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了?”

    “撂了。据那个李国华——就他们护矿队队长——交代,确实有枪,两把SVD。来路不清楚,矿长给的,让用来吓唬盗矿贼,没伤过人。枪和那批炸药同一天失踪。那晚在瞭望塔上负责值班的是傅卫军,值班表上有他签名,他本人也没有否认,但拒不承认自己参与偷窃枪支和炸药。”李群汇报完毕。

    你埋头翻阅傅卫军问询笔录的复印件。

    傅卫军是李群逮的审的,被“请”进审讯室的时候,和你在走廊打了个照面。

    他梗过脖颈不看你,下巴高昂,形同就义。

    你倒是看了他几眼,脸肿鼻青的也看不出个眉高眼低。

    李群眼角也挂了彩,敷着热茶叶蛋进的审讯室。

    傅卫军不会说话,问询采取笔谈的方式。

    那小子眼神凌厉,笔迹却清秀,写捺的时候,习惯以一个小小的上翘弯钩收笔。

    “当晚值班人员是不是你?”

    “是。”

    “有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没有。”

    “知不知道枪支失窃的事?”

    “不知道。”

    ……

    李群抬起乌青眼角,瞟一眼马德胜:“那个傅卫军我们打过几次交道,出了名的手黑心狠嘴巴硬。马队,要不要上点手段?”

    马队不语。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年关将近,大案骤起,来自上层的压力重重加码,最终压到每一个基层刑警的肩上背上。

    都想快点破案,都想过个好年。

    “会议暂停,大伙去食堂吃个宵夜。”马队闭目,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搓鼻梁,“林,你留一下。”

    你留下。

    “审过人吗?”他睁开血丝布满的眼睛。

    你摇头。

    凡经你手的人,都归阎王审。

    “凡事都有第一次,要不要试试?”

    你点头。

    “那我简单给你介绍一下那个傅卫军的情况:原籍松河,聋哑人,孤儿……”

    “我不审傅卫军,”你看向马队的眼睛,“我想审李国华。”

    ——————————————————

    你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努力回想老崔标志性的缺心眼笑脸,试图在镜中复制出同样的效果,让自己看起来温柔可亲。

    复制失败。

    队长说得没错,地狱里趟过一遭的人,再笑也笑不出人间烟火的家常味道。

    你认命地放平嘴角,开门,朝走廊尽头的值班室走去。

    傅卫军还在审讯室,值班室里鹌鹑抱窝似地蹲踞着二十来号双手抱头的大老爷们。

    你接了杯水,走向其中最年长的那个。

    他头发稀疏,瘦如恶鬼,蜷缩的身体微微前后打摆,实在不是一个护矿队队长该有的模样。

    “李队长,喝水吗?”

    你蹲下。

    他抬头。

    你俩在一个极近的距离上四目相对。

    你看清他浑浊的瞳孔和涣散的眼神。

    “谢谢啊,谢谢。”他先瞟了眼门边双手抱胸、形似门神的马队,然后才受宠若惊地冲你笑出一口黄牙。

    你闻到一股铁锈的腥臭。

    “我……我也……要要……要喝水!”一个声音结结巴巴抗议道。

    “我这有哑药你喝不喝?!”马队两眼一瞪。

    没人再出声,值班室内一时只听到李国华牛饮的声音。

    “李队长,我是新来的,没有经验。有三件事想不明白,能不能请教李队长?”

    “您说!您说!”

    “第一,咱们护矿队值夜班,一般几人一组啊?”

    “两……两人一组!”那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再度抢答,“内……内天晚上他把我……我支开了……就留……留了军儿一个!”

    “哎你小子!说你呢!说话吭哧瘪肚的内个!”马队食指点住一长发中分男青年,“是不是皮痒欠削削呢?”

    “平常两人一组的啊?”你温言细语询问李国华。

    “那天选矿区人手不够,就让隋东临时过去搭把手。傅卫军不是听不见嘛,就没喊他过去帮忙……”

    “听不见,不用去帮忙,但可以一个人值班,是这个意思吗?”

    “是……不,不是……”

    “第二,矿上什么时候发工资?”

    “月底发……”

    傅卫军买围巾那天是月中,他说他刚发的工资。

    “那上月十三号那天为什么单独给傅卫军发工资?”

    “这孙……孙子老给我们排夜……夜班!内地方是……是人呆的吗?我跟军儿说咱不……不干了,这孙子让……让我们别走……他给……给我们发奖金!”被马队薅着长发往走廊拽的时候,长发中分男青年犹自发出义勇的吼声,“军儿一拿……拿到钱就回……回了趟市里,说……说要买礼物谢……谢谢一个人……”

    你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未曾体验,无从命名。

    你所受过的训练让你迅速将情绪压缩成块,沉入心海,一切恢复风平浪静,专注澄明。

    “这么看重傅卫军呢?看重他听不见,说不出,可以当你的替罪羊?”

    马队一声咳嗽,那意思是:不许诱供啊。

    “我是看重他拳头硬,有股子狠劲,不要命……”李国华擦擦额角冷汗。

    “你拳头硬吗?”

    “还行,年轻时候当过兵。”李国华挺了挺胸膛。

    “第三,工头带护矿队去找炸药那天,你这当过兵的队长怎么没去?”

    李国华脸色忽转煞白,眼泪鼻涕瞬间下来。

    你和马队对望一眼。

    马队揪起李国华后脖衣领就往审讯室拖:“来来来,咱俩单独唠唠。”

    你看看左手腕表:“不用唠了。再过半小时,他自己就什么都撂了。”

    半小时后,李国华倒卧在地,脸色铁青,四肢颤抖,屎尿齐出。

    “我说!我都说!给我一针……要不给我一刀……”

    马队猛一拍桌:“崔,叫禁毒队老杨过来!”

    老杨带来三名警员,其中一个是法医小侯,负责收集全体护矿队员的尿液用于检验。

    二十五名队员中,三人毒检呈阳性。

    又是一轮突击审讯,

    李国华三人吸毒成瘾,苦无毒资之际,毒贩忽然提出以枪换“药”。李国华当过兵,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决定以炸药为掩护,以混淆侦测方向。他们先趁夜色将炸药和枪支藏进岔洞深处,等第二天工头带领护矿队去和盗矿贼交涉,矿区无人把守时,用运矿车将炸药和枪运送出去。

    炸药扔进了小凉河,枪给了毒贩。

    毒贩一直和李国华单线联系,戴帽子口罩,猜不出年纪,听口音是南边来的。

    一夜不眠,案件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东方曙光将现,刑警队员们却已是人困马乏。

    先解散排除嫌疑的护矿队员,再三三两两去队里食堂吃早饭,也有没胃口的,趁这空档支开行军床打个小盹。

    你没去吃饭也没打盹,坐在办公桌旁发呆。

    一不明物体从五米开外处飞来,你头也不抬,伸手,接住。

    “吃块发糕垫垫肚子,瞅着你还挺爱吃甜口的。”马队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嘴里正嚼着他的香菇鸡肉大包子,“小林啊,该说你是我的福星呢,还是克星?查炸药查炸药,查出枪支弹药,查枪支查枪支,查出毒品买卖……这回要和禁毒队联合办案咯,这个年大家都甭想好过咯……”

    你打开塑料袋,默默啃起发糕。

    红枣很甜,你却觉得很苦。

    每发现一名吸毒人员,你就会觉得苦。

    你知道不该这么觉得,可你忍不住这么觉得,觉得你死去的队长、队友以及曾经的你自己,都不过是一只又一只的精卫鸟,以肉身为石,不自量力去填补人性的深海。

    那海黑暗,污浊,翻腾着无止境的空虚和欲望。你们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是为了在毒品和普通人之间筑起一道城墙,可总有人翻墙而出,以自毁的方式追寻虚幻的极乐。

    马队见你神色异常,以为是自己说错话,赶紧刹住,讲起禁毒队老杨的笑话找补。

    可你什么也听不见,起身走到窗边。

    警队大院的路灯之下,两个身影正并肩向大门口走去。

    左边高一些的是傅卫军,右边矮一些的是长发中分男青年。

    法医小侯下夜班,正从南楼侧门走出来。

    长发男青年堆起满脸笑意,迎上前去,大概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只见小侯忙不迭摆手谦让。

    又是几句往来,小侯忽然伸手指了指大院围墙下的自行车棚。

    长发男点头哈腰,与小侯挥手作别。

    待小侯走远,那两人调转脚尖,向车棚走去。

    你正感叹这俩的胆子已经肥到在警察的地盘偷警察的车,忽见他俩弓背猫身,在三分钟内徒手将一辆二八大杠大卸八块,化整为零。

    没看错的话,那是李群的车。

    哇,这么记仇的吗?

    你揉揉鼻尖,想到之前和傅卫军在桦钢后厂街打的那场架,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买车。

    “林,看什么呢?”李群吃完早饭,打了开水,泡了浓茶,朝你这边走来。

    你侧身截住他张望的目光:“李哥,笔录规范这里有个地方我不太明白,您给……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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