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没有白天黑夜。

    冷光台灯照亮桌上的三张照片。

    “认识这枚子弹吗?”马队将左起第一张照片推过桌面,推至你眼前。

    “SVD狙击步专用7N1弹。”

    “省城赶来的弹道专家分析大半天,到你这儿就一眼?”

    “7N1弹头底下有用来增加弹道惯性的铅质套环,打过就知道。”

    “你打过?”

    “马队,您把我叫回来之前——或者说,您让我休假之前,应该已经查过我底细。我们要不要加快点进度?”

    “……认识这把枪吗?”

    第二张照片,一把架在窗前的SVD狙击步,枪口瞄准桦钢后厂街。

    “序列号磨损得太严重,看不清批次。但有可能是小凉山矿区丢的那两把枪中的一把。”

    “看得清这个警号牌吗?”

    照片中枪口的导槽式消焰器旁,端端正正摆着一枚铝合金警号牌:079931。

    警号通常别在制服左胸口袋上方,相当于警察的身份号码。

    “看得清。我的警号。”

    “今天上午七点四十五分,我们接到匿名电话,称桦钢后厂街有毒品交易。附近巡警确认情况属实,请求增援。刑警队和禁毒队紧急联合行动,当场抓获嫌疑人三名,缴获可疑物二十公斤……”马队身旁的杨队打起播音腔。

    二十公斤?马队和杨队有望成为业内神话。

    “后经化验,证实是普通小麦面粉。”

    神话成笑话。

    “重点是,”杨队敲敲桌面,“重点是就在我们收队的时候,这颗子弹穿透驾驶座车窗,从李群左腋下射入,从左肩胛骨后方穿出,打断肋骨三根,其中一根扎入左肺。”

    “子弹离心脏只有两厘米。”马队接过话头,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惊险的微小距离,“幸好群儿命大,救回来了。”

    杨队继续播报:“我们根据弹道专家的分析,在离枪击地点一公里外的一座居民楼六楼的空房间里发现了这把枪,还有你的警号牌……”

    “不是他命大,”你摇头,“是那个枪手在炫技。”

    后厂街街道狭窄,不足以在射击时做风向调整,但还是选择了后厂街。

    SVD的有效射程是八百米,但伏击地点还是选在了一公里外的居民楼。

    李群上车之前不会没有射击机会,但还是选择隔着车窗玻璃开枪射杀。

    对方在炫技,在挑衅。

    也在邀请。

    “关于你的警号牌出现在袭警枪支旁边这件事,你就真没什么想解释的?小林啊,我们这是在努力帮你洗清嫌疑!”马队瞪大眼睛。

    “我的解释就是,有人设局埋伏李群,并且偷了我的警号牌,放到案发现场。枪上应该没有指纹这类直接证据,否则我现在就是作为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调查,而不是被呼来‘配合调查’。”

    马队干咳一声,将第三张照片推过桌面。

    照片拍摄于远处,拉了长焦,略微变形,但仍可辨出是个挽着发髻的秀丽女子。

    “照片里的人认识吗?”

    “认识。我在射击队时的师姐,是她推荐我入的队。”

    “知道这位师姐现在在做什么吗?”

    “知道。坤章的得力干将,绰号‘白孔雀’。”你微微后仰,靠住椅背,目光越过对面的两人,落在他们身后那面单向镜上,“马队,杨队,红脸和白脸都唱完了,主角可以登场了吗?”

    马队和杨队对视一眼。

    片刻静默,审讯室的门开了。

    你起立,敬礼。

    来者还礼,苦笑:“怎么被你发现的?”

    你瞟了眼第三张照片:“您追了她这么多年,毒蛇出没的七步之内必有半边莲。”

    “这话说的,兄弟单位的同志听了多容易误会!”对方佯怒实喜,“两个月没见,都好吗?”

    乍见故人,你也欢喜,只是这份欢喜外化到脸上,也不过一个小于等于微笑的表情:“徐队……”

    对方摆手:“还是叫我队副吧,听惯了。”

    你点头。

    你们同时想起一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徐队是今天早上刚到的,跨省协查。”杨队解释道,“桦林最近出现一款新型合成毒品,和之前东边流入的劣等品完全不是一个纯度等级,来源可以追溯到缅北一带。那里原本是坤盛一家独大,但这两年坤章一派的势力崛起,尤其坤盛儿子死了以后……”他看你一眼,见你并无反应,便刹住了话锋。

    “一个坤盛,一个坤章,这老坤家祖坟风水有问题吧?满门毒枭?”马队诧异。

    杨队见你和徐队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道:“‘坤’是掸族土司的意思,算是一种尊称,可以翻译成‘先生’,‘盛’和‘章’都是名字。”

    马队恍然状。

    “坤章这条线一直都是我在跟,这次的‘新货’也是他们手上出的。没想到地下供货线已经一路延伸到了北边……”徐队的脸色沉了下来。

    毒贩如蚁,当某地出现一只蚂蚁的时候,意味着地下已经繁衍了一窝蚂蚁。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需要我做什么?”你开门见山。

    徐队对你的直接已习以为常,他和马、杨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默然朝门口走去。

    “马队,杨队,”你叫住他俩,“新到的防弹衣,让大家穿上。”

    马队一怔:“穿到啥时候?”

    “丢的第二把枪找到的时候。”

    门开启又复合拢,单向镜那头的人应该也已撤走,审讯室里只剩你和徐队。

    他几次想要开口,几次哽住。

    于是你替他说:“坤章的势力崛起,扩张很快,又想趁势吞了坤盛,所以急着招兵买马。白孔雀这次来桦林,除了把这里做跳板,打开北方市场,大概也想设局招揽我。坤章疑心很重,我们的暗桩一直没能钉进核心层,这次是个好机会。”

    徐队缓缓点头,又缓缓摇头:“你不必这么做,你……”

    你想起某个遥远的夏天,有人问你要不要和他一起,干一些没人喜欢干,但总要有人去干的事。

    有些事,不能干。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干。

    “那……我跟你详细说一说相关计划,还有一些资料,你尽量趁天亮前全部看完,背下来……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要一张纸,一支笔,一盒空白磁带,一个带录音功能的随声听。另外,我能不能再见一次侯法医?”

    ————————————————————

    你孤身走出警队大门的时候,天光已亮。

    明明是朝阳,却莫名透着几分夕阳的味道。

    阳光让整个桦林锈迹斑斑,被映红的积雪就像魔术师盖在道具上的那块红丝绒布,仿佛只要积雪融化,绒布一掀,就能掀出另一个世界,一个更新更好的世界。

    你望着街对面的傅卫军,觉得他应该站在那个更新更好的世界里。

    桦林二月,滴水成冰。

    为了取暖,傅卫军不停来回小跑,间或弯腰敲敲路边停着的汽车底盘。

    老崔见了一定会上前盘问,防他偷车。但其实傅卫军只是提醒那些钻进汽车底盘、借排气管余热取暖的流浪猫,太阳出来了,你们也出来吧,别被碾着。

    昨晚他执意送你回警队,今早他执意等你出来。

    你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多久,而他也一定不会承认自己正在等你。

    果然,他终于也看见了你,紧跑几步过了马路,东张西望假装正好路过,漫不经心解开外套,又解开那件绷了丝的黑白尼龙运动服的拉链,从里层毛衣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你。

    袋子里的金黄炸糕尤带热气。

    你咬一口,豆沙馅细密。

    你伸出食指点点鼓起的腮帮,又屈了屈拇指。

    “很甜。谢谢。”

    傅卫军把脑袋斜凑到你的面前,要你再夸一遍。

    你伸手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记。

    他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咧嘴一笑,笑出一朵云气。

    你也学他吸吸鼻尖,也笑,也笑出一朵云气。

    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事,你俩却相对傻笑了很久,直到傅卫军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打手势告诉你今天中午十二点的电影,本来打算和隋东一起去的,他醉了去不了,要不然你去?

    你抽出其中一张,低头细看了一遍片名、时间、座次,递还给他。

    “我可能去不了了。要出趟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笑容冻结在傅卫军的唇边。

    你一手握拳,向下伸出小指,随后将双手食指搭成人字。

    “傅卫军,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我是个坏人,你会不会相信?”

    “如果你是坏人,那我也当坏人。”

    你笑了,伸出拇指。

    “那我还是做个好人吧。你也做个好人,”顿一顿,“如果有的选的话。”

    傅卫军伸出拇指,轻轻抹去你嘴角的豆沙,拉过你的手掌,将电影票放回你的掌心。

    他指指自己,用手背贴住下颌,再指指你。

    “我等你。”

    ————————————————————

    你掀起那片军绿色防冻厚棉帘,踏进春风街早市的那个馄饨摊。

    一张矮桌上坐着一对母子,另一张矮桌空着。

    明明不久之前,你和你的朋友们还围坐在这里谈笑聊天,转眼之间又只剩下你一个。

    你梦游般在空桌旁坐下,点了馄饨,低头发呆。

    门帘又被掀起,你对面的红色塑料椅被人拉开,一只汤勺伸过来,舀走你碗里的香菜。

    “还是和从前一个样,一句‘不加香菜’都要我帮你说,难怪射击队那群王八蛋给你起个外号‘小哑巴’。”

    你抬头。

    那种甜美的语调是熟悉的,那双甜美的笑眼却已陌生。

    “阿姐。”你唤她。

    “还愿意叫我一声‘阿姐’,我这一趟就没白来。”她笑着伸手,将你散落的鬓发挽到耳后,“什么时候猜到阿姐来桦林的?”

    看到第二张照片中狙击枪托腮板转向左边的时候。

    她是左撇子,左右手都能使枪,托腮板的方向是你俩从前训练时的小小暗号,转向右边,一起去食堂吃米线,转向左边,吃馄饨。

    “又不说话啦?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儿子被你一枪崩啦,坤盛那老东西疯啦,放出话来,只要把你带回缅北,死的,这个数,”竖起一根手指,“活的,这个数。”再加两根手指,“哎,你一个月工资多少来着?光荣之后,抚恤金多少来着?我记得你数学可好啦,靠心算就能调整弹道,怎么这笔账总是算不明白呢?”

    你想起正式加入禁毒队的那天,队长带你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领取装备,而是填写抚恤金使用意向书。

    多少多少留给谁谁谁,多少多少捐到哪哪哪。

    你没有家人,于是就写一句“全部交由组织安排”,默认存入一个专为牺牲队友遗属设置的账户,用于支持他们的生活。

    你队长是个百无禁忌的货,趁你签名之际,捏住你的笔杆笑嘻嘻:“想好啦?现在跑去南边还来得及,一样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人家开的价码可是这里的千倍万倍——还是美金。”

    你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撞死我阿爸阿妈的那个司机,是毒驾。”

    他松开手指。

    你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说起来啊,你队长那条命当时的价钱可不如你呢……”她咯咯笑。

    “闭嘴。”

    “呦,生气啦?知道坤盛对他做了什么吗?没有开枪,一枪都没有开。榔头,铁钳,改锥,小刀……关节,骨头,肌肉,神经……哦对了,他们事先给他打了安非他命,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是清醒了……”

    “闭嘴!”

    “而你什么都不能做。你不能报仇,不能一枪把坤盛的脑袋崩成花。你要服从命令,要顾全大局,要隐姓埋名在这个冻死人的鬼地方像个窝囊废一样活下去。”她微微扬起左手衣袖,露出袖管里一截乌黑枪口,“我知道你长本事了,这个距离,你大可以出手卡住我的扳机扣,或者直接把套筒掰歪——可是你不敢,你怕万一,万一枪走火,流弹伤到她,”指指在炉灶前忙碌的老板娘,“或者伤到他。”又指指邻桌正张嘴仰头等待妈妈喂馄饨的小男孩,“所以你看,当好人多不痛快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总是比坏人慢半拍。”她一笑,垂下左手,倾身凑近你耳畔,“要不要跟着章先生,痛痛快快当坏人?”

    你侧头避开她的嘴唇。

    她不以为意,坐回原位。

    “章先生一直记得你,总说当年在寨子里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天生的好枪手。他要买下你,你阿爸阿妈跪着求他,他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没带走你,还间接把你变成了最难缠的对手。可现在你看,你坚持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呢?那边的警队打着保护你的旗号卸了你的枪,这边的警队压根没把你当自己人,一枚警号牌而已,就对你起了疑。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刚刚发了通告,要你停职接受调查。阿妹,过来,来我们这边。只要你来,想报仇,枪管够,人管够;想挣钱,我们的新货已经挤掉了坤盛在缅东和缅北的大半市场,过不了多久,内地也是我们的天下……”

    “那天在后厂街跟踪我的人是你?”

    “第一次替李警官踩点,没想到就遇到了你。生气啦?怪我没上来跟你打招呼?”

    “为什么要动李群?”

    “还不是因为他住你楼上咯。不会吧?你不会还以为自己可以和普通人一样,有邻居,有朋友,有家?章先生能找到你,坤盛一样能找到你,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懒得要李警官的命,坤盛的人来了可不一定。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都会被你拖累,这次的这个是肺叶,下次的那个就是心脏了。”

    “李群屋里的暖气管也是你弄坏的?前天趁我出门,去我屋里偷了警号牌,昨天暖气爆管,什么痕迹都抹掉了。”

    “哎哎哎,不许冤枉人啊。这种粗活我可不干,多伤手啊,都是底下人干的。”

    “为什么要分两天?为什么不在前天直接弄爆暖气?”

    “谁让你老窝在家里不出门呀!”她挺委屈,“暖气爆管,你出去得久一点,我手下人也能多点时间做事嘛,比如说,往你屋里藏点货啊,然后打个举报电话说有警官知法犯法窝藏鸦片什么的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种把戏扳不倒你,但也足够让你在桦林警队再也没有安身之地。”她亲热地拉过你的左手,看看你的腕表,“嗯,这个时间,举报电话已经打出去了。你猜,刚刚开过去的那辆警车,是不是在找你?对了,这块表是你队长的吧?据说他受刑的时候一声没吭,但是你看,表盘全都磨花了,多可惜……哎?你那个小男朋友知道你戴着别的男人的表吗?他会不会吃醋啊?老实说,我都有点吃醋啦,当初咱们说好的,一起进省队,一起进国家队,一起拿奥运奖牌……现在还来得及,跟我一起,一起杀了坤盛,一起做缅北的王,嗯?”

    “如果我不答应呢?”你抽回手。

    “章先生让我来带你回去,我就必须带你回去。但我也知道,如果乖乖答应,那就不是你了。”她托腮叹气,“唉,怎么办好呢?要不你先听听这个,再做决定?”

    她取出一只小巧录音笔,又贴心的替你塞好耳机,按下播放键。

    开门声,打斗声,挣扎声,怒斥声。

    “你们是……是谁?!老子弄……弄死你们!”

    隋东?

    播放停止,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铜黄的五毛硬币,举到你的眼前。

    “你那个小男朋友还挺扛揍,就是不知道能扛住几枪。”

    你在刹那愕然中想到西窗台上罐头瓶里的那些纸条。

    那些署名“东子”的纸条。

    ————————————————————

    房间空旷,正中一张木椅。

    椅子上绑着的隋东一动不动,腰间围了一圈炸药,引线和他的头颅一样,软软垂下,一动不动。

    “炸药不是倒进小凉河了吗?”你回头怒视她。

    “留了一捆给未来妹夫做见面礼,两手空空的多不礼貌呀。”她语气真诚。

    隋东身后的两名看守分立左右,左边的正把玩一只打火机,右边的持枪对准他低垂的后脑。

    你蹲下,查看隋东的伤势,又搭上他的脉搏,确定脉象平稳且只有皮外伤,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的双手搭上你的肩膀,不轻不重捏了两下,似警告,似安慰:“放心,只是打了镇静剂,让他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答应了你会放他走,如果你舍不得,我们也可以带上他一起走。”

    你起身走向窗边那柄SVD,左臂架枪,右手持枪,偏头凑近瞄准镜。

    马队的脸出现在十字密位点中心。

    现在是午饭时间,刚下夜班的他正在厨房偷吃媳妇还没上桌的拍黄瓜。

    警队分的房子面积不大,厨房更小,挤进两个人后完全腾挪不开。

    媳妇推他出去,他耍赖扭臀不出去。

    媳妇再推,他再扭。

    他俩人到中年,却仍有这种少年夫妻的回合,你不禁莞尔。

    “五百米左横风四米每秒,偏左二十一厘米。”你身旁的她举起望远镜,担任起观察员的角色,“放心,这把枪最多只能查到矿区为止,牵连不到我们。开枪吧我的神枪手。交完这份投名状,一切从新开始。”

    你闭目片刻,猛地睁开眼睛,扣下扳机。

    ————————————————————

    黑色桑塔纳轿车快速穿过桦林主城,向郊区省道驶去。

    你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白桦树,不发一语。

    她轻轻捏了捏你置于膝头的左手,轻拍两下,告诉你章先生很满意。

    车过桦林电影院,你的瞳孔里忽然映入一个少年的身影。

    他站在最高那级台阶上,左手捧着一袋糖炒栗子,右手捏着一张电影票。

    入场的人群如逆向的潮水扑打着他,他如一块顽石,屹立不动。

    你知道,那些从你枪膛射出的子弹,迟早有一天会统统射回你的心脏。

    你不知道,那些子弹最终竟会幻化成一个少年翘首等待的身影。

    你蜷下身体,用膝盖抵紧心口。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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