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跟进案情了,不用做会议记录了,不用端茶倒水了。

    你甚至不用出现了。

    为避免你和禁毒队进一步接触,马队提前给你放了假——在全队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紧要关头。

    “既然都从那条河里趟出来了,就别再趟回去了。放个假,四处逛逛,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给,这是你嫂子新发的酸菜,带回去尝尝。”

    仿佛医生宽慰一名绝症病人。

    而你是个习惯了绝对服从的模范病人。

    你乖乖回到警队分的单人宿舍,但没有乖乖去吃点好的、喝点好的,而是团进被窝,开始昏睡。

    狙击手初期训练的重点之一是射击姿势,为使身体在俯卧持枪的同时达到尽可能的静止状态,教官会往你们的腰部、肩部和头部分别压上两个轮胎、两块红砖、一瓶不加盖的矿泉水,枪管顶端再竖一枚空弹壳。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哨声不响,不许动。

    然而和精神上的静止训练相比,肉身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

    你们被单独锁进一个两米乘两米的狭小空间,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门上一个小铃,受不了了可以随时呼救。

    同期学员中的最短记录是五小时,平均记录是十二小时,而你,你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

    在这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很多人说他们听见血液在血管中轰鸣,你听见的却是家乡雨林中黄腰太阳鸟的啾啼。

    后来每当你遭遇无从排遣的情绪,你不会哭泣、控诉、指责、追问,只会钻进被窝,在熟悉的寂静和黑暗中,在不知晨昏的睡眠中,赤脚跑回童年的热带雨林,在浓绿堆叠的树影间静听鸟鸣。

    然而这一次,鸟鸣中掺杂了奇怪的动静。

    笃。

    笃笃。

    笃。

    你从被窝中缓缓探出头来,准确侦测出声音来源于房间西墙的那扇玻璃窗。

    这间宿舍在三楼走道尽头,采光起见,多开了一扇西窗。

    窗外一排白桦树,洁白的树干,洁白的雪。

    课本上说雪融化以后就是春天,在桦林,雪融化以后是另一场雪。

    你没立刻走到窗边,而是背贴墙壁,缓步靠近,在窗帘的掩护下观察窗外,观察到窗外树下白雪地里,裹着黑色大衣的傅卫军和隋……隋东。

    傅卫军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掂了掂重量,将手腕翻至耳后,瞄准你家西窗就是一个熟练的抛射起手动作。

    你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与他遥遥对视。

    石子从傅卫军指尖跌落,他若无其事把手插回外套口袋,目光缓缓滑开,看天,看地,看树,看云,等到把除你以外的世间万物都看了个遍,他终于用肩膀搡了把一旁憋笑到几乎变形的隋东,自己则微微后撤一步,脚尖点地开始画圈。

    “警……警察姐姐!”隋东用手掌支起喇叭,笑嘻嘻地冲你喊话,“是我……我要找你!不是……不是军儿要找你!”

    你把手肘叠放在窗台上,静待下文。

    风吹过来,刘海扫过眼睫,你发觉自己的头发长了。

    “你下……下来一趟呗?”

    你摇头。

    没睡够。

    “那我可喊……喊了啊!”

    你耸肩。

    下周一除夕,忙的同事在队里办案子,不忙的同事在店里办年货,此刻楼里只剩你和你楼上那屋的李群。

    案子推进缓慢他急火攻心,连值三个大夜他满嘴燎泡,隋东要真嚷嚷起来,那效果相当于在犀牛屁股上点放鞭炮,慈悲为怀的你还可以为李群爱车惨遭屠戮一案提供珍贵线索若干。

    “喊到你下……下来为止啊!”

    你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团进被窝。

    喊声没来,笃笃声来了。

    这回不是窗户,是门板。

    笃。

    笃笃。

    笃。

    犹如一只坚定不移的啄木鸟,门不开,便天荒地老地笃下去,直到笃穿门板,把你这只窝冬懒虫笃出树洞。

    你套上大衣,拉开大门,迎面隋东大大的笑脸。

    傅卫军依旧站他身后,手揣口袋,半靠墙壁,力求展现一种事不关己的深沉态度。

    你犹豫一秒,决定不告诉他那墙昨天刚刚刷过,尚未干透。

    仿佛不经意地,傅卫军透过门缝扫了一眼屋内,扫到你挂在门边衣帽架上的红围巾,露出一个卡在“嘿”与“哼”之间动弹不得的复杂表情。

    隋东吸吸鼻子:“啥……啥味儿啊?”

    你也吸吸鼻子,想一想,回屋取出一只铝饭盒。

    盒盖上用小刀刻了个歪歪扭扭的“马”,盒盖下长眠着马队媳妇新发的那缸酸菜中的佼佼者。

    隋东接过,掀开一角又疾速盖严,松口大气道:“酸……酸菜啊……我还以……以为你拉屋里了呢……”

    傅卫军抿紧嘴角,将不慎泄露的笑意生生抿了回去。

    “对……对了!给……给你!”隋东一手端饭盒,一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白瓷瓶,“谢……谢谢你上次帮我们说话!”

    他俩层层叠穿的单衣外边终于有了外套,虽然不合身,虽然袖子卷了两卷,虽然肩线几乎塌到手肘。

    你把目光收回到白瓷瓶上,环瓶身一圈墨绿标签,上书:松河冻疮膏。

    “是我……我送你的!不是……不是军儿送你的!松河特……特产,军……我特意回了趟老……老家买的!”隋东说完,邀功似地回头冲傅卫军一扬下巴。

    你摇头,表示不能收礼。

    摇完心叫一声“不好”,就傅卫军那天扬手摔围巾的决绝劲儿,小白瓷瓶的下场恐怕不妙。

    果然,傅卫军劈手夺过那瓶据说不是他送而是隋东送的冻疮药膏,转身就朝楼梯口大步流星。

    流得甚急,没发现刚刚靠墙的那只大衣袖子已然换了颜色。

    隋东怀抱那盒酸菜,往他那边追了两步,刹住,往你这边撤了两步。

    “警……警察姐姐,打……听个事儿呗,内……内天给我们验尿的法医姐姐,就……就睫毛特长内个,有……有没有男朋友啊?”

    法医姐姐?

    睫毛特长?

    小侯?

    “既然都给……给我验过尿了,就要对……对我负责,对……对吧?”

    你摇头,表示不知小侯有无男友。

    “不……不是,你……你也哑……哑巴啦?”

    “给你验尿,又不是给你把尿,负什么责?”

    “你还是哑……哑着吧……”

    “……”

    第二天一早,你去楼下取鲜奶。

    作为给青年警员的额外福利,警队在奶站订了鲜奶,每天六点由一名穿蓝大褂、戴蓝袖套的送奶工蹬着蓝漆三轮车准时送来。

    鲜奶装在玻璃瓶里,玻璃瓶搁在奶箱里。

    奶箱形同信箱但不落锁,紧挨着宿舍楼一楼的小黑板公告栏钉了满墙,奶箱上用蓝油漆标明宿舍号,喝空的玻璃瓶还得准时放回箱里以便回收。

    打开307号奶箱,箱内两只白瓶。

    高的胖的那瓶装着鲜奶,矮的瘦的那瓶围一圈墨绿腰带,上书:松河冻疮膏。

    冻疮膏下压一字条,笔迹清秀,写捺的时候,习惯以一个小小的上翘弯钩收笔:“那酸菜你没吃吧?我俩尝了,差点去了。”

    落款:“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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