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然听闻天子在此,不禁眼里划过一丝讶然。片晌他轻声道:“今日既非休沐日,也未曾听闻圣上罢朝。”

    此话未说尽,那人却已经会意,他笑了笑道:“普天之下皆王土,圣上想去哪,自然便能去哪。”

    谢不然面色平静,只定定看着那人,可背在身后的手却逐渐握紧。天子若因他出宫,便是抱着赶尽杀绝的决心而来,恐怕他们会走不出晏都。

    一时气氛有些僵持不下,突然一道清冽稚嫩的少年之声打破了这副僵局。

    “若邪,请谢公子进来吧。”那少年语气慵懒,带着刚睡醒后的疲惫。

    若邪听闻,刚刚气定神闲的气势陡然收敛,整个人都变得谦卑拘谨起来,他朝着门内恭敬行礼,道:“是。”

    谢不然心下微凉,这少年音色他再熟悉不过,确实是当今圣上魏和胤的声音。

    若邪对着谢不然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仍然保持着一些恭敬,但实际却不容谢不然有丝毫反抗。

    谢不然推门进了房内,房中装潢竟然与普通上房截然不同。

    所见木制皆是金丝楠木,所闻熏香是皇帝专用龙涎香,屋内所摆器具皆雕龙刻凤,无不彰显着此屋主人的至高无上。

    谢不然心中苦笑:这屋建成这般绝非一日之功,他自以为已经金蝉脱壳,却未曾想到还是在圣上的五指山中翻腾挣扎着。

    榻上坐着一人,身着华服,少年身量,面目清秀俊朗,但眉宇间带有一丝狂放,此时正在往条桌上的杯中倒茶,姿态优雅。

    他专注着倒着,似乎对屋内进来了一个人无所察觉,直至将那杯中倒满,便是再多一滴都要四溢出来时,他才满意的笑了笑。

    他放下茶壶,倚着条桌,撑头看向谢不然:“苍玄,多日未见,你似乎长高了不少。”

    谢不然看着眼前的少年,叹息一声,果然是魏和胤,他刚刚还抱有一丝的侥幸此时也破灭了。他挥开衣袖,朝着魏和胤深深一拜。

    “陛下万岁,臣问圣躬安。”

    魏和胤似乎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苍玄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你还活着,朕如何安得了呀?”

    这笑声清清朗朗,带着一点儿少年特有的俏皮,但话中所言却裹挟着杀意。

    谢不然未抬头,依然维持着跪拜的姿势,道:“臣,惶恐。”

    魏和胤道:“哦?这话朕便更听不明白了,你是谁的臣?你果真惶恐吗?”

    谢不然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自然是鄢国的臣,是魏氏的臣。陛下因臣不高兴,臣自然惶恐。”

    属实是废话文学了,魏和胤想从他口中听到的一句也未听到,他知谢不然要与他周旋下去了。他看了看仍然跪在地上的谢不然,又看向那杯倒满滚烫茶水的茗器。

    叹了口气道:“苍玄,咱俩何需如此这般。你六岁便入尚书房做我的陪读,咱俩朝夕相伴数年余载,你比我小四个月,我早已将你看作是我的亲弟弟。”

    谢不然跪俯不言。

    谢和胤继续道:“我还记得我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你父亲握着我的手写下的,拉的第一次弓是你父亲带着我拉开的,就连认识这世间的道理准则也是你父亲教给我的。我也将他看作是我的父亲,可惜,他却要谋反。”

    谢不然依旧不言,可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谢和胤忽然下榻,一把拽住谢不然的领子,迫使他抬起身来。他与谢不然对望,用那双凤眼紧紧盯住谢不然,道:

    “可我愿意相信你与你父亲不同,我愿再给你一次做朕臣子的机会。”

    说着他指向条桌上那杯滚烫的茶水,道:“端起来将它喝了,前尘往事一并勾销,京都谢氏的衣钵可由你来继承,你来完成你父亲未向我信守的诺言。”

    谢不然看向那冒着热气的茗器,心中划过一丝讽意,怎么回事啊?怎么都想让他吃这喝那的?难道吞个毒蛊,喝杯烫茶便能换来一个人的忠心?若有这等好事,这天下便无需刀枪军队来守护了,直接给每人灌下毒药浓茶岂不妙哉。

    谢不然端起那杯烫茶,灼烧痛意顺着指尖直抵心腹。但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执茗的手也未曾抖上一抖。

    他默默看了看那茶,正欲仰头饮下,余光扫向魏和胤的面容,突然心思反转,电火石光间,将那茶水泼向魏和胤的脸。

    谢不然道:“你诛我谢氏三族,弑族之仇岂敢忘怀!”

    魏和胤未曾料到谢不然突然反水,但他反应迅速,赶忙扭头,拿袖掩面。即使这般,依然有零星茶水溅到他的脸上,他的脸上迅速起了一两颗小水泡。

    魏和胤惊恐惨叫,大喊道:“来人啊!给我杀了他!”

    谢不然见他面皮未化,反而起了水泡,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他挑了挑眉,迅速向外间退去。此时门被破开,若邪见魏和胤掩面惨叫,抽刀就向谢不然砍去。

    谢不然一个闪身,避开了这带着肃杀之气的一刀,若邪见一刀未中立刻手腕一翻,刀身便行云流水的向谢不然扫去。

    谢不然弯腰欲躲,门外另有涌进来的皇家侍卫拔刀砍向他。眼见谢不然已无处可逃,忽然那些个侍卫被人从身后砍倒,只见十一和十二已然站在了门口。

    伯陵从门侧迅速入内,将谢不然一把抱起便往门外冲去。

    魏和胤叫到:“若邪,别让他们跑了!”

    若邪上前欲追,眼见就要拽住谢不然的衣角,十二一个斜劈挡住了他的去路。

    十一边挥剑边往后退,朝外头喊道:“通关文书已经送到,门外会有马车接应,先带大公子走。”

    伯陵脚尖使力,带着谢不然纵身从二楼一跃而下,一楼早有重兵把守,此时见伯陵破屋而出,皆已做好攻势,要将他斩杀。

    弹指之间,有人从楼上扔下了几粒丸药。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药丸突然炸裂开来,一时间肉沫拌着烟雾弥漫在空中。

    冬甫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勾了勾唇角,夹着谭明月翻身下楼,杀了几个拦路的小兵,破开客栈的大门。

    此时有马蹄之声自远处传来,只见两匹健壮骏马拉着一辆马车从巷口踏风而来。那两匹骏马奔至客栈前,被冬甫一把抓住了缰绳,他将谭明月扔进马车,又扔给了她一把匕首,对她道:“我回去接公子,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呆着,保护好通关文书,若有人靠近马车,你就拿匕首刺他。记住,是伯陵让我带上你的,谢氏不养无用之人,发挥点儿你的用处。”

    谭明月被摔的七荤八素,对着冬甫胡乱的点点头,叫他快走。

    冬甫警告的看了她一眼,往客栈走去。

    谭明月拿起那匕首看了看叹息一声,又将马车上放置的通关文书塞进了夹缝中,然后才往马车外爬出了一些,掩着车帘观察外头的情况。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天子来了晏都这变化先暂且不提,谢不然就不能好好先哄着这少年陛下开心,等魏和胤卸下了防备,他们在伺机逃跑岂不更好。谢不然是脑袋抽风了,才做出这种硬刚天下之主的举动。

    谭明月愤恨的想着,兀然暴起,一刀刺向了一个来砍马的侍卫。领导发疯!累死员工!她一个八岁女童此时被迫要奋勇杀敌也就罢了,这遭下来衣裳要重新换,头发也要重新盘,这才是麻烦至极。

    想及此,谭明月更加没了耐心,手起刀落,将上一世战场杀敌的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谢不然从客栈出来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那雪白的骏马上坐着一个血色孩童,恶鬼罗刹一般,连带着胯下马儿也染上了朱色,地上躺着几具血流成河的尸体。

    此时,谭明月闻声向他看来,黑耀眼珠里尚有遮不住的杀意和漠然。

    谢不然心头一跳,却不是被吓得。

    伯陵冬甫也被眼前一幕震得有些呆愣。

    谭明月见是谢不然等人出来了,也不惊讶,道:“快上马车,若再晚些恐怕通关文书也没甚作用了。”

    彼时,十一十二还在客栈挥舞刀剑边打边退,可手上动作却随着谢不然等人出去后变得越来越敷衍。

    若邪见十二简直纯在挽剑花了,白眼一翻,收了刀道:“人尚未走远,若是他来个回马枪,我看你们这副德行如何交代。”

    十二嗤笑一声,继续挽着剑花道:“谢大公子惜命得很,脱离了魔窟怎会再肯回来。”

    十一此时也收了刀,对十二说道:“咱们给谢不然演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了啥?”

    十二白了十一一眼,道:“若不是最后一场评考只比武力,不然也不能让你这样的蠢人排在我的前面。”

    十一听了也不恼,挠挠头道:“可评考就考武力呀。”

    十二恨铁不成钢,道:“你真是个呆子,咱们曾去过的那家成衣铺,我怀疑是谢氏的产业。”

    十一睁大了双眼,但眉宇间还是不解。。

    十二翻了个白眼继续道:“那店开得偏僻,冬甫又熟悉那里,最关键的是咱们换衣衫时,那掌柜的似乎碰到了你。”

    十一霍然激动起来,道:“这不可能,那店家若是碰到我我怎会没感觉?我修为可在你之上。”

    十二摇了摇头道:“确实如此,那掌柜的动作极快,我仔细观察也只觉得他似乎碰到了你,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他才报信回来请示亲王殿下要演这么一出戏试探谢不然。”此时“魏和胤”出了屋,手撑着栏杆说道。

    他面上那几颗水泡已经敷上了厚厚的膏药。

    十一仰头道:“那谢不然拒绝了魏和胤,岂不是说明谢不然确实是心向殿下?”

    若邪似乎对十一的智力也不忍卒读,叹息道:“只能说他暂时向着殿下,十一啊,没事还是要多读些书才好,这样你才会思考。”

    十一对若邪却没有那么好脾气,怒道:“老十,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当好小九的狗就行了。”

    若邪脸色骤变,正欲动手,“魏和胤”却按住了他,对着十一道:“大家都是殿下的狗,你公然说这样的话,是要挑起千机营的纷争?”

    十一百口莫辩,指着“魏和胤”你你你了半天。

    十二无奈的将他拽至身后,道:“阿九言重了,大家都是自家兄弟,历尽万难才得以有了名字,彼此还是要多担待些。”

    小九轻声一哼,算是接受了十二的道歉,摆了摆手叫他们去追谢不然。

    待十一十二离开,阿十说道:“咱们也走吧。”

    小九却是不动,只盯着他看。

    阿十道:“怎么。”

    小九一把抱住了他,在他怀中蹭了蹭,撒娇道:“人家脸疼,腿疼,走不动。”

    阿十不为所动,语气寒冷:“你真把我当你的狗了?”

    小九抬起头看着青年,眼里一派的天真和渴望:“那你愿意吗?”

    阿十沉默的看了看他,半晌过后将他一把抱起放在肩上,道:“好好坐着,别蹭着伤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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