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操结束,豆腐方块的一格格班级集合在国旗下那块空坪,许霜站在二十班队列外圈,右侧隔一条空道是十九班,一个戴眼镜的圆脸男生左右顾盼了半刻,塞给许霜一件棒球服。

    许霜被迫接过衣服,满脸写着懵。

    这年头不流行丢钱讹人了,改丢衣服了?

    严瑾玉眼尖,瞅见这蓝白拼色,衣服下摆还有一行显眼的刺绣英文,就知道是顾妄让人传过来的。

    她立马丢来一个眼色,啧啧几声:“是顾妄身上那件,看样子是一个班一个班传过来的,这衣服没丢真是奇迹。”

    许霜打量了一会儿各班级布阵,偌大的空坪,二十四个班分成三排八列,她在第三排第四列,而顾妄在第二排第一列。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人家说的,竟然如此听话地手手相传来一件外套。

    这人还真没点洁癖。经过了那么多双手,换人民币都得折几道痕了。

    严瑾玉低语:“九班这学期来了个新班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犯事就叫家长写检讨,我有个同学分到他们班,最近是苦不堪言两行泪啊。”

    许霜听她说完,楞了会儿神。所以,那样高调的他才会西天取经般递来一件衣服。换做之前,早就来她队伍找她了。

    不过,他是有千里眼吗?隔那么远能看见她没穿外套?

    沉甸甸的外套落在她小臂上,她是丢也不行,给别人更不行。这衣服一摸就知道价格不菲,袖臂还是光滑的皮面,绣了几个英文勋章。

    年级主任张卫东正在国旗下讲话,拿着收音不佳的大喇叭,点名批评哪个班做操不积极,动作敷衍又懒散。

    他接着威胁:“再这样,取消课间操,轻松的锻炼方式你们不认真对待,下次改成课间跑操场三圈,让你们喘气去。”

    人群中一阵哀嚎。各班班主任在方阵外圈巡逻盯视,人群又及时闭了嘴。

    队伍解散后,许霜在另一侧教学楼灌木丛旁等他,九班在二楼,会经过这儿。

    严瑾玉本想陪她一块等,许霜觉得留在这人挤人的,只让她先回去。

    许霜莫名想起初中那会儿,她在五班,顾妄在隔壁六班,他是年纪红人,长得帅会穿搭,一周总能在大走廊上碰见那么两三次,每回他身边都簇拥着一帮朋友,少年们嬉笑闹骂,高调风火地从她身旁擦过。

    但也止步于此。

    真正和他产生交集,还是在一个月前。

    那天,许霜晚修完出了学校大门准备回教师公寓。

    天色很晚了,近11点,小吃摊都打烊了,路灯昏暗,校门口对面马路边或蹲或站了几个社会青年,手臂处亮出一圈黑棕花纹刺青,一看就不好惹。许霜目光堪堪擦过,本想低头快走,却发现混混们一旁站着个顾妄,高瘦一条影子落在他脚边,他正和他们在交谈什么,貌似不太愉快。紧接着,那帮青年一把拽住他手腕准备起身往巷子里走。

    许霜觉出不对劲,因为顾妄一张脸黑得彻底,又挣脱不开,眉毛皱得像疙瘩。

    她飞快跑进校门口保安室说明情况,三两保安拾起电灯筒,来到马路对面的巷口,白炽光线照着那堆人:“你们是谁?松手!别骚扰学校学生,再拉拉扯扯我要报警了!”

    那群青年见状如鸟兽散。

    许霜立即松了口气,抬头,却见顾妄从巷道一侧朝她看过来,那儿很黑,没什么灯,他眼睛黑亮似夜星。

    她本以为是个小插曲,睡前都没想起这事。

    几天后,晚修结束后,许霜出班级发现走廊尽头楼梯口站了个高挑男孩,许霜本想低调经过他,没想到那人就是来堵她的,一开口便是:“许霜同学?”

    许霜纳闷,这人知道自己?

    两人不约而同说起那晚的事,顾妄坦然承认,若不是她喊人来,他恐怕进了那巷子便出不来了。那些社会青年面色凶狠,也不知道是谁叫来的,和他隔了什么仇。

    顾妄:“可能是我在学校太高调了,有人看着不爽。”

    许霜点点头:“是会这样。”

    这回他夹了些无奈的笑:“如果我真进去了,恐怕这会儿头都要成马蜂窝缠绷带了。”

    他留着不羁的寸头,楼道口昏暗的响应灯下更显少年脸部棱角。

    许霜耸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安慰:“我们是校友嘛,应该做的。”

    顾妄却丝毫拎不清她话里的疏离,那晚之后,他来二十班的频率越来越高。

    一来二去,闲言碎语四起。

    人群如潮水往教学楼奔涌。许霜逆人群站在花坛旁,得伸脚尖摩擦抵住瓷砖板才能避免被人群冲走。她个子高挑,一张脸白皙立挺,眼睛最是漂亮,不含物质时如溪涧深处不被现代森林侵蚀的鹿。

    几乎每人经过她都会行注视礼,只是,那些眼神夹着几分揶揄。

    许霜置之不理,手上拎着两件外套,轻咬下唇壁,眯眼眺望九班的队伍什么时候能来。

    顾妄正和同伴说话,高杨先发现花坛边的女生,伸手肘捅了捅他,抬下巴示意他看去。

    顾妄眼睛一亮,立即挤开人群朝她而去。四目相对时,他停在她面前,笑了笑,又看着她右手的棒球服:“你怎么不穿。”

    “穿你个头。”许霜有些尴尬,这衣服就像一坨千金铁,她怕穿上会被异样目光压死。

    顾妄还是第一次听她说那么重的话,笑意深了几分。

    许霜没等他回话,忙拉住他T恤一角,走到教学楼后侧。

    人少了许多,她也松了口气。

    顾妄乐意跟着她,被那只小手拽着衣服朝前走的滋味,还不赖。

    许霜看见他嘴角一直没下去的那抹笑,立马松开还拉着他衣角的手。

    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这人一看见她就笑得肌肉抽搐一样,让许霜老觉得自己脸是不是没洗干净,粘了什么脏东西。

    “给你。”许霜把棒球服丢给他,没什么好语气:“真亏得你干得出来这事,把衣服给我你不冷啊。”

    顾妄手始终插在裤袋里,没接,棒球服垂直落地。

    估摸着这人青春期爱装逼,她懒得计较,赶忙捡起,热心肠拍了拍衣服上粘落的灰。

    阳光弱了一些,灌木丛恢复成一片片深绿。

    他想起什么,顺口问:“做操干嘛不穿校服,见义勇为给别人了?”

    许霜没答,这人不分青红皂白没经过她允许把衣服给她,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他接着看见她的打底衫清楚地透出内里黑色肩带。耳朵泛起红,脸往一边移。

    她见他眼神躲闪,不觉严厉道:“你管我什么时候穿校服,倒是你,少爷脾气惯的,不说一句就把衣服传过来,如果失手不见了呢,你是不是要来怪我。”

    是不是又有传闻要来指责她。

    “衣服丢了我干嘛怪你。”他一脸无辜,眉皱起,“我不是怕你冷吗,你就穿那么点,薄薄一层布料,都不挡肉。”

    他口无遮拦,许霜意识到,忙低头看了一眼,立马羞得脸色泛红。

    许霜刚想把校服套上,却被眼前这人侧身一把抢过,他飞速越过灌木丛,往教学楼一侧楼道里跑。

    她忙伸手去抓那只袖子,却被他用力一拽,失手了。

    衣服在他手中挥扬,他回头笑,举高手臂,那藏蓝色校服顺着天空的颜色,像一缕青烟。

    他的声音散在空中:“周六下午两点,学校体育馆,我当面还给你。”

    这人,真是,一块踢不走黏在她鞋底下,缠得死死的口香糖。

    她用力踢了下脚,踢到水泥地面,痛感传来,嘶了一声。

    一进教室,课代表就在发上次月考的英语卷子,孙娜提前来教室了,踩着高跟鞋在讲台上小步来回走,语气颇有几分自豪:“我带了三个班,这次月考,你们班高分是最多的,再接再厉,下次联考争取赶上特超理科班。”

    又让课代表把卷子多分几个人发,效率快些。

    许霜走回座位,把棒球服塞进桌肚,这件衣服她彻底不想看到第二眼。

    严瑾玉正拿着她的卷子观摩,眼神崇拜道:“139分诶,作文满分!”

    许霜扫了一眼,被顾妄折腾得厉害,她此刻没什么好心情,简单应付地“嗯”了声。

    严瑾玉看着自己答题卡上才九十多一点点的分数,瞬间有些丧。

    潭溪中学是全市最好的一所高中,师资力量雄厚,每年招许多优质生源,免学费生活费,自然吸引来不少优学生,里头就包括许霜。

    高一二十班则是文科班里金字塔顶部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严瑾玉学习不算很好,来这个班纯属是他爸找了点关系。

    可能因为班上坐落着一堆学霸,她学习差,基础又偏薄弱,分班后刚开始她没什么朋友,孤来独往的。许霜主动来找她说话,她主动给许霜带早餐,两人上体育课仰卧起坐一块搭伴,以至于后来,因为成绩好可以先挑位置,许霜甚至让别人别坐她旁边,特意为她留了个位置。

    她可感谢许霜了。就像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那般感谢。

    试卷发下后,课上不讲听力,孙娜只讲同学们错得多的题,她课后再把听力原文和正确答案发班级群里。

    但这对严瑾玉来说却苦不堪言,班上人英语都挺好的,不像她错那么多道,她在老师面前胆子偏小,也不敢道道都举手。许霜发现后,每次讲英语卷子,她都会让严瑾玉把老师没讲的错题圈出来,课后她再给她详细讲。

    此时,严瑾玉抱紧了许霜的大腿,恨不能长出八头六臂章鱼一样攀附这大神身上,嘴里嘟囔:“霜,课后记得给我讲题,你最好了!”

    许霜看了会儿她的卷子,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凳子拖拉声,她余光看见一只精瘦有力的手臂懒散地举起,声音不轻不淡:“老师,没卷子。”

    桌面空荡,桌子的主人正看向讲台。

    孙娜立即注意到最后那排的单人座:“转学生?等会儿,我现在去办公室看看有没有多余的空卷子。”刚起身,又想到什么,停下脚步,目光挪至后座靠窗位,孙娜瞥一眼,指名道姓道:“那个,许霜,你把卷子先给……”

    孙娜往后看了一眼,不知道他名字是什么,正露出不知该如何称呼的疑惑神情。

    “江御舟。”那道声音未卜先知回。

    “对,给江同学一份,另外,值得表扬一下,这次考试,许霜的英语卷就听力错了几个,其它接近满分。”

    班里一阵阵惊呼此起彼伏,这次考试题目又偏又难,许霜真特么神人啊。

    许霜面上还浮着些被夸的不好意思,往后看去时又立马收回,真不想给他任何一个好眼色。

    她掏出桌肚里的文件夹,找出上次月考英语卷,抽出来递给他。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抽过卷子,手的主人一脸理所当然,拿别人的卷子听课也不道声谢。

    许霜倒觉得自己像个偷藏人家卷子,被发现才还给他的暗恋者。

    见他把卷子随意搁在座面,许霜耐心且友善地提醒:“错题不用订正,考完后我就对答案写在记错本上了。”

    江御舟淡淡扫她一眼,收回目光,却伸手揭开了桌沿那只中性笔的笔盖。

    “咔”的一声。

    许霜满脸黑线:这人故意的吧???

    接着利落地扭回头,气得她一阵脑循环:打人犯法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收回卷子时,许霜发现作文题目下方她用来打草稿的地,被划了记号。

    一个本应该小写的j被她写成J,没了上面这小点,此刻J被一道黑笔圈出,两撇交错打了个叉。

    而下一排,只要出现错误的j,都会此类效仿被打上一道道X。

    许霜满脸黑线,想扭头找他对峙又不太敢。

    这又不是答题卡,自然图省时间字迹潦草些。他是多喜欢做记号,黑板上写名字,试卷上挑毛病。

    她盯着近五六个用黑笔圈起来打上的X,觉得这人上辈子就是只眦睚必报的狗,电线杆子拌了他一脚,他能日以夜继呲着牙跑到那根电线杆底下撒尿。

    这次英语作文是一篇议论文,让考生浅谈对于挫折的看法。

    孙娜在讲台上问:“What do you thibacks?”

    没人主动回答,她接着详细地问:“Or, how do you deal with setba they e?”

    许霜嘀嘀咕咕:“I eat, sleep and play all day.”

    本是跟严瑾玉窃语,教室这时正好不约而同静下来,一时之间她的声音像扩音器散落各个角落,整个班爆发出哄堂大笑。

    张添扭头揶揄一句:“Are You a pig?”

    许霜面红得像苹果,她捋了捋脸庞的几缕头发,撩到耳后,声音压低:“管好你自己。”

    孙娜也想笑,却还是轻咳一声,先稳定纪律:“许霜平时还是蛮注意劳逸结合的嘛,现在还有其它同学想说说自己的看法吗?”

    瞬间,所有人又不吱声了。恢复到之前的安静,但仍有几个人偷偷憋笑。

    孙娜扫了一眼,发现班级最后排的新同学方才一脸沉定,似对集体反应自动免疫了一般。

    不如趁这次机会和新同学建立起一层联系,她语气诚恳:“江同学,要不你试着回答一下?”

    顿时有人松了一口气,女孩们寻得光明正大看他的好机会,纷纷扭头,一道道炽热目光直往少年附近这块扫。

    江御舟闻言站起身,略薄的眼皮眨了眨,似在思考,他接着用英语回道:“动物逃脱不了困在围栏的命运,被人吃。是因为它享受安逸,而挫折恰好站在安逸的对立面,它可以让人产生警醒并时刻认清自己。”

    话毕,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孙娜没想到他思考问题角度如此刁钻,只是,怎么觉得有些指桑骂槐呢,顾及课程进展,她也没多猜疑,手腕往下一挥,笑着回:“角度挺新颖,坐下吧。”

    末了,她又添一句:“你这口语不错啊。”

    许霜牙差点咬碎。这人特么故意的吧?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偷换概念。

    不就是在贬讽她之前那句嘀咕吗?

    严瑾玉有些地方没太懂,趁老师板书扭头问江御舟中文意思。

    江御舟背靠在座椅上,温吞看她一眼,喉里溢出一声低笑。

    他眼风扫去左上方:“问你同桌,她肯定知道。”

    许霜离得近听了全程:这人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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