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泰进了堂内坐在西席,谢尚渊自然比马晃地位要高,坐在北边。

    洛姝与李穆风送酒上去时,李晋忠开口留她。

    “阿苏来与我同座吧。”是要让她坐主位,随他一起招待客人的意思。

    洛姝抬眼,花泰正眯眼睛笑着看她,猴脸鼠眼的马晃却好似不敢与她对视,将视线瞥向一边。

    洛姝低头应下,“我去吩咐妥当便过来。”

    说完转身,还未走出大堂就听见花泰恭维,“李兄当真是有福之人,听闻阿苏姑娘在寨中已有三年?得如此妙人,连拙荆都望尘莫及,真是拐子羡慕不来的。”

    洛姝在角门边转过头,看见李晋忠脸上挂着讪讪的笑,跟他解释,“我将阿苏当女儿看的。”

    那花泰只低头抿一口酒,笑而不语。

    门帘落下,她轻轻拂袖、垂下眼睫,盯着地上被她抖落的并不存在的脏污,眼底浮现出一抹躁意。

    她径直去取了笔墨送到时歇房中,敲了半刻门,他才将门打开。

    她心中有事,语气稍紧,低眉看向时歇脚尖,“大人写完信后在屋内等着便是,切勿在花泰跟前露面,待他走了我过来拿。”

    说完将手往前一递,书盒撞进时歇怀里。

    时歇下意识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说话,洛姝就转头离开了。

    他拿着沉甸甸的书盒,静静看她匆忙提裙跨过角门。

    怎么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怒气?

    “公子。”齐济的声音自窗后响起,时歇摩挲着手中书盒,转身进屋。

    “陈大人已到了巡抚衙门,问您消息。”

    时歇扬了扬手中的书盒,“待我去信。”

    说着坐下来将书盒打开,面上一愣。

    只见盒中混乱不堪,笔墨纸砚倶是粗制滥造之物,乌黑的墨沾他满手都是。

    这是李晋忠旧物,如今李穆风在用,方才写过对联,慌忙收起来的,能干净到哪里去?

    齐济见时歇稍怔片刻便神色如常从书盒里拿出纸笔,犹豫着开口,“那位大人……也来信问公子现下如何。”

    他说完便低下头,好像不敢看时歇的表情。

    书盒里无信纸,时歇将写联对用的红纸摊平,又取了墨未干的长毫,提笔写起来。

    “你如何回的?”语气中并无起伏,自然是知道齐济说的“那位大人”是何人。

    齐济连忙道,“我只说遇山贼截道,公子无恙。”

    时歇“嗯”了一声,又状若无意随口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实话告我。”将齐济的犹豫打断。

    “栾大人还说……公子实在不应意气用事,不听他的调令,执意亲自过来剿匪。”齐济的声音愈发低下去,最后几字已经听不清了。

    时歇面无表情,直到写完才抬起眼。

    若说面对洛姝等人时他是山上孤傲正直的松,那此刻他便是长在崖底阴暗处、爬满松根的苔。

    “是后悔将他自己的死侍调给我了么?你可告诉他了?他的人全死光了。”

    他嘴角带着抹阴狠的笑,似乎同他话中提及的人有着深仇大恨。

    齐济缩着脖子,几乎要将头埋到地下去,“为护公子周全,他们死得其所。”

    时歇瞥着他,冷道,“蠢货。”

    齐济蓦地打了个寒颤。

    时歇见他如此,收回视线,将只寥寥写了数十个字的红纸一折,眼底晦暗不明,“这封信,你替我送去官亭山郎懿手上。”

    他话音未落齐济便伸手接过,待听清要送给何人,抬眼疑惑道,“给郎懿?公子为何给他写信?陈大人说他过来前,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时歇掀起眼帘,齐济触上他的目光,又低头将嘴闭上。

    时歇又从书盒中拿出张红纸,略思索片刻,才提起笔。

    这一封才是写给巡抚陈镇南的。

    他神情认真,眉眼柔和,似又恢复成翩翩公子的模样,一边写一边想,仿佛有许多话要说。

    齐济见时歇无言,凑身上去瞧,只看见信首一长串“展信佳”之类无用之语。

    “公子,不若直接让我带口信回去……”哪里要这样麻烦。

    时歇手下动作不停,“你从未在此露面,带信回去岂不露馅?等陈镇南回信,你将他的信送过来,到时便可名正言顺住下。”

    “公子的意思是,与陈大人联络后我们还要留在此地?”齐济惊道,“属下不明白,这山寨有什么好的?公子身上还有伤呢,此处多有不便。”

    时歇并不回答。

    见时歇神色无异,齐济深吸一口气,试探道,“公子……我们早些离开这里吧。”

    时歇看他一眼,“你若要走,我不拦你。”

    “公子!”齐济有些急了,“莫说公子身上的伤了,这穷乡僻壤,大冬日的,公子连件像样的御寒衣物都没有,我真不知道公子为何要……”

    “再说下去,你就不必再见我了。”时歇骤然将他打断。

    齐济看他冷如寒冰,似要拒他千里之外,才堪堪住了口,“齐济是不会离开公子的。”

    又等片刻,时歇终于将信写完,不顾自己满手余墨,拿起红纸放在一边。

    齐济收好要给郎懿的信,却迟迟不愿走。

    他怨念全写在脸上,如前世无二,一眼就能看透。

    时歇忽而开口问道,“阿济,你信转生吗?”

    齐济抬起头,见时歇神色幽暗,他云里雾里,还未回答,又听他继续道,

    “此时此刻,除你我之外,在别处是否另有一个你我存在?若有,我与我是完全相同,还是截然不同?”

    如果他们都是按照前世轨迹一步步走来的,为何只有阿苏与前世大相径庭?

    ——

    大堂内,洛姝刚在谢尚渊身旁落座,就见左手边花泰举杯朝自己敬过来。

    “阿苏姑娘,久仰久仰。”

    她端正坐在北席,并未起身,只是抬手一挡,语气淡淡,“饮酒误事,花大当家好意,阿苏心领了。”

    这话意有所指,李晋忠羞红了脸,缓缓放下手中酒杯。

    四山集会那日,就是因他贪杯,才被郎懿套出阿苏的下落,致使阿苏被邓大洪掳上了山。

    花泰却好似听不懂,歪了歪头,“今日有何事可?,阿苏姑娘不必如此提防。”

    说着还往左上了几步,伸直双臂,将酒杯往前递了递,仿佛洛姝不喝他便不罢休。

    洛姝眼都不抬,只当没看见。

    “花大当家,”洛姝身侧的谢尚渊站起来,捧低酒杯与花泰虚碰一下,“大当家的今日一早便求到郎大人处,要念殊带路过来,可见诚心而至。此刻又何苦为难阿苏姑娘?是嫌我们在座其余三人不能喝吗?”

    马晃讪讪笑着,并不吭声。

    花泰转眼看他,眼中意味不明,摇头道,“念殊兄弟这是什么话?”

    说完收回手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拐子仰慕阿苏姑娘已久,是把阿苏姑娘当女中豪杰看的,若有冒犯,阿苏姑娘想也不会介意。”

    他神色如常落座,自己给自己斟酒,“不过要说到好酒量,在座诸位可没一个能比得上邓兄弟的。”

    他倒满一杯,仰头喝干,才继续道,“从前我带了二十个弟兄与邓兄弟赛酒,无一人能比过他的。邓兄弟今日若在,这些酒水怕还不够他一人喝。李大当家,你说是么?”

    李晋忠在听见他说邓大洪时就变了脸色,下意识看向洛姝。

    此刻花泰望过来,他慌忙别开眼,只低头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他这副垂首苦笑的样子到花泰眼里自然就成了心虚。

    “说起邓兄弟,拐子仍好奇他究竟是如何被抓的?听闻局势也并不严峻,否则李兄寨里怎么毫发未损?趁今日之便,李兄不妨将前夜的事细细讲给我们听。”

    如此姿态如此口气,再听不出他今日为何而来便是不灵光了。

    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拐子还听说,是阿苏姑娘巧舌如簧,令新上任的巡抚对北冥山寨手下留情的?阿苏姑娘,可否详细讲讲?”

    洛姝勾了唇角,方才还结着冰的语气骤然化开,换了泉水叮咚、听上去隐隐有些欢快。

    “论起我们能够平安归来,还得多谢邓大当家的。若无他一马当先、骁勇善战,替我们周旋官兵,只怕寨中老小还未寻来,我们就都被一网打尽了。”

    她面上毫无愧疚,眨了几下凤眼,好似只剩感激,“往日郎大人道四山相亲,阿苏狭隘还不愿相信,经此一事,才知邓大当家当真情谊深重。”

    她这番话一说完,花泰的脸骤然绷紧,似乎正咬着牙关。

    洛姝并不管他态度如何,继续道,“最重要的还是邓大当家舍命替我们换来提醒,官府来人,这次恐怕是要动真格了。”

    所以你最好掂量掂量,此时此刻,是替别人兴师问罪重要,还是四山抱团、保自己的命要紧。

    在座几人都惯会审时度势,洛姝话说得狠,就差直接与花泰呛声。

    一时间,席上局势剑拔弩张。

    可花泰却似乎并没有听出洛姝的话外音,只见他略思索片刻,松开眉心,又换上毫无破绽的笑。

    “既然邓兄弟为四山情深义重到如此地步,阿苏姑娘可愿救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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