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下课铃一响,陆续有同学起身,争分夺秒跑去食堂吃个简易早餐或直奔卫生间。于葭为首的一群女生则浩浩汤汤围拥在教室后座空坪。

    平日里本是个冷清的地儿,此刻挤得连只麻雀也飞不进来。

    于葭站在最内圈,拆开一包印着HelloKitty的湿纸巾,伸手递给人群中心的江御舟,笑着说:“这桌子没什么人用,就放一些杂物,桌面上容易积灰,班上刚好有一张空闲的桌子,要不然吴老师还得让班干去储物室拿一张过来。”

    她是班上文艺委员,活跃好组织,和一众同学打得火热,教室天然中央烤炉。当然,也包括许霜,但对后者的热络程度火候明显欠佳,泛着生腥的味儿。

    严瑾玉背稍后靠,瞥见于葭梳理地平平整整的刘海,唇彩都涂到边缘外了。

    于葭性格张扬,留着利落的及肩发,单皮眼挺鼻,除开右颊分布略密的几颗痣,算个中规中矩的美女。

    她接着说:“老师之前就和我们班干说了,班里要来新同学,你对学校还熟悉吗?不熟我可以带你参观参观,我们班位置是一月一排,成绩好可以挑座位,所以下次你可以不用坐这儿了。”

    于葭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许霜从来没见她对自己说过那么多话。

    江御舟浓眉微扬,似乎正在耐心听着女孩的讲话,食指偶尔敲几下桌面,又像在发呆。

    于葭拨拨身旁几个跟班女生:“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可以随时来问我。”她指一下前排某一格座位,“我就坐在讲台下第一排。”

    江御舟这才抬头看她一眼:“嗯,谢了。”

    劳动委员突然敲了敲桌子,站在讲台上喊:“说了多少遍!值日同学记得擦黑板,今天轮到谁了!”

    寻问的话,目光却直往她这扫。

    许霜明明记得昨天晚修结束出教室时提前擦了一遍黑板,今早还没上课呢,谁吃饱了没事干在黑板上写字。

    她眼神扫去讲台,多媒体触屏旁的推拉黑板上显赫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的字迹像极了某种挑衅。

    许霜肩膀都垂了几寸,上了讲台,用黑板擦打着圈擦去那几个字。

    名字抹净,记忆却不能。粉笔灰飞扬从黑板滑落的几秒内,过往回忆像走马灯在她脑海重映。

    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更记得他那张不羁的脸。

    扪心自答,他,的确比之前更高壮俊逸了。

    也褪下了那份青春期的稚气和傲慢。

    面对于葭的打扰和她出口就来的调侃竟能由然置之。

    以前,他可没那么好脾气。

    粉笔灰尘落在许霜指腹,指甲盖,像微观世界里下的一场雪。

    许霜闭上眼,依稀记得,又或是不能磨灭,她十三岁生日那天穿着蛋糕裙,顶着眼下一条竖型沟壑、如条虫般的淡粉色胎记的脸。去他家喊打麻将的顾婧回家吃饭。

    她是有私心的,想让他也看看这条裙子。

    她走到院子一处,看见了他,还没等她羞敛地冲他问一声好,旁边一个男孩子迫不及待指着那件粉色及膝裙,像发现新大陆一般,鄙夷地说:“阿舟,她是不是喜欢你。”

    有人应合:“被这种人喜欢,好恐怖,好恶心哦。”

    她攥住裙角,捏得指腹泛白,脑海一片空白。

    许霜去想他当时的话、神情、举止。始终还是模糊不清了。可当时自尊嘭然倒塌、泛酸泛痛的滋味似乎还萦绕心尖。

    他,没有阻止,不是吗?

    她去教室外的垃圾箱旁拍干净粉笔擦。

    小时的喜欢,算什么喜欢呢。她喜欢的无非就是那层皮罢了。褪下相貌,乏善可陈。

    他是玷污别人喜爱之情的坏蛋。

    许霜去卫生间洗了个手,镜子里映照出一张标致的美人脸,五官出彩,鼻子线条流畅。

    她伸手去抚摸自己右眼下的那一块肌肤,已经祛掉了。她可以不用自卑了。那儿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与其他肌肤同色,是最完满最原始的一块。

    许霜一回座位,严瑾玉低低侧过头来:“怎么才回来,美甲刚走,你是没听见,她们几个女生夹攻恨不能把人祖籍八代都过问一遍,语气那叫一个腻歪。”她假意搓搓鸡皮疙瘩。

    “哦。”许霜拿纸巾一节一节擦干净手指。

    严瑾玉凑近:“他爸爸工作迁来潭溪,才来这读书,之前在隔壁省灵璧国际学校读书,灵璧诶,可是潭溪五个那么大。”

    许霜沉默。

    严瑾玉喋喋不休,覆在她耳边:“真的挺帅的,刚刚我往后看了好几眼,近看更帅,啊啊啊啊啊。”

    许霜把纸巾揉成团,睨她一眼:“上辈子没见过帅哥?”

    严瑾玉反手摸她额头,总觉得许霜举动反常,之前都一心学习,除学习外的事情崇尚佛系对待,今天这是搭错了那根筋,竟然评价起新同学来了,还是带有不客观色彩的贬义评价。

    她不禁问:“出门忘戴隐形眼镜了?”

    许霜:“视力5.1谢谢。”

    严瑾玉打趣她:“不过也是,你有顾妄这种追求者了,自然会对其他男生保持距离。”

    许霜不知道她是怎么误解的,想想也是,经常有个男生在班外等待,谁都会不由自主想偏。

    她挠挠眉心,泛起瞌睡,下次还是要和他说明白别来找她了,严厉一点,强势一些。

    不然这样下去,情形只会越来越烈。

    “喏,说曹操曹操到。”严瑾玉长指一伸,示意她看窗外。窗外半边身子倚在承重柱旁,穿一身蓝白棒球服,留着扎眼寸头的还能是谁。

    许霜下唇往上努,吐气:“怎么又来了。”

    恰好窗边有同学喊:“许霜,有人找。”

    严瑾玉拍拍她的肩,把她的抱怨当成骄傲:“你就从了吧,耿耿忠犬啊。”

    这人三天两回往自己班上跑,窗边带话的同学早已满腹抱怨。

    许霜瞬间有些头绪上来,在严瑾玉耳边低语:“你说我要不要在他面前自损形象,让他想象破灭,不再来了。”

    严瑾玉听说过一些劝退追求者的例子,有放狗咬的,或是找人打一顿的,再其是斗不过还躲不过嘛,倒鲜少听过不惜丑化自身,亲自出马的。

    再就是,顾妄也不丑啊,小寸头理得多阳刚多帅啊。

    她还听于葭她们说高三不少学姐追过他呢。

    结合许霜今天一系列的表现,严瑾玉合理怀疑,许霜的审美已经出现了严重偏差,甚至是落后,这姑奶奶应该尽早去挂个眼科。

    再这样下去,审美阉割腐朽,迟早会喜欢上……喜欢上,严瑾玉左右顾盼,准备找个典例鞭策一下许霜,正巧瞟到转过头来的张添,那锡纸烫非主流的头发,她双眼一亮。

    说反例,反例不就来了吗?

    张添贱兮兮开口:“金鱼,怎么一看见我就嘴角上扬眼冒金星啊。”

    严瑾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许霜收拾好垃圾,正准备越过座位出去。

    才刚抬腿,整个人就被一只腿勾住,她身子摇摇欲坠,虚握住的一团纸包着的蛋壳脱了手,瞬间飘散在空中。

    严瑾玉发觉,扭腰伸长手臂及时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上半身。

    许霜站平,呼吸一时间凌乱,幸好没风,要不然整个教室都得均匀分布几块碎蛋壳。

    她看向始作俑者——那只因为太长而抻出边界搁在严瑾玉凳腿上的脚。

    以及,那张蛋皮蛋壳洒得到处都是的桌面。

    正坐着的那个冷脸黑了好几度的人。

    白瞎于葭的薄荷味湿纸巾了,现在上面全臜上茶叶蛋味了。

    许霜知理明寸,立即道歉:“我马上收拾干净。”

    江御舟不知道这是什么搭讪新手段,过会是要加他微信,还是买什么果汁糖果类的安慰品深入认识。

    面前蛋壳的咸冲味实在不堪,他慢吞吞抬起上眼皮,扫了许霜一眼,眼尾略勾起。

    那道探究的眼神停留时间之久,莫名像一种凌迟。

    许霜就差伸出一只手过去,要打要骂给个准信吧。

    严瑾玉看好一会儿了,悻悻冒出头替她说话:“江同学,许霜也不是故意的。”

    不少人朝这看来,都为许霜捏了把汗。

    忽然,传来一阵凳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嗞——”。

    江御舟身子撑着椅背后移,和桌子隔开一定距离。

    许霜余光能看见那薄薄一片落在他小臂上的茶色膜块。

    她难堪垂着睫,恨不能躲地缝里去。

    江御舟抖了抖露出的那节小臂,蛋皮飘落在桌面,接着拿纸巾擦了好几遍。

    许霜面红如血。

    这人的嫌恶之情要不要那么刻意,那么明显。

    不就一块蛋壳皮吗?躲得像粘上什么污垢垃圾一样。

    江御舟放下袖子,从包里掏出水杯喝了一口,重新对上她的目光:“收拾吧。”

    许霜把碎蛋壳一片片捞起,丢在手心,又借了一张湿纸巾擦了一遍桌子,生怕一个呼吸重了。

    这人那副闲散刁钻的态度,和小时候一个德行没变。

    -

    长廊空荡。大多班级窝在教室内补作业,或是跑食堂吃早餐了。

    许霜走出教室时,直接呼出一口长气。

    太太太憋屈了。

    顾妄正在和隔壁班几个女生闲聊,不知道聊到什么,一张脸笑容灿烂。

    许霜走过去,停在离他半米距离处:“有什么事?”

    顾妄闻声注意到,和一旁女孩子打了招呼,笑着朝许霜走来。

    “明天去看我篮球赛呗。”顾妄走近一步,瞬间遮住一大片光。

    这人三天两头来,每次都是一次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她对篮球又不感兴趣。

    许霜垂着睫毛,停顿一下:“没时间,要写卷子。”

    顾妄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尴尬,他这人一向面皮厚,优倬环境内长大,收到情书也能淡然礼貌地回声感谢,在人面前拆开细看,就跟没带手机蹲厕所时看文字那样认真。

    他接着说:“别那么冷淡嘛。对抗赛欸,好不容易才有一次,明天正好周末,你们班也有女孩子凑拉拉队。”他又摊开掌心让她看那贴近手腕处那一圈青白的薄茧,略微骄傲,“最近天天练习,篮球都累得充了好几次气。”

    他朝许霜笑着,目光炽诚,像个渴望得到糖果的孩童:“因为我就想赢,在某人面前赢一回。”

    许霜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吃早餐的同学一批批回来教室。越过走廊中央正沉默对立着的俊男靓女。

    周围目光络绎不绝,不住朝两人打量。

    有九班的同学来楼上找同学,恰好看到这幕,皮欠地喊了句:“顾妄,你打篮球时候怎么虐八班那帮龟孙儿的,关键时候倒是别怂啊。”

    顾妄笑了笑,冲他招了招手:“干正事呢。”

    又转头温和地朝许霜问:“嗯?想好了吗?”

    许霜无措,笔直看向他:“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想看你打篮球的女孩子那么多,你应该不缺吧。”

    -

    上午头两节是云里雾里的语文课,语文老师单手端着课本绕着教室走,一路的之乎者也。

    许霜收了笔,她刚趁老师没注意写了好几道诗词鉴赏练习题,手心一阵酸疼。

    窗外阳光正盛,有鸟雀停留在枝条上叽喳几声,又振动翅膀飞远。

    严瑾玉正垂头写着笔记,桌沿一排荧光笔,搭配着用,古诗词那页红绿黑密密麻麻一片。

    许霜抬颌,扭头看了一眼后方。碎阳透过窗玻璃,在那张泛旧的单人座位,凭空铺上一层柔软的鹅绒被,只是,无人来盖。

    课间时间,体育委员组织全班下去做广播体操。

    这规矩,还是本学期执行的。校领导们窝办公室闲得慌,开创了一套新操系,名曰其名在学习之余锻炼一下身体,活动肌肉舒展筋骨,实则像是在训练大病初愈的患者。

    哪有什么操是需要高抬腿踢得能上天揽月与嫦娥共舞一般?

    体育委员还时刻在队伍一侧监督着。这也是吴组织安排给他的任务。

    许霜是了解吴军这人的,在学习上不怎么管班上同学,提倡无压迫自由发展,别的细枝末节他倒是管得比黄河还宽。

    严瑾玉位置站在许霜前一个,她个子娇小却有一具丰盈身材,青春期的女孩羞怯,怕动作起伏惹来不善意目光注视,此刻裹紧了校服。

    她本以为下雨可以避开做操,所以内里只套单件短袖,没穿内衣。没料到雨落了一夜,白天恰好出太阳了。

    许霜注意到严瑾玉动作比平日畏缩了些,凭女孩子的直觉,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丢给她。

    严瑾玉感激地朝她点头,将许霜抛来的外套反套在自己胸前。

    右侧教学楼三楼廊间,少年抱着厚厚一叠书走过。

    许霜余光注意到,偏头看去。

    叶子在闪动,阳光呼啸,白衬衫包裹住少年单薄却紧实的肉/体,像崩住的提琴弦,拉奏间能传出美妙音响。

    白色身影轻扫了一眼空坪上排列组合的黑鸦一片人头,散慢收回视线,笔挺穿进教室后门。

    体操来到最后一节,人群伸长手臂,弓下腰,像一只滑稽的鸭子拍打自己的小腿。许霜能从自己胯/下看见一排排低垂的脑袋,以及自己那双洗得泛黄的帆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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