摸她发顶,温声道,“这多亏了你。”

    浑身的兴奋突然间冷却下来,听到这样明显偏心的夸赞,唐翎亦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得意,她奇怪地瞟了瞟他,眉头打结。

    ——明明是救命的东西,于千钧之际挽命之将死,解病痛之久除偕生之疾,他好不容易寻到,怎么能没有正常反应该有的欣喜若狂呢?

    反而还是如往常那般,情绪淡淡的,不甚在意似的。

    她戳戳他掌心,“喂,谢十六,咱们好不容易终于给你找到续玉骨了,你怎么不高兴!”

    “甚么?”谢望舒这个时候的表情都比刚才要生动得多,他满脸茫然,“你叫我什么?”

    “谢十六啊?本宫亲自给你起的绰号,怎么,不喜欢啊?不喜欢也没用,叫你就得答应!”

    她满脸凶神恶煞,活像不讲理的街头恶霸,还是强抢民女的那种。

    “别转移话题,你快说,怎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谢望舒笑一笑,很勉强,于是又在唐翎亦的怒视下把嘴角放平,“好了,也不能说是不高兴吧,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刚鲜活过来的目光又变得浅淡,比眼前洒下来的月辉还要轻薄,慢慢散到很远很远的远方。

    落在始终未能消解的心结上,像一道经年的旧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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