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贵为储君,冠礼本就马虎不得,更别说近年来这位南楚少君政绩斐然,极受拥戴,雷霆手腕闻名天下。

    于是这一天八方来贺,贵宾云集于南楚宗庙,楚帝更是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竟使法子请来不睦已久的西绥老国主来给少君加其中一冠。

    ——虽说谢望舒是他外孙,可天下人谁人不知,自楚帝强娶西绥长公主为妻后,老国主就对他怀恨已久了。

    也不知道是请人来赐福的,还是砸场子的。

    能来冠礼的无不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心思各异,但都很重视这位未来南楚之主的成人礼,至于为了试探还是巴结则不甚了了。

    然而于谢望舒而言,这一天唯一的意义,不过是费尽心思又多活过一天罢了。

    他临行前去向母亲请安。

    长公主的疯病毫无起色,多少汤药灌进去,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他过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捧着个东西玩儿,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伺候的宫人不敢管也管不住,一见谢望舒来,赶忙见礼,退守到殿门两旁,给这母子二人留够充足空间。

    “母亲。”

    恭恭敬敬拜下,再起身时谢望舒脸上难得挂了点笑意,开眉展眼像是高兴地不得了。

    “孩儿今日加冠,排场极大,连西绥主君都不远万里来此,想来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

    故作欢颜的牵强继续不下去,夸张的表情悉数垮掉,谢望舒抬手揉了揉眉心,深深的愧色从他面皮之下浮现。

    他再次稽首,“孩儿不能让您到场观礼,实乃大不孝。”

    “今既为人,此后定勤耕不辍,笃行不怠,早日自立,接母亲出这宫室囚笼。”

    立誓之声平静,如波澜不兴的海面,看不着风起浪涌。然而一字一句却分外坚定,少年人锋芒与内敛的绝妙融合,此时可一窥端倪。

    听到声响,长公主像是被吸引了一样,注意力从手中物件儿上挪开,施舍给谢望舒一寸一厘。

    然而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停留一瞬就不耐烦地挪开眼。

    她看着他,像看着什么新奇之物,眼神细细打量过他面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你长得可真好看,黑黑的眼睛,白白的脸庞,鼻子也漂亮,就像庙会上父皇给我买的偶人一样。”她勾起唇角。

    浑身一震,谢望舒如同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定在原地僵直不已。

    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般形容,面色认真,还冲他笑。

    笑容那样美丽,不是癫狂时的狞笑,而是慈和之外还带了一丝宠爱,竟像寻常人家要带孩子买饴糖的温柔母亲一样。

    他启唇欲语,颤颤一碰,却没来得及开口——

    方才那个笑似乎只是幻觉,不过他恍惚一瞬,长公主就再度发狂起来,她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满脸惊恐,歇斯底里。

    “偶人?没有什么偶人!偶人被毁了!父皇,父皇去哪儿了?我不要,我不要留在这儿。”她惊恐地摇着头,“父皇!我要父皇!”

    头发立时被薅掉一大把,脖子上也被她尖利的指甲抓出血道。

    “母亲,母亲……”谢望舒回过神儿来,连忙想去制止。

    奈何还没近身,就被长公主劈手一指,破口大骂,“姓谢的,你给我滚!你不得好死,你要下地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攥着手中物,她用了死力一掷。

    试图靠近的谢望舒毫不设防,被那东西砸到额角,流下的血糊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所看到的世界顿时通红一片。

    “啊呀,少君?您没事吧!”

    “娘娘,娘娘松手!”

    宫人们听到动静,急匆匆赶进来,分两波看顾二人,乱成一团。

    “本君无事,看好母后,别再让她伤着自己。”摆摆手,谢望舒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表情却蕴着风雨欲来的压抑。

    心头的无力感压得他难以喘息。

    知道这位少君的性子,宫人们也不敢围着他了,自去安抚又发起病来的皇后娘娘,这二位他们都怠慢不起。

    “少君,时候不早了,冠礼的时辰可耽误不得,您看?”殿外忽有内侍来请。

    “知道了。”

    他擦净眼中的污血,站起身,看到骨碌碌滚到一边的东西,那是一枚扳指,刚才母亲拿在手中把玩,然后顺手丢在他脸上的东西。

    墨色上还沾了点他的血。

    于是谢望舒又蹲下,捡起来,细细擦拭掉上头的污渍,直接戴到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不大不小竟刚合适。

    这是母亲送我的加冠礼物呢,谢望舒仔细行礼告退,离开的步子一如来时,依旧沉稳。

    就当作是这样好了,他想。

    ……

    “老国主在为我加冠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此事,知道了扳指是母亲的东西。”

    谢望舒回忆,“附耳与本君,说既然得了他女儿的赏赐,我若能有命活下去,就将西绥的王位也传于我,助我一统各国。”

    “这枚扳指,就作为储君印信。”

    在冠礼结束后,西绥主君就暗中找到楚帝,告诉他和谢望舒真正的救命之法,全系于北越皇室代代保管的宝物续玉骨。

    在那之后,谢望舒就开始筹划着怎么率兵伐北,毕竟当整个北越都是他囊中之物,还用愁如何拿取续玉骨?

    此时,成功触发了相关剧情的唐翎亦不免骇然,她愣愣问他:“若这枚扳指,本来就是代表西绥皇室的秘密印信呢?”

    “什么?”

    大愕,谢望舒有些听不懂她说的话。

    吞了下口水,唐翎亦踌躇片刻,“是这样的,我知道一些事情,但我没法说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样,你还愿意听,愿意信吗?”

    以她的智力,实在想不出什么精妙谎言来哄骗过谢望舒,所以她索性摆烂,直接想都不想,实话实说。

    谢望舒慢慢从惊愕中缓过来,认真道:“当然。”

    “只要是你愿意说的,我就听,就信。你不想说的,我不问,不查。”

    “好,那我就说了哈。”唐翎亦把从系统那里获取的故事情节,全盘托出给他。

    ——西绥皇室一向人丁不兴,很长时间都是一脉单传,西绥老国主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自己年纪堪忧的时候,盼来了一个女儿,怎么能不疼爱她?

    将人看得跟眼珠子一样重,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闺女跟前。

    更是在长公主提出将来不嫁作人妇,只想一心一意治理国家、成为西绥的女君时,虽知此路艰难,还是选择支持了她。

    世人眼光总对女子苛刻,他能做的,就是做女儿最坚实的后盾,无论如何都尊重她的决定。

    那些时日虽多苦累,但看着自己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小公主,慢慢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合格的王位继承人时,老国主的心里别提有多骄傲了。

    怎奈命运弄人,天总不遂人愿,世事常违己心,不过机缘巧合下的一面之缘,竟成了余生之孽。

    虽为一国之君,那姓谢的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要得到他的女儿,哪怕举全国之力开战,不论生灵涂炭、山河破碎。

    他们却耗不起。

    所以为了家国,她自请出嫁,老国主只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更保护不了唯一的女儿。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入火坑。

    之后听说她被强迫着生下一个男孩,从此便精神失常后,他更是连带着恨上了他这个未曾谋面的外孙。

    他不想救他的,是这孩子的到来,彻底逼疯了他的女儿。

    同那无耻楚帝流着同样肮脏血液的东西!

    可那抢走他女儿的卑鄙混账,居然以女儿威胁他,逼他救这孩子。

    他只能出手,却只治标而不治本,仗着自己毒术高超旁人看不出端倪,并不把真正能根除他毒症的法子告诉楚帝。

    这孩子受罪?该他受的!他的宝贝女儿日日受苦,他凭什么健康活着?老子的罪就让儿子受着吧!

    这孩子活不了几年的,他无不嘲讽地对那混账说,这都是你自己作的孽。

    他想要激怒楚帝,让他好好反省自己深重的罪孽,结果人家根本不在意,带着孩子就打道回府了,仿佛并不在乎他唯一的亲生儿子能活多久。

    但是这孩子实在争气,居然还真就这么一天天长大了,他加冠礼之时,他们请他去,他不情不愿去了,没想给好脸色。

    结果却在他手上看见了一枚墨玉扳指。

    那是西绥皇室的秘密印信,代表着调动毒卫、统领各司的权力,是他曾经交给女儿,以待将来她继承大统用的。

    却出现在这小子手上。

    装作不经意地打探,原来那是谢望舒早上去他母亲那里请安的时候,长公主发疯砸到他头上的。

    他竟权当恩赏,行礼谢过母亲惠赠,戴在手上就神色自若地顶着额角的血出去了。

    这小子真狠,老国主想,真不愧是我闺女生的。

    他在看到这枚扳指的时候便明白,女儿这是在给他递消息呢,她要他救这孩子。

    于是他便以人老年迈、心生不忍为由,将续玉骨之事告诉了那父子俩。

    这是女儿的决定,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只能无条件地支持她。

    他跟这个所谓血缘关系上的外孙没有感情,但既然女儿认可他、认为谢望舒能承她之志,那他就愿意把王位交到他手上。

    他只想女儿能开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所以长公主殿下是故意借病发作,想要把东西交给你的。”唐翎亦看着他手上的扳指,叹息道。

    “母亲她……没有生病吗?”谢望舒前所未有地茫然。

    “有可能是她起初病了,后来慢慢好转,却不想表现出来。也有可能是她清醒了那么一会儿,想要帮帮你……”

    分析了几种可能,唐翎亦知道无论是哪种情况,意义都不大,因为对谢望舒的伤害已经造成,那是什么弥补都无益的。

    显然长公主也是这么想,所以她把秘密带进棺材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谢望舒。

    “但有一点,你可以完全确定。”唐翎亦斩钉截铁,“你的母亲想让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哪怕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把消息递出去,让老国主救他。

    “而且她很欣赏你呢,把她未竟的功业都托付给你,这还不算是最大的信任与认可么?”

    沉静的眸光微微闪动,忽有柳叶化舟荡起涟漪,载一船烟花直入心湖,谢望舒看到耀眼的焰火依次盛开,炸裂声连连不穷。

    所以——

    母亲没有将我看作耻辱,她相信我,认可我,还愿意让我继续她未走完的路?

    伤疤和阵痛忽然都不再重要,因为他看到有人愿意执笔,依着那疤痕画出一朵用心描绘的花,丑陋也显得那样可爱。

    有些往事并不非要时时自省,或许也无需有人将它消融,当每一个破碎的瞬间组成完整的人,他所需要的,只是被接纳和包容。

    “谢谢。”

    这一瞬间,谢望舒似乎卸去了所有负累,他攥紧了手中的续玉骨,不再抗拒或纠结,他露出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

    “既然翎亦如此神通广大,连这等事都能知晓,不知可否告诉本君,方才何故唤我谢十六?”

    终于将事办成,唐翎亦也觉得浑身轻松,她伸手直指天边,指下圆轮挂天,皎辉盈眼,硕大的月亮在愈渐深邃的夜里轮廓分明。

    “你瞧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望舒望舒,自然要望最大最圆的明月!”

    灯火相亲时,月也未必圆。蜡炬成堆处,月却自完满。

    不必团圆夜,你自有自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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