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宫,金碧辉煌的极盛之所中唯有琼楼玉宇如银花玉树,别具一格。

    那是神官的住所,听说帝国的每一任大司神都住在琼楼玉宇最中间的那层星宿殿里,除非是遭逢天下易主,否则神官是绝不会轻易踏出这无暇的殿堂一步的。

    当然,同理的是——除了神官谁也不能轻易涉足这神殿一步。

    可是此刻面容清丽的少女却紧阖着双目,微薄的眼皮里,分布着青紫的血管,在她轻弱的呼吸中,浓密的睫毛如蝴蝶双翅轻颤。

    ——竟已在此酣睡了一日。

    可是这一夜,她睡得极为不安。

    梦中,一直有一个声音紧追不舍。

    ——在那一场宴会极为盛大,你都看到了什么?

    她回答:“血。”

    “嗯?”似乎是有些意外,那个声音带着不确定性追问:“还有呢?”

    “还是血。到处……都是血。”她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发颤,“还有冲天的火、宫人的呐喊、银白色的光……”

    她看到一个个脆弱的生命哭喊着淹没在那片银白色的兵刃里……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至亲一个又一个消失在黑色的硝烟里,熟悉的面孔如同幽灵般一张又一张悄无声息地凑近了又消失去……而曾经温润如玉般地脸颊上却带着无比陌生的冰冷表情。

    她逐渐蹙起眉头。

    他追问——是谁?那是谁?!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清楚……

    她回答,一面摇头,脸颊被火光映照,烫得生疼。

    “阿愠——”

    “阿愠……?”

    有一个声音在持续地呼唤她,夹杂着无法言语的沧桑与悲凉,仿佛是从遥远之境匆匆赶来,时而是泫然的,时而是铮然,但语气逐渐高亢……

    ——是谁?是谁在喊自己?

    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只有一个人,他是……是……

    她费劲地去想那个人的名字,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蝴蝶的翅膀在眼皮上缱绻地颤动着,仿佛即将要脱而去。

    “阿愠!”

    “啊!枕素!”终于,她想起来了,在一声惊呼中,解救于一片生冷的梦境!

    眼睛骤然地睁开了。

    她发现自己正蜷缩着身体躺在一间宽敞光明的殿宇中。身上盖着一张柔轻的毯子,身下是厚实温暖的软垫,而透过温软的垫子,感知到最下一层是坚硬而冰冷的质地。

    ——这是哪儿……自己在哪?

    舒醒的片刻里,双手依旧不安地攥紧着胸前的两片衣襟,胸腔中也仍旧荡着那被千军万马般踏裂的剧痛。幻梦中的一切如浪如潮久久不愿平歇,而窗外的风是如此地猛烈,灌入衣衫里转瞬吹透了一身冷汗,面颊上的滚烫也转瞬冰凉……但目光再一触及,正是那人——

    一袭白袍,一头银发,手上戴着一双纯净的手套……静谧如幽灵般的身影站在她身侧,浑身上下除了大片的白便再无其它颜色,连脸上也俨然罩着一张纯白色面具。

    白色的面具上没有表情,不知悲喜,却让浑身紧张的乐愠陡然地松了一口气。

    ——啊,得救了。

    他也淡然地回应她的惊呼。

    “我在这。”

    “是的。”

    ——枕素。

    他就是大司神——枕素。

    神思一片一片,由梦境落回身体里。

    平静下来,乐愠适才想明白,自己饮用了药物在此处睡下,竟是酣睡了一日都未曾回去。

    “唉——,糟了。”

    乐愠轻吟一声,松开抓紧衣襟的双手,撑着身体直直地坐起来,想起自己出门已是一日未归,此刻殿中的宫人寻不回自己,怕早已乱了方寸,不免为此感到些不妥。

    但是才坐起来柔软的毯子便从身体上滑落,露出她一身绯粉的裙衫。

    薄如蝉翼的质地完美地贴合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勾勒出纤细宛如惊鸿的躯体。每一缕布料的造价都十分昂贵,且工序繁杂,并不是普通人能够穿戴地起得。

    这是她来自皇室贵族身份的象征。

    纵使她彻夜不归,也不会有人敢真正地惩戒自己。

    紧张地情绪一旦放开,乐愠便发现枕素的手里此时正捏着一只精致的瓶子。瓶身是深如漆的蓝色,他不停地用手摇晃着它,饶有兴趣,如同在摇晃着一片深蓝的海域。

    瓶子里面还剩着一半奇妙的药水,在晃动中发出流水的声响。

    那正是她享用之后剩下的药水,令她沉睡了整整一日的罪魁祸首。

    “做噩梦了?”枕素轻声问。

    面具里一双湛蓝的眸子眼睛深陷其中。

    这双眼是如此湛蓝的,如同海水一般神秘,却拥有着奇异而明亮的目光,犹如埋藏在深水中绽放的晶石,幽幽地闪烁着。

    最终这晶石般幽亮的目光投射到了乐愠的身上,却令她如同遭遇了雷击,再一次紧张地将身体瑟缩了一下!

    脑海中那些来自于噩梦中金戈铁马转瞬浮现也——它们也是如此,明明拥有着光照般的明亮,但温度……却是冰冷冷地!

    心中一时间味道复杂却无法挣脱!

    玉座中的少女忍不住拢了拢肩膀,抱过膝盖,低头将身子用力地缩成了一团。

    乐愠点头承认:“是。是噩梦。但是,”为了不让大司神担忧,少女咽了咽发涩的喉咙,努力让嘶哑的声音变得柔润些。

    “枕素大人……你不必担心我。”

    再开口已是一副清冷的好嗓音。

    屋子里,微风忽起,轻纱飘散开来,宛如吹散了湿润的薄雾,一束光落进琼楼玉宇中。一瞬间,薄云寡日下,郁郁的屋子里,透着木窗的纸格也清亮了些。

    ——是么?真的不用担心吗?

    年轻的少女迎光而坐,素白的面容上是由为镇定的神情,那是不同于他脸上所戴的另外一种面具,一张看……不见的面具。

    但即是如此,大司神的目光是如此地尖锐,仿佛可以洞穿一切。

    在淡漠的神情下,少女藏在衣袍中的身体却仍然在隐隐地发作着,如微蚂蠕走般的小小颤抖分明是惊悸后难以平复的表现。

    ——她在害怕。

    “真是抱歉。”

    看到少女的身体在细小地抖动着,深知她在恐惧,却依旧在脸上尽力地表现出平静。大司神枕素并未就此选择忽视,而是放下手里的东西,由衷地向她道歉。

    他微微地弯下腰来,用手抓住了少女战栗不止的肩膀,又用温暖的掌心揉了揉她的细软的发丝,连面具下幽亮夺人的目光也随即柔和起来。

    “不过是个梦,你看见的那些事情只是有可能会发生,不用太挂心。”大司神的声音温柔,试图抚平少女不安的心情。

    ——这是他从前时常做的。那时,每当年幼的乐愠感到了不安、焦虑,亦或者是悲伤,他都会这样做,并以此将这个孩子从那些负面的情绪中拉回来。

    可是,即使做出了这样的努力,可是却连枕素自己也不由得再次为她的梦境感到困扰和担忧起

    来。

    ——饮“泪”之后,阿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怎么可怕的场景竟能让她如此的害怕。

    在他尝试摄入梦境与她交流时她已无法再在那场噩梦里继续待下去了。

    因而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对她进行干涉,将她的神思从那片幻境里提前唤醒——以至于还没来得及将她梦里的状况搞清。

    然而,苏醒过来的乐愠在惊惧之余,展露在脸上的却是愈显浓烈的淡然和冷漠——这分明是为了想要掩饰什么。

    “枕素大人。”

    深思中,手底下的少女忽然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他。

    大司神突然发现,除了害怕,乐愠漂亮的脸颊上还残留着难以闻见的泪痕,甚至连眸底也依旧是氤氲的。这使枕素再次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女不止是在害怕,甚至……还有些伤心?

    仿佛是看见了极为不好的东西,大司神的心里为之一顿,连那被隐藏在面具下的那张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受的表情。

    “怎么了?”

    不忍地移开了眸子,枕素撩了撩衣摆侧身坐在她榻旁,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如同我一说。”

    “我……”可是,少女低下头沉吟了一下,却并不打算轻易敞开心扉。再开口时她已然抚平了自己的情绪:“大人,除去今日,还有六日我便要及笄了。”

    又或许,她只是为了驱走之前沉重悲伤的气氛而转移了话题。

    听着她平静地诉说着另外一桩事,枕素却也极为平和地“哦。”了一声,语气虽然淡漠,然而面具下那张抿紧的嘴角却不觉坦露出了一些笑意。

    及笄。他自然是知道的。

    身为大司神,是要结合星象为她排算出最适合及笄的那一日。

    而在及笄的大典之后,她便不是一个孩子了,她将会从一个青涩的少女,逐渐蜕变成一个优雅、成熟的女子。而在那一天,他决定了,只要她愿意,这一日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送给这个自己一手培养长大的孩子。

    即便是脚下的这一整座琼楼玉宇。

    “但其实,你也知道我早已度过了自己的十五岁生辰,也早该及笄了。”

    少女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枕素侧耳,耐心地听她讲述其中的内容——

    “而如今,我也将迎来自己的第十六个生日,在那之前,父亲会为我举办成年大典。所以啊……”顿了顿,少女终于说到了重要的地方:“你可不能再这样摸我的脑袋了。”

    侧耳倾听的大司神突然微微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然而,乐愠还没有把话说完:“我以后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面前的女孩虽然并不抬头,语气却逐渐认真起来,“不是孩子,便是个大人了。所以,同样作为一个大人的你,需要尊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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