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房间,中央是一把单独的座椅,李磬竹径直走了过去,对着长桌前四位领导微笑示意,然后稳稳坐定。

    十秒左右的沉默,其中一位年长,却又出言不逊。

    “我们可没邀请你坐下。”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其他三位面试官好像乐得见到这么一个场面,都放下温韵的茶杯,等着座位上的李磬竹答话。

    “各位领导好,我做了江源市公立幼儿园三年零两个月的代理园长,经验之谈,当幼儿园中的孩子犯了什么错,孩子家长到了园里之后几乎没有一个坐下的,第一时间不是认错就是拿出一些什么东西……”

    “你说这些不相干的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至于坐不坐这件事情,不应该是一个”邀请“,而是一种“自觉”。“

    面试房间里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此时一位稍微年长的老者出言。

    “你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你觉得自己在园长这个位子上,还有竞争力吗?“

    犹记得,三年前的面试问题如出一辙,只不过那时的面试官嫌弃自己太年轻了,如今面临的又是相反的提问,竟能如此相像。

    在当前这个人力资源市场之上,无论是相亲还是面试,很多时候年龄大的多少会被嫌弃。

    可是反过来想,一个人三十岁就死了,人们往往惋惜他的人生才刚上坡;一个人五十岁死了,人们叹息他的人生才过一半;一个人七十岁就死了,人们会说他退休的日子才刚开始。

    那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切身体会年龄带来的人生厚度呢?

    和一个孩子聊天就能发现你和他思维的不同,因为你会想得更多,更复杂些,看问题的角度也会更多。其实这和现在的我反思从前的自己是一样的,这也是我连续三年申请园长的主要原因。

    那位没邀请她落座的领导直接拍案起身,振得杯子里的茶汤洒了出来,蔓延着丝丝的热气。

    “李磬竹!既然三年都驳了你申请,你就应该知道,这位置就不是你的!再说了,你一个连自己孩子都守不住的女人,凭什么坐上这个位子!“

    一句话,精准地将李磬竹的那道不曾被他人知晓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周遭的压力无声地压缩她紧剩不多的空间,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想逃。

    但坚定的信念还是让她牢牢坐在那个位子上,伤疤之所以称之为伤疤,就是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不能忘了自己的小双,那个出世不久,自己还未来得及取名字的孩子,如今想要找到她,也需要更多钱、更多的权力。

    此时,面试房间的门被打开了,空气终于流通,来人几个跨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沉稳有力的放在肩膀上,即便面前再剑拔弩张的场景,也让她安心了不少,眼下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白云端一个侧身站在李磬竹的一旁,清瘦的身子给她传递了一股力量,这也让她忍不住信赖身边的这个人。

    “我与磬竹相识五年,夫妻相伴三年,这五年里,我亲眼看着她为幼儿园尽心尽力,我们的孩子丢了,我一个做丈夫的还未迁怒于她,你们又凭什么用如此的问题面试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维护、一个父亲的呐喊,唯独不是一个公职人员理应做出的行为,无论是说话的内容还是这副架势,都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唐老,你既然说我的妻子未能守住自己的孩子,配不上守护一个幼儿园,那我为人丈夫可不可以说,我的妻子是为了幼儿园疏忽了自己的孩子呢?”

    面试结束,两个人的时间规划好不容易撞到了一起,一起推开了家门,李磬竹脱下的鞋子,他会帮忙放到鞋架上,她想要洗澡,他会提前烧好洗澡水,没其他,她爱上的,是他的细节。

    今天的事情,谢谢你。

    我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如此客气了吗?

    两个人许久未能进行的谈话,在这张饭桌上好像进入到牛角尖,没办法再进行下去。在那个面试房间的时候,两个人是外人看起来和睦的夫妻,丈夫挺身而出为妻子伸张正义,她的肩膀上好像还残留着当时的温度,这温度已经许久未能感受到,竟让她误以为这是二人破冰的一个契机。

    响起的门铃打破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尴尬,她想起身去开门,却一如既往地被白云端抢先一步,这该死的细节,她忍不住暗骂,常年的胃痛袭来,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朋友来了,你们聊。“

    看着面前坐着的李磬竹,杨树苗有些感概,在她的记忆里,不论面前的这个人是上了大学谈了恋爱还是结婚了生娃,竟然还与当初那个记忆里的同桌形象没什么变化,一样的高马尾、有些黝黑的皮肤,不一样大概是要比从前沉稳了许多,那是她做不到的,此时她白色丝质衬衣敞开的领口下,锁骨深刻。

    “看着我干什么?”李磬竹顺着老友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细长的单眼皮便有了弯月一样的弧度。

    杨树苗说:“我看你这家伙,怎么还和从前一样这么瘦?”

    李磬竹的胃痛好了一些,抚着自己的锁骨,半认真半戏谑地说:“不都说努力工作才有资格吐血吗?瘦是勤奋的代价。”

    “你也未免太过勤奋了,用得着把自己逼成这样吗?”树苗想到一些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李磬竹站起身给杨树苗倒了一杯白开水,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朋友入园的那件事吗?进我们幼儿园是不太可能了,孩子太小,而且我到现在还是一个代理园长,名头大、权力小。不过你放心,市北的一家幼儿园我已经同他们园长说好了,师资水平跟我们差不了太多。我倒是有个疑问,现在的家长怎么都那么喜欢让自己的娃那么早进幼儿园?“

    杨树苗放下那杯水:“那可不光是我的朋友,她还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你忘了?“

    她强装着回忆高中时光,却不置可否,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和精力在高中留下什么美好回忆。

    “其实她跟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原本是不想麻烦你的,毕竟……“

    李磬竹表示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树苗是个聪明人,但架不住别人用什么老同学绑架她。但自己这话一说出口便有些后悔。虽说李磬竹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已经被她身边大半的人知晓了,但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她不该揭开这个伤疤。

    面对树苗略带歉意的表情,她却显得坦然了不少,平静地摇了摇头,“消息是不少,但一条有用的也没有。”

    据说是四年多前事发的那一天,在李磬竹生过孩子的月子的最后一天,众人都在准备出院回家的时候,躺在婴儿床中的孩子竟然不翼而飞了!当晚曾经接到过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诡异的是,尽管她哀求、询问、辱骂,电话的那头没有一丝声音,只有那种淡淡的喘息声,后来却再也没有跟他们联系过。警方介入调查后,多方搜索均一无所获,就这样,一个只有“小双“乳名的孩子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甚至在孩子父亲的坚持之下,一度成为本省各大报刊媒体纷纷报道的一大新闻,沸沸扬扬了一阵之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是坊间仍有各种传闻,说什么的人都有,有人传言孩子被阴阳道士偷去炼丹,有人说是孩子落在出租车上了,更有甚者捕风捉影地杜撰出了一些阴谋论的故事,说是医院偷偷留下来小孩,准备做一些秘密实验,为此警方甚至数次找到医院,要求“协助调查”,结果当然毫无证据。

    这个世界有人演戏,自然就有人看戏,演戏的人如痴如醉,看戏的人隔雾看花。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们两个人已经相识多年,李磬竹的果敢她心知肚明,她相信向远是一个咬起牙来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到的人,可是就算她负了所有的人,唯独不会负了自己的孩子,她曾经被丢下,因此断不可能成为一个放弃自己孩子的母亲。

    有些事情,无外乎就是当局者迷,当初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失踪了三年,就算是没遇到什么危险,顺利成长为一个孩子,但现在又哪能还记得这个妈妈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人性的弱点,几乎所有人都难逃这个陷井。当事情与己无关时,人都可以非常理智、准确地判断事情的状态,可以帮别人做出明智的选择。算下来,今年的李磬竹已经三十八岁,临床上妥妥的大龄产妇,若是还等着那个孩子,说不准,这辈子就要膝下无子,虽然有一个不是亲生的女儿,但谁又想要当所谓的后妈呢?

    “磬竹,不行的话,你和白云端再要……“

    李磬竹将那杯水挡在杨树苗的嘴前。

    “树苗,我虽然没能真正意义上养活自己的孩子一天,但你我都是母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一定的,有些话,我们都应该烂在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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