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偏好清静,偶尔被地府的杂务烦得头疼时,就会跑到人界躲懒。

    不同于其他各界地广人稀,凡人的数量确实多得很,所以气味也跟着庞杂起来,混在里面不容易叫满世界找他的下属发现,很能享一段清闲。

    躲得次数多了,他发现云谲城真是个好地方,此处四通八达,常常会聚从各个地方来的人和妖,最方便温峤隐匿行迹。

    于是他索性在城南处买了间宅子,种上自己喜爱的花草,将这间有着漂亮海棠树的院子当作是他的世外桃源。

    悠悠闲闲窝在躺椅上,温峤独自一人旁观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看花开花落、叶衰草长,活得宁静且自在。

    直到那一天,稀松平常的四月天,随着师兄走南闯北捉妖的小姑娘来到了云谲城,偶然听闻这大宅子里的海棠花极艳极美,正是繁茂如海的好风景,起了好奇。

    她年纪小玩心重,没作多想便翻墙溜进去看,身手矫捷得一看就没少做这样的事儿。

    躺椅上的人恰巧被花树遮住,她以为无人直接从墙头一跃,飘飞的裙带自海棠花中过,撩起春色纷纷如雨下。

    于半空中与错愕的青年看了个四目相对。

    唇红齿白,圆圆脑袋,双髻上系着的小铃铛正随着她下凡的动作脆生生地响,眉眼娇俏得就像王母身边最受宠爱的小仙娥一样。

    看得温峤愣了一愣,胸膛中那颗向来风雨不惊的心脏猛地晃动,令他罕见地失了神。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穆棱一左摇右晃,好容易才站稳,她非常不好意思,又是鞠躬又是作揖。

    “对不起啊老人家,我只是好奇想进来看看花,擅闯民宅确实不对,扰了您清静万分抱歉。”

    “老人家?”微微疑惑,温峤看向自己端着茶杯的树皮手,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有伪装。

    鬼迷心窍般,温峤根本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做法,他随手一挥撤了法术,咳了咳解释说:“不是老人家。”

    “吓!”却把小姑娘干退两步,她胆子似乎有点小,“你、你是恶妖吗?”

    敏锐地察觉到她“妖”字前面多加的那个“恶”,温峤若有所思。在人界呆久了,他很清楚凡人对妖的态度,无一不是喊打喊杀。

    哪里会分什么善恶?

    摇一摇头,温峤道:“不是。只是道士的一点小法术罢了,你不要怕。”

    “那就好那就好,吓我一大跳。”她拍着胸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这么容易轻信他人,这小捉妖师是怎么长这么大的?想必是被门中保护得太好了吧,温峤想。

    “你这花可开得真美啊!”仰着脖子,穆棱一由衷赞叹道。

    她警惕心又低,防备心还差,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多通晓,见这个相貌温和的青年没有训责她的意思,便大胆攀谈起来。

    仿佛天生就是个不爱多思多虑的性子,想干嘛就干嘛了。却并不让人讨厌,少见的诚恳直接反而显得可爱。

    “好看么?”温峤随她一起看向头顶的海棠,眼前却看不见花,脑袋里闪过的全是她刚刚从天而降的样子,“是很好看。”

    “如果你今后还想看,尽管来就是了,我这里也没个说话聊天儿的人,挺孤单的。”

    同情心泛滥,穆棱一平日里爱闹爱玩最受不住寂寞,于是顿时对这位可怜的“空巢老人”同情起来,满口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没问题,我以后肯定时常来找你玩儿!”

    就这样,僻静安谧的院子多了热闹人气,欢笑声开始不间断地从里头传出来。温峤再也不将话语声看作嘈杂,他只觉得满足,另一种形式的平静填满了他。

    茂盛的海棠树不知何时被安上了秋千索,少女时常站在上头唱着不成调的歌,青年就在她身后推着她荡秋千。

    高高荡起时,穆棱一白净的面庞便与天边的海棠花相映衬,美得像一幅丝毫不吝啬鲜艳笔墨的名画,是天底下最夺目的色彩。

    温峤从未见过这么自由的人。她从来不受世俗和凡规的束缚,懒得理所应当,好像跟她在一处时再繁忙的日子也显得悠闲。

    他喜爱这份安宁。

    可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子却被毫无征兆地击碎了,前半段平和鲜妍的梦境急转直下,黑与红占据了主色调。

    温峤再看不见柔丽的海棠花、看不见悠悠秋千索,看不见满脸困倦的少女揉着鼓鼓的小肚子,央求他歇一歇再背书……

    他只看到自己,全然陌生的自己。

    浓黑的阴气在他身周卷成飓风,愤怒和冰冷充斥了他的双眸,温峤对身周无辜凡人的求饶声充耳不闻,他满脸带血地将剑尖直指上苍,“我凭何不能杀他?!”

    猩红色涂满整个眼球,怒意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哪怕只是梦,温峤也能切身感受到当时的自己有多么无力和绝望。

    然而有个冰冷的声音却仍旧坚持道【酆都,你务要三思,是要杀此子,还是要救她?】

    温峤知道,只要他答应放过那个即将飞升成仙的凡人,这位天道一般的存在就会立刻把他的棱一从无羁海中捞上来,把碎片拼好,还给他。

    不用他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

    可是棱一,他会亲自救。而棱一的仇,他也要亲自报。

    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冷笑,温峤装作让步般问道:“为什么要阻止我杀他,不过一个未成气候的小仙,竟能劳烦天道生出意志来救人?”

    在此之前,世间只将天道当作虚无缥缈的存在,从未有人知道,“它”也有意志。

    【此子乃大气运者,命数与六界息息相关。你若杀他,必搅起天地风云巨变、各界动荡难安,彼时生灵涂炭……】

    天道宠儿?温峤只觉荒谬至极,他无谓道:“六界之生死,与我何干?苍生之命道既皆系于他一人身上,就合该由他来担。”

    “他害了我的人,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他握剑的手再度捏紧。

    【酆都!!!你你你不想救她了吗?我告诉你,若没有我,她永远只能是一只厉鬼!】“它”像是急了【酆都、酆都,我知你心怀苍生,向来悲悯,定不忍——】

    “偶尔,我也想卸下身上的枷锁,不去想什么苍生与大义。”他淡然一笑,眼中的坚决却无人能阻,“这一刻,我只是温峤。”

    通体雪白的神剑从温峤手中倏地飞出,带起冰蓝色的弧光,在它之后,更有蓄势已久的万剑对准了圈中之人,一齐刺中。

    “噗呲——”

    无数朵血花在男子身上炸开,黏稠的鲜血汩汩流下,红得发黑,甚至黑得肮脏而丑陋,像他那颗烂透了的人心。

    瓢泼大雨忽至,那年的清明也并未缺席,呼啦啦浇在翠绿的枝叶和青石板上,嘀哒哒,像一曲悠远凄绵的挽歌,那么苦,那么凉……

    雨中的神君却不施展任何术法,任由大雨浇湿他衣袍,压弯他脊骨,半蹲在地上他以手掩面,闭眼的同时有什么混着雨水一同滑下。

    “棱一,我给你报仇了。”

    【你你你、你竟敢!!!好,好样的】“它”像是气急败坏,疯狂咒骂。

    【我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不就是愿意舍了半生修为不要,自己去无羁海拾她吗?可没那么容易!】

    【我诅咒你,但凡她记起一星半点儿你们之间的事,宁非漠就会复活!你永远无法对她诉说过去之事,酆都,你将一辈子独守回忆、孤独终老!!!】

    这对一个为了爱宁愿牺牲一切的人,简直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温峤却不以为意。

    “笑话,难道最开始棱一是因为认识我才爱我的吗?”

    只要她能回来,忘记从前也无妨,他们还有很多个未来的日子可以一起度过,她总会再喜欢上他,温峤想。

    可对方却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它”的声调中透着满满的幸灾乐祸,肆意的嘲讽下流露出浓浓的恶意.

    【呵,你以为她爱的真的是你吗?还记得穆棱一第一次在你面前穿红色衣裙么……】

    听完“它”的话,温峤镇定不再,如玉般净润的面庞上是深深的茫然,他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

    “嘶。”

    总算挣脱出梦境,他长指一下下按压在额角,缓解着回忆带来的躁痛。恢复好状态,温峤穿衣起身,推开窗一看天已放晴。

    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澄澈无比,明净的画布上,水洗的红海棠愈发娇艳欲滴,还未蒸发干净的雨珠点缀其中,实为不可多得的灵动之景。

    清明之后,果得气清景明、除秽显净的好风光。心情舒畅,温峤挂着笑去敲穆棱一的房门,果不其然无人应。

    他推门进去,发现床褥一反常态地叠得整整齐齐,板正得就好像根本没睡过人一样。

    “这懒虫,平日里也没见她这么勤快,碰上事儿了反倒积极起来。”温峤无奈摇头。

    他很快在桌子上找到一封奇奇怪怪的信:衙署有急事召我,已归。

    昨晚上吃完饭咱俩各回各屋睡大觉去了,什么都没发生,重申,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你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那绝对是喝多了在发梦,假的!假的!假的!

    “欲盖弥彰。”温峤忍不住笑了声,屈指弹了下这封明显慌乱写就的信,“这亲完就跑的臭毛病还真是改不掉,怎么回回就不想负责呢?”

    不过也好,左右现在不是戳破窗户纸的好时机,一切等她坐上冥界之主的位子后再说吧。

    只要他知道,哪怕没有那些人的存在,棱一也依旧会喜欢他,就好。

    想起“它”的话,温峤的眼神不受控制地黯了黯,心也隐隐痛起来。

    我是很大度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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