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吐了个干净,有人在他旁边递出一碗水来,他二话不说灌进嘴里,等他漱过口,转头欲发怒,却见不是那老头。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人的装束,只见她头发也盘了,脸也白了,身上也着了女裙。青鸟眉头一皱:“这谁的衣服?”

    “阿婆的。”她诚挚道,“她说好看,小鸟,好看么?”

    她竟还学会张开手展示自己了。

    青鸟没意识到,她执着于问他好不好看,只是因为他未对她解释的那一词“好看”,青鸟只担心她跟旁人学的太多,会变得不受控。

    “我同你说过,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想知道什么,我会教你,莫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也不要看见什么都跟别人学。”

    她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一下子理解不过来这一大段话的意思,只是垂下手站立于原地。

    “你也将她护得太好了,我说她这般年岁了,为何心性还如同稚子呢,原是保护出来的。”

    他听见一老媪的声音,随手就将她护在了身后。

    走上前来的妇人已极老,却看着面善,眉目柔和。想来她就是那老头的妻了。

    见他这护人心切的模样,妇人倒是欣慰地笑了:“你便是那来瞧病之人吧?放心,衣物都是淘洗干净的,我见她穿着不合身的男装,难免不适,才自作主张给她换上了,莫要见怪,老婆子没恶意。”

    “你同他解释什么?他这人啊,心思深沉,旁人说什么都是不信的!方才老朽救了他,他还扬言要打呢!”老头慢悠悠踱过来,“哼”了一声。

    “行了行了,你同病人置什么气呢?”妇人劝慰完他,转过头来对他俩说道,“莫要见怪,我家老头就是嘴硬,他若真生气啊,便不会提着药寻过来了。”

    如琢医师一听让人点破,赶紧将手里提着的药袋子往身后藏了藏:“看什么啊!谁说这是给你的!没良心的东西,老朽给冬婶家的小伍都不给你!”

    小伍——一条未开灵识的普通犬类。

    青鸟:“……”告辞。

    他牵着人抬脚欲走,妇人赶紧将他劝住:“莫急莫急,我已备好炊饭,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

    饭桌上,青鸟望着一桌子青青绿绿,一筷子也懒得动。

    方才这夫妇二人在炊屋里自以为低声细语的悄悄话让他全数听了去,什么“可怜人,定是一辈子没见过荤腥才贪食”,什么“一对璧人,男俊女美,爱护有加,没跟错人”。什么“不同种族,一段佳话,千古流芳”……诸如此类,听得他白眼直翻。

    “莫要赌气啦!”如琢医师在那边酌着小酒,对着他语重心长,“这些可都是上等药膳哪!你在别处可是吃不到的!”

    “是啊,快快尝尝老婆子我的手艺。”那音容皆温柔的妇人夹了一筷子看不出是何物的菜放在他碗中。

    青鸟嗤了一声:“谁知道你又往里放了什么想要害我。“

    老头不高兴了,一摔筷子:“你这青鸟!不识好歹也要有个限度!我就问你如今脾胃还难不难过了?我分明是在救你!若不激你将那些肉糜吐出来,我保证你疼上个三天三夜都进不得食!”

    青鸟依旧不屑:“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我可从未叫你帮我。”

    “你你你!”老头指着筷子就要站起来。

    那妇人拍了拍他,对他使了个眼色,“莫要对医患动怒。”随即她转头对青鸟笑道,“阿婆知道,这生了病的人啊,总是身不由己些。身体有恙,旁人再怎么也难感同身受的,其实最心焦的便是自己了,有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是针对谁的,你说阿婆说的对不对?”

    见青鸟没有反驳的意思,她才大着胆子往下说:“我家老头啊,虽嘴巴坏了一点,可医者仁心,对病患,向来是关注备至的,有时那话糙理却不糙。他也是为了你好。”

    “怎么可能会有人莫名其妙对别人好,我又没有钱财相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青鸟虽还是得理不饶人,声音却明显比方才柔和了许多,像是有意说给那老头听,惹他不悦的。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呀!你看他嘴巴坏的!”如琢医师酒也不喝了,一把老骨头,却高高的跳起来向自己老伴控诉着。

    见两人都是嘴硬的主,实在不对付,妇人也是没了法子。

    她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便歪头去看青鸟的动静,谁知竟看见他微勾着嘴角,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菜夹起吃了。

    “小鸟?”

    她叫了一声,待青鸟扭过头看她时,就也学着他的模样勾起嘴角,夹了根菜叶子放进嘴里。

    看清她的动作后,青鸟方才微勾的嘴角立马垮了下来,他十分不悦到:“你做什么啊?”

    “学你啊。”她言辞恳切,对着青鸟笑完又对着正在输出的老头笑,老头一愣,脏话都说不出口了。

    “哎呀!还是你这小丫头乖!”他随即大手一挥,“别管他!随他饿死!丫头!吃!跟着他定是吃不饱饭!他这嘴,也活该让鹏三欺辱!”

    青鸟冷哼一声。他如今病痛已消,今日又成功让鹏三不顺,心情颇好,不愿再与这老头一般见识,绝不是因为他怕了。

    这对夫妇似是极喜欢他身旁这个傻子,不停给她夹菜,嘘寒问暖,不是亲孙女甚似亲孙女。这傻子不通人事,得了好,便“笑”,正如她自己说的,她是学来的,为何要笑,何时该笑,她一概不知。

    “你这傻子,学人还学出花来了,你可知笑是何意?”

    她未答,那如琢老头倒先不乐意了:“你这小子!怎可唤人家小姑娘是傻子!?”

    青鸟翻了个白眼,选择闭嘴。

    如琢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姑娘啊,你唤何名呀?”

    “名?”

    “对啊,名,比如我,名为如琢,意为温润君子,我家婆子,名为姒红,你名为什么呀?”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老头懵了,转头问青鸟:“她无名?”

    “我何时说过她有名。”青鸟淡淡答道。

    “这这这,做人怎能无名呀!?你当真荒唐!既成了人,有名才算完整!”

    “我也无名,有何干系?这人也并非我想做的。”青鸟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不善起来。

    “你浴火七日未绝,想来命有定数,吾如今将你化身青鸾鸟,望你往后多行善事。

    便唤你为……七鸾。”

    他并非无名,只是他有名也用不到,想来无人关心他的名,况且,天道取的名,他也不屑用。

    他仰头将碗中的药酒一饮而尽,却因苦了舌根而皱眉。

    “无息草化灵,怎得就认你为主了?!当真暴殄天物!”

    他从老头的话语里听出些端倪,狐疑地瞧着他:“老头,你什么意思?”

    那厢如琢医师却突然眼神飘忽,青鸟见那夫妇二人神色都不对,骤然望向这一桌的饭菜:“你们?!”

    但也不对,饭菜那老头吃的也不少,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子又什么都不懂,全听他指示做事,他们有心要害,明明有更多其他机会。

    如琢医师全然不与他对视,只望向傻子,和颜悦色道:“小姑娘,我为你取名,你以后就别跟着这青鸟了,住在我这医馆可好啊?阿公定待你比这青鸟待你更好。”

    那妇人也开始搭腔:“是呀,你瞧瞧,在这里,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新衣裳穿,你就留在这里可好?”

    青鸟看着这两人的嘴脸,冷嘲道:“原来救我是假,要和我抢人是真。我说什么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如琢医师也是个硬气的,现如今还不肯服软:“你莫要胡说!横竖我也医好了你,还好菜好酒的款待,即便我有求于你,我也算是尽了诚意了吧!”

    “呵,是么?”青鸟冷笑道,“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不好相与,可这傻子又偏偏只听我的话,这才勉为其难将我一起骗来,想从我下手,骗得我心软了再把人抢去?”

    这如琢医师像是被人戳中了心窝子,竟一时哑口:“你!你!难不成,你这般不好相与,是老朽造成的么?你这人,疑心病如此之重!若我贸然上前说我需要一味无息草做药引,你会同意我么!”

    这下他全然明白了,原来是他随口编造的“无息草”这一身份引来的祸端。这老头定是苦寻药草多日无果,偶然街边看个热闹就将他瞎编的话听了去,也难为他临时就能编出这些弯弯绕绕来诓他,真是好灵光的一个脑子啊。

    “我自然不会同意。”他当即牵起了身旁人的手,“她睁眼看见的就是我,便一生都认我为主,劝你,别做那无用功了。

    什么老朽、如琢,一把年纪了还要称自己为温润君子,你以为学了人族那一套就真成人了么?是鸟兽,便好好的做一辈子鸟兽。我们走!”

    “哎!”如琢医师还不死心般朝二人离去的方向呐喊,“老朽又不是生来就是老头!年轻时取的名也不行么!你这禽兽!

    哎!若你不愿给人!我们还能商量啊!取血!取血可行!”

    “都怨你这老头的脾气!好好的人让你气走了!”

    “这怎能怨我啊!我倒是想同那禽兽做好关系,往后再慢慢相告!可你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啊!”

    ……

    他二人头也不回,走得飞快,可还是能听见后方陆陆续续传来的争吵声。

    青鸟将她的手拉的极紧,于是她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回握住他的手,轻轻对走得飞快的青鸟说:“小鸟,我跟你,不跟他们的。”

    青鸟却立马松开了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目光里流露出的情绪令她费解,他道:“我并非气你,而是气我自己,不对,我气那天道!

    我气的,是那禁制平白让我生出许多无用的情感,真是好生厉害。”

    莫说这一世,就是他前世,也向来都是孤来独往,他不喜人,也不喜同类,对仙人更是厌恶,但那群仙人说他野性难驯,凶相毕露,并不算冤枉他,他生来杀心就重,想来那天道也是看破这一点,才令他这一世对所有生灵都怀有慈悲,所以他才会在那时候,因为一个妇人言辞切切地规劝他,同他解释而心生欢喜。

    那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名为被珍视的情感在他心底温热他,让他觉得这禁制当真好生恶毒,竟能让他生出这么多柔软的情感来。

    “虽说如今得了你,可倘若我今后还是如此心慈,到底该如何自处,真就做青鸟过完这一生?可这一生又有多长?我怎么可能甘心。”

    “小鸟,你心口的禁制,到底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呢?”她不由的发问,“都是禁制,我心口的禁制是族长所下,她定能解,或许,她也可以解你的,我们回去求族长,让她把我们的禁制都解了,可好?”

    青鸟不由觉得她傻:“你族人要杀你,你回去便是自投罗网,你竟还想回去?况且,我这禁制,与你的不同,这世间,恐怕无生灵可解。”

    “那仙人可能解?”

    “仙人也是人,自然解不了。”

    她想了想,道:“哦,好吧,但是族长识得仙人,或许他们能有好的办法。”

    “呵,那群家伙巴不得我死了,怎可能帮我,若被他们得知我的身份,恐怕尸首都得打包烧成灰……”

    青鸟说到一半,突然发觉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对了,南巫一族,天生擅求神问卦、运算占卜,天道这个缩头乌龟,掌管世间事怎可能听不到他的声音,可任凭他如何辱骂,都不曾现身过,定是躲在某处悄悄看他的笑话,刻意不见。没准他们的能力,当真能祝他重新见到天道。

    青鸟略兴奋地把住她的肩,摇晃她:“你可知如何通灵求神?”

    她有些懵了:“小鸟,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啧,当真废物。

    “罢了。”青鸟松开她,表情显出失落,扭过头去,“也不怪你,毕竟你自小就被囚禁,那你可愿带我去寻你族长?”

    青鸟装的可怜,她只当他是真可怜,立马点头:“自然愿意的,只是……”

    青鸟回过头,不满她不过出了趟门,就又学了这么多所谓的“人情世故”:“你学东西倒快,都晓得说话说半句了?”

    “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回去,毕竟我也不知是如何出现在这儿的。”

    青鸟:“……这你不必忧心,要去,也自然是我领着你去。”

    “那我们现在便走?”

    “不急,不能让我这一鞭子白挨了,总得给这偏安一隅的鸟族,再添些热闹。”

    他唇角微勾,邪佞之气横生。这表情一出,便又是在憋着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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