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停舟回到府中，不出意料地迎来了莫从中的盛怒。
府内的小厮急匆匆地撑着伞朝他小跑来：“公子，家主在书房候着，您快去一趟吧！”
莫停舟脚步不停，并不搭理他，那小斯锲而不舍地跟着莫停舟撑着伞往他头顶上够：“公子……”
聒噪的声音环绕在耳旁，莫停舟不耐的皱起眉：“滚。”
而小厮似乎并未想到自己会遭到莫停舟的呵斥，因此被唬得挪不动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莫停舟走远。
莫停舟回了房，衣摆因为吸足了雨水而变得沉甸甸的，水流顺着他的眉骨划过利落的喉结，最后没入衣领中。
他走进里屋，冷漠的看着其中简陋的摆设，心中无名的火气越积越多。
莫停舟不知道这股火从何而来，陌生又汹涌，他隐约意识到了是因为沈华姚那只蠢兔子，可细想又无法说清那只蠢兔子为何会引起他心中的火气。
沈华姚少有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时候，她总是那样的顺从、温吞。
莫停舟又想着，也许这股心火是源于她少有的忤逆。
他走至桌前，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仿佛那凉透的茶水能够浇灭心中的火苗。
颊边黏连着的发丝还在滴水，莫停舟抬手，五指没入黑发，将湿哒哒的发丝往脑后拢去。
：“出来。”
莫停舟无厘头的开声道。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一袭黑影便无声无息的单膝跪在了他的身后。
：“主上。”
莫停舟放下茶杯，曲起长指将杯沿的茶渍拭去：“去给莫从中找点事儿做。”
语罢，跪在他身后的男人并不多嘴，领完命后又无声无息的离开。
莫停舟今日没有同莫从中演父慈子孝的心情，而他为莫从中布下的大网早已悬在头顶，顺从他只是因为更加保险，不让疑心病极重的疯子生疑，免得节外生枝。
莫停舟神色不明的摩挲着杯沿，最终吐出一口浊气，推门步入层层雨幕中。
他顶着越下越大的雨，跪在了府门前。
莫府坐落于偏僻幽静之地，这样的大雨使得府前的街道几乎不见人影。
莫停舟腰背挺直，对这样的罚跪早已习以为常，这般大雨对他来说也只是家常便饭。
他跪在那儿，脑中的思绪却难以自控的与沈华姚勾连。
一般而言，沈华姚这三个字极少使他想到什么污糟事，可随着耳畔的雨声，莫停舟竟不免地去猜起了她的身世。
她的生身父亲到底是太后嫁入宫中仅仅数月便撒手人寰的先帝，还是在太后执政后便立刻被提拔为左相的姚昭。
太后未入宫前乃是姚昭的未婚妻，直到先帝横刀夺爱，二人才断了关系。
也许在此之前这二人已然有了首尾，可这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那位左相和宫中的太后都是有手段的人。
真古怪，若是那两只狐狸，怎会生下沈华姚和沈寒昭这样的兔子。
不过应当是了吧，姚昭至今未娶，膝下无子，将沈华姚和沈寒昭认做义子义女，莫从中又一向对这两只兔子极好。
莫停舟跪在正门口，看着上方的牌匾，默然的想着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车轮的滚动声，莫停舟没有去看，而那辆马车停在了他的身侧，有人撑着伞走来，莫停舟的神情才出现波动。
烟粉色的衣袂映入眼帘，他抬眼望去，无声的与沈华姚对视。
莫停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而方才积攒在心口的郁火，亦烟消云散。
沈华姚难捱的咬了咬唇，偏开视线：“阿舟，伯父怎又罚你跪在这儿？”
温软的声线夹杂在淋漓的雨声中，显得朦胧悠远，沈华姚仿若忘了一个时辰前二人之间的尴尬，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关切着他。
她的婢女为他撑着伞，低声道：“殿下，您的裙摆要湿了！”
莫停舟没有理会她们，兀自跪着，而沈华姚早已习惯了莫停舟这般对她，她看莫停舟固执的跪着，缓慢的蹲下身，微微仰视着他，身下的裙摆自然是湿了。
莫停舟余光中的沈华姚微微侧首对她的婢女说：“晚晚，你撑着我的伞先上车去，将另一把伞给我。”
晚晚听到沈华姚的话，忙把手上的另一把伞递给她，又恨恨的瞪了一眼莫停舟那臭石头，不甘不愿的转身上了马车。
而沈华姚则撑开伞，为眼前的青年遮风避雨。
她抬起手，柔软温热的手掌覆上了莫停舟的面庞，为他拂去了眼下流淌的水珠。
莫停舟因她的动作而微微睁大双眼，沈华姚澄澈的双眸中映着他的模样，莫停舟莫名的浑身燥热起来。
他想沈华姚一定察觉了，因为在她的眼中，他的脸红透了。
莫停舟知道沈华姚这只蠢兔子爱慕他很久了，这还是沈寒昭那个蠢货告诉他的。沈华瑶也许并不知道自己被沈寒昭出卖了个彻底，因此一直小心翼翼的与他相处着，鲜少与他如此亲近。
她的体温一路从面颊烧到了心底，又绽放出火花，莫停舟这才发现，他是如此渴望她的触碰。
为什么？
他渴望她的触碰，却又无视她的接近，虽然沈华姚这只蠢兔子蠢的天真，可莫停舟并不讨厌她。
这十几年来，沈华姚一直陪在莫停舟的身边，而莫停舟也早已习惯了她的注视、关心、爱慕和靠近。
沈华姚看着莫停舟，她的手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那上面的温度不断的引起他心底的颤栗。
她语气淡淡道：“阿舟，你总是这样，总不爱理我。”
：“你又受伤了，我本还想像从前一样将你带回家，予你一时庇佑。”
：“可想来你也不会领情，倒是白费我这番心意了。”
沈华姚鲜少说这样刺人的话，更别说对着莫停舟了。莫停舟无动于衷的看着她，在他看来沈华姚说的是对的，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华姚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微凉的雨丝溅在了她白皙的面庞上。莫停舟恍惚间看见了有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可沈华姚的眼神清明，身后朦胧的雨幕淅淅沥沥，她慢慢扬起了笑容，浑圆的酒窝从她的嘴角显现。
沈华姚的语气变得像一坛温酒，甜蜜醉人。
：“阿舟，我要嫁人了，今日是来同你道别的。”
她的话传入莫停舟的耳中，这几个字眼分明是莫停舟所熟知的，可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他又不免感到茫然，甚至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荒芜的心便开始烧起了大火。
沈华姚的手要离开他的皮肤，莫停舟一反常态的伸手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去哪里？为什么要嫁人？”
沈华姚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了艰涩的笑容：“阿舟不也有了心仪的姑娘来做夫人吗？姻缘这种东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莫停舟听完她的话，长眉紧皱。
他确实有了合适的人选来成为他的妻子，但那绝对与沈华姚口中心仪二字沾不上边。若顺从自己的心意，莫停舟倒更愿意让沈华姚来做这个人。
她的身份过于敏感，即便昭成帝封她为镇国长公主，沈华姚这只天真的蠢兔子手中却并没有实权，若娶她为妻，在未来他入朝为官后，便无可避免的会将她卷入污糟的官场中。
沈华姚应该一辈子都无忧无虑的活着，一直做一只快乐的兔子，而不是陪他在黑暗中沉浮。但莫停舟却忘了，沈华姚不嫁给他，也会嫁给别人。
他茫然又固执：“你同我道别，是要去哪里，又为什么要嫁人。”
沈华姚看着莫停舟眼中升起的戾气，突然觉得疲惫，她小声道：“阿舟，你真的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的心意么。
无论沈寒昭说不说，沈华姚所做的一切，所有的蛛丝马迹、细枝末节，无不在向莫停舟无声的说着，
阿舟，我好喜欢你啊。
莫停舟真的不知道么，沈华姚不知道。
沈华姚与莫停舟自幼一起长大，她从来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上学堂时，沈华姚从不需要去踏泥泞的小路，因为莫停舟会稳稳当当的背着她，他会在她生病时照顾她，闹着要吃糖时徒步去繁华的临安街上买糖。
即使他一直都是冷冰冰不耐烦的样子，可沈华姚无法否认，在年岁更小时，他们是无比亲近的。
直到少年的肩背逐渐宽阔，少女的情意也在心底扎根生芽，愈演愈烈。他们便不再同而是那般亲近了。
沈华姚知道，少年的阿舟对她好，与沈寒昭对她的好一般无二，是妹妹，是亲人。青年的阿舟不再对她好，她反过来对他好，他却漠视她的好。他像是厌恶她，又像是依赖她，复杂而又冰冷的告诉沈华姚，无论他对她是什么情感，总不会是喜欢。
沈华姚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了。
可现下她又想通了，她在这世上并不是只爱莫停舟这一个人。她的生活中并非只有情情爱爱之事。她可以忘记莫停舟，即使时间也许有些长，但并非是做不到。
：“去温州，嫁给护国公府的小公子，婚期定在一年后，我几日后随阿兄去温州散散心。”
沈华姚回答了莫停舟第一个问题，却没有回答第二个。因为他与她都知晓，长公主出嫁自然是为了拉拢势力和巩固政权，即便太后如此宠爱沈华姚，可这无法避免。
护国公近年来势如破竹，与姚昭和莫从中形成三足鼎立。且从属于亲帝派，不过到底是新秀，野心昭然。
这一定是太后在所有势力中挑选的最好的一家了，她是不会让沈华姚这只天真的兔子受苦的。
莫停舟知道其中的因果。可他心里的火依旧越烧越旺，甚至说出了极不理智的话：“太后宠爱你，你不愿嫁她必不会逼你。”
沈华姚却摇摇头，嗓音柔软：“我愿意嫁的林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砸中了莫停舟。
他看着沈华姚，看着她眼中从未改变的柔软温吞，看她眼中的自己，隐约意识到了她答应了这门婚事将意味着什么。
沈华姚会因此躲闪他、疏远他，而这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了一个令莫停舟难以接受的事实——沈华姚并不会一直爱慕着他。
莫停舟的心像被烧出了一个洞，露出里面冰冷坚硬的内层，紧接着那冰冷的屏障也被融化。
他对这样复杂陌生的情感感到无措。
沈华姚从小到大都只知道跟在他的身后，即使后来他们逐渐疏远。可沈华姚依旧不做声的对他好。
莫停舟知道她对自己好。但他把那些好当做理所当然。这世上没人爱他，沈华姚既爱他，又凭什么不对他好呢？若不对他好，又凭什么爱他呢？
多么理所当然。可事实上，莫停舟并不知道怎样才算爱，怎样算爱人，难道沈华姚对他好就是爱他，且只爱他吗？
他看着眼前人的眉眼，这副他目睹了生长到绽放的眉眼。不甘的张了张口。
为何不让他来娶她呢？
这个念头在莫停舟脑中一闪而过，又很快被他否决。
为儿女情长误事，不值得。
他若娶了沈华姚，其中的代价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他少了助力是其二，沈华姚的处境才是其一。
这么想着，莫停舟最后闭上了嘴，他不再看她，甚至忍着心中的痒意，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沈华姚见莫停舟不再看着自己，手僵了僵。随后才收回去。
她此时看懂了莫停舟的沉默，亦明白了无论她嫁给谁，莫停舟都不可能是那个人。
沈华姚咬住唇，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我心悦的是你，阿舟，你明明都知道。”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可莫停舟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与沈华姚二人。
他又怔然的回望沈华姚，而沈华姚满脸是泪，神色难过又脆弱：“我每日送给你的花，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花？”
：“我让阿兄将那花给你，阿兄总骗我说你收下了我的花，”
：“但我知道 ，你把我的花扔了。”
：“那是木槿，我种了一院子的木槿，就是为了每天都能给你递上一束。”
沈华姚语无伦次，自暴自弃的说着自己的心意，眼睛红红的，愈发像只软糯的兔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花，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你告诉我说，子央，我不要你的花，我就不会再送了。”
沈华姚实在太难过了，她其实不想这样不体面的与莫停舟告别。可她忍不住了，她视线朦胧的看着莫停舟那张冷漠的脸，心像是要碎成两半。
：“可就算你只是将我当做妹妹，也不该如此作践我的心意。”
：“我一点儿也不想喜欢现在的你，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你这样对我，我就不会再喜欢你了，我会喜欢别人，会对别人好。那我就不会再对你好了。”
沈华姚抽抽嗒嗒的说，又自顾自的抹了抹眼泪，缓了半晌后，她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因此眨巴着眼，心虚的看了看莫停舟的反应。
而令她失望的是，莫停舟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沈华姚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可这次她没有再说那些幼稚又委屈的话。她泄气道：“我骗你的，阿舟，我会对你好的。”
：“我不仅会对你好，待你娶妻生子，我还会对你的妻儿们好。就算我不喜欢你了，也还是会将你看作兄长。”
沈华姚低低地说道，认真地向莫停舟承诺。可她若擦干眼泪，仔仔细细的看着莫停舟，就会发现莫停舟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无所反应。
莫停舟满脸绯红，直白的看着沈华姚哭的通红的小脸，血液是止不住的沸腾。
莫停舟从不知道沈华姚喜欢自己喜欢的这样痛苦，毕竟沈华姚总是那样的自在快乐，久而久之，旁人便也觉得她是无忧无虑的了。
莫停舟一方面因为沈华瑶的每一句话而心脏发疼，一方面又因为她这副含羞带怯梨花带雨的模样，而不断从这痛感中涌杂上阵阵的快感。
他想，自己是不该扔掉沈华瑶的花，可他还是人了，他也知道自己该对神话要好，可他没有这么做。
连莫停舟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去这样对待沈华姚。他喜欢她的接近，却又无视她的示好。
可她更想不到沈华姚竟是这样难过。
：“伯父太过偏激，他对你不好，我会让母后和阿父去劝劝他。你那么孤单，也该去交交新的朋友，我阿兄虽然嘴上不饶人，可他私底下还是很佩服你的。”
沈华姚还在哽咽着说话。她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到这种地步都还在为他着想。可莫停舟却只感到她的话如润而尖锐的银针，扎入了他的心脏，无孔不入。
莫停舟被沈华姚的话和眼泪扰得心神大乱。
他猛地站起身，油纸伞因他大幅度的动作而从沈华姚的手中摔落，沈华姚被吓得停住了哭声，莫停舟弯腰用力的抓住沈华姚的手腕，扯着她往马车边上走，然后一把掐着她的腰将她抱上了马车。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沈华姚全身都湿透了，她因为骤然接触到雨水而战栗起来，茫然地睁大眼去看莫停舟。
莫停舟此刻的神情已不仅是冷漠了。，其中竟带了些暴戾。他阴沉的看着沈华姚，而沈华姚还未从他猝然的粗暴中缓过神来，却被他那副神色吓得往后退去。莫停舟则抬手按住沈华姚的肩，逼得她不得不面对自己。
：“不许哭。”
他粗粝的拇指划过沈华姚的眼尾，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你不愿去求太后退婚，我可以帮你解决这门婚事。温州那等蛮荒之地，确实不是你这种娇贵人该待的地方。”
金雕玉砌的长公主，只有天底下最富饶的临安京城才能养得起。
莫停舟如此想到，出口的话却莫名的带上了嘲讽意味，他们之间的姿态暧昧，可惜莫停舟就如天生不会说情话一般，字字句句冰冷的令人心颤。
沈华姚的面色瞬间涨红了，又立刻变得苍白。她不敢相信莫停舟会这样对她，也不敢相信他会这样想自己。
他竟以为她是来求他助她退婚的。
沈华姚的唇不禁的颤抖了起来，神色痛苦，用了最大的力气将莫停舟推开。
：“我讨厌你。”
她又轻又慢的说。
府内的小厮急匆匆地撑着伞朝他小跑来：“公子，家主在书房候着，您快去一趟吧！”
莫停舟脚步不停，并不搭理他，那小斯锲而不舍地跟着莫停舟撑着伞往他头顶上够：“公子……”
聒噪的声音环绕在耳旁，莫停舟不耐的皱起眉：“滚。”
而小厮似乎并未想到自己会遭到莫停舟的呵斥，因此被唬得挪不动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莫停舟走远。
莫停舟回了房，衣摆因为吸足了雨水而变得沉甸甸的，水流顺着他的眉骨划过利落的喉结，最后没入衣领中。
他走进里屋，冷漠的看着其中简陋的摆设，心中无名的火气越积越多。
莫停舟不知道这股火从何而来，陌生又汹涌，他隐约意识到了是因为沈华姚那只蠢兔子，可细想又无法说清那只蠢兔子为何会引起他心中的火气。
沈华姚少有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时候，她总是那样的顺从、温吞。
莫停舟又想着，也许这股心火是源于她少有的忤逆。
他走至桌前，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仿佛那凉透的茶水能够浇灭心中的火苗。
颊边黏连着的发丝还在滴水，莫停舟抬手，五指没入黑发，将湿哒哒的发丝往脑后拢去。
：“出来。”
莫停舟无厘头的开声道。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一袭黑影便无声无息的单膝跪在了他的身后。
：“主上。”
莫停舟放下茶杯，曲起长指将杯沿的茶渍拭去：“去给莫从中找点事儿做。”
语罢，跪在他身后的男人并不多嘴，领完命后又无声无息的离开。
莫停舟今日没有同莫从中演父慈子孝的心情，而他为莫从中布下的大网早已悬在头顶，顺从他只是因为更加保险，不让疑心病极重的疯子生疑，免得节外生枝。
莫停舟神色不明的摩挲着杯沿，最终吐出一口浊气，推门步入层层雨幕中。
他顶着越下越大的雨，跪在了府门前。
莫府坐落于偏僻幽静之地，这样的大雨使得府前的街道几乎不见人影。
莫停舟腰背挺直，对这样的罚跪早已习以为常，这般大雨对他来说也只是家常便饭。
他跪在那儿，脑中的思绪却难以自控的与沈华姚勾连。
一般而言，沈华姚这三个字极少使他想到什么污糟事，可随着耳畔的雨声，莫停舟竟不免地去猜起了她的身世。
她的生身父亲到底是太后嫁入宫中仅仅数月便撒手人寰的先帝，还是在太后执政后便立刻被提拔为左相的姚昭。
太后未入宫前乃是姚昭的未婚妻，直到先帝横刀夺爱，二人才断了关系。
也许在此之前这二人已然有了首尾，可这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那位左相和宫中的太后都是有手段的人。
真古怪，若是那两只狐狸，怎会生下沈华姚和沈寒昭这样的兔子。
不过应当是了吧，姚昭至今未娶，膝下无子，将沈华姚和沈寒昭认做义子义女，莫从中又一向对这两只兔子极好。
莫停舟跪在正门口，看着上方的牌匾，默然的想着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车轮的滚动声，莫停舟没有去看，而那辆马车停在了他的身侧，有人撑着伞走来，莫停舟的神情才出现波动。
烟粉色的衣袂映入眼帘，他抬眼望去，无声的与沈华姚对视。
莫停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而方才积攒在心口的郁火，亦烟消云散。
沈华姚难捱的咬了咬唇，偏开视线：“阿舟，伯父怎又罚你跪在这儿？”
温软的声线夹杂在淋漓的雨声中，显得朦胧悠远，沈华姚仿若忘了一个时辰前二人之间的尴尬，与平时一般无二的关切着他。
她的婢女为他撑着伞，低声道：“殿下，您的裙摆要湿了！”
莫停舟没有理会她们，兀自跪着，而沈华姚早已习惯了莫停舟这般对她，她看莫停舟固执的跪着，缓慢的蹲下身，微微仰视着他，身下的裙摆自然是湿了。
莫停舟余光中的沈华姚微微侧首对她的婢女说：“晚晚，你撑着我的伞先上车去，将另一把伞给我。”
晚晚听到沈华姚的话，忙把手上的另一把伞递给她，又恨恨的瞪了一眼莫停舟那臭石头，不甘不愿的转身上了马车。
而沈华姚则撑开伞，为眼前的青年遮风避雨。
她抬起手，柔软温热的手掌覆上了莫停舟的面庞，为他拂去了眼下流淌的水珠。
莫停舟因她的动作而微微睁大双眼，沈华姚澄澈的双眸中映着他的模样，莫停舟莫名的浑身燥热起来。
他想沈华姚一定察觉了，因为在她的眼中，他的脸红透了。
莫停舟知道沈华姚这只蠢兔子爱慕他很久了，这还是沈寒昭那个蠢货告诉他的。沈华瑶也许并不知道自己被沈寒昭出卖了个彻底，因此一直小心翼翼的与他相处着，鲜少与他如此亲近。
她的体温一路从面颊烧到了心底，又绽放出火花，莫停舟这才发现，他是如此渴望她的触碰。
为什么？
他渴望她的触碰，却又无视她的接近，虽然沈华姚这只蠢兔子蠢的天真，可莫停舟并不讨厌她。
这十几年来，沈华姚一直陪在莫停舟的身边，而莫停舟也早已习惯了她的注视、关心、爱慕和靠近。
沈华姚看着莫停舟，她的手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那上面的温度不断的引起他心底的颤栗。
她语气淡淡道：“阿舟，你总是这样，总不爱理我。”
：“你又受伤了，我本还想像从前一样将你带回家，予你一时庇佑。”
：“可想来你也不会领情，倒是白费我这番心意了。”
沈华姚鲜少说这样刺人的话，更别说对着莫停舟了。莫停舟无动于衷的看着她，在他看来沈华姚说的是对的，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华姚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微凉的雨丝溅在了她白皙的面庞上。莫停舟恍惚间看见了有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可沈华姚的眼神清明，身后朦胧的雨幕淅淅沥沥，她慢慢扬起了笑容，浑圆的酒窝从她的嘴角显现。
沈华姚的语气变得像一坛温酒，甜蜜醉人。
：“阿舟，我要嫁人了，今日是来同你道别的。”
她的话传入莫停舟的耳中，这几个字眼分明是莫停舟所熟知的，可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他又不免感到茫然，甚至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荒芜的心便开始烧起了大火。
沈华姚的手要离开他的皮肤，莫停舟一反常态的伸手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去哪里？为什么要嫁人？”
沈华姚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了艰涩的笑容：“阿舟不也有了心仪的姑娘来做夫人吗？姻缘这种东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莫停舟听完她的话，长眉紧皱。
他确实有了合适的人选来成为他的妻子，但那绝对与沈华姚口中心仪二字沾不上边。若顺从自己的心意，莫停舟倒更愿意让沈华姚来做这个人。
她的身份过于敏感，即便昭成帝封她为镇国长公主，沈华姚这只天真的蠢兔子手中却并没有实权，若娶她为妻，在未来他入朝为官后，便无可避免的会将她卷入污糟的官场中。
沈华姚应该一辈子都无忧无虑的活着，一直做一只快乐的兔子，而不是陪他在黑暗中沉浮。但莫停舟却忘了，沈华姚不嫁给他，也会嫁给别人。
他茫然又固执：“你同我道别，是要去哪里，又为什么要嫁人。”
沈华姚看着莫停舟眼中升起的戾气，突然觉得疲惫，她小声道：“阿舟，你真的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的心意么。
无论沈寒昭说不说，沈华姚所做的一切，所有的蛛丝马迹、细枝末节，无不在向莫停舟无声的说着，
阿舟，我好喜欢你啊。
莫停舟真的不知道么，沈华姚不知道。
沈华姚与莫停舟自幼一起长大，她从来都是被保护的那一个。上学堂时，沈华姚从不需要去踏泥泞的小路，因为莫停舟会稳稳当当的背着她，他会在她生病时照顾她，闹着要吃糖时徒步去繁华的临安街上买糖。
即使他一直都是冷冰冰不耐烦的样子，可沈华姚无法否认，在年岁更小时，他们是无比亲近的。
直到少年的肩背逐渐宽阔，少女的情意也在心底扎根生芽，愈演愈烈。他们便不再同而是那般亲近了。
沈华姚知道，少年的阿舟对她好，与沈寒昭对她的好一般无二，是妹妹，是亲人。青年的阿舟不再对她好，她反过来对他好，他却漠视她的好。他像是厌恶她，又像是依赖她，复杂而又冰冷的告诉沈华姚，无论他对她是什么情感，总不会是喜欢。
沈华姚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了。
可现下她又想通了，她在这世上并不是只爱莫停舟这一个人。她的生活中并非只有情情爱爱之事。她可以忘记莫停舟，即使时间也许有些长，但并非是做不到。
：“去温州，嫁给护国公府的小公子，婚期定在一年后，我几日后随阿兄去温州散散心。”
沈华姚回答了莫停舟第一个问题，却没有回答第二个。因为他与她都知晓，长公主出嫁自然是为了拉拢势力和巩固政权，即便太后如此宠爱沈华姚，可这无法避免。
护国公近年来势如破竹，与姚昭和莫从中形成三足鼎立。且从属于亲帝派，不过到底是新秀，野心昭然。
这一定是太后在所有势力中挑选的最好的一家了，她是不会让沈华姚这只天真的兔子受苦的。
莫停舟知道其中的因果。可他心里的火依旧越烧越旺，甚至说出了极不理智的话：“太后宠爱你，你不愿嫁她必不会逼你。”
沈华姚却摇摇头，嗓音柔软：“我愿意嫁的林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砸中了莫停舟。
他看着沈华姚，看着她眼中从未改变的柔软温吞，看她眼中的自己，隐约意识到了她答应了这门婚事将意味着什么。
沈华姚会因此躲闪他、疏远他，而这所有的所有，都指向了一个令莫停舟难以接受的事实——沈华姚并不会一直爱慕着他。
莫停舟的心像被烧出了一个洞，露出里面冰冷坚硬的内层，紧接着那冰冷的屏障也被融化。
他对这样复杂陌生的情感感到无措。
沈华姚从小到大都只知道跟在他的身后，即使后来他们逐渐疏远。可沈华姚依旧不做声的对他好。
莫停舟知道她对自己好。但他把那些好当做理所当然。这世上没人爱他，沈华姚既爱他，又凭什么不对他好呢？若不对他好，又凭什么爱他呢？
多么理所当然。可事实上，莫停舟并不知道怎样才算爱，怎样算爱人，难道沈华姚对他好就是爱他，且只爱他吗？
他看着眼前人的眉眼，这副他目睹了生长到绽放的眉眼。不甘的张了张口。
为何不让他来娶她呢？
这个念头在莫停舟脑中一闪而过，又很快被他否决。
为儿女情长误事，不值得。
他若娶了沈华姚，其中的代价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他少了助力是其二，沈华姚的处境才是其一。
这么想着，莫停舟最后闭上了嘴，他不再看她，甚至忍着心中的痒意，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沈华姚见莫停舟不再看着自己，手僵了僵。随后才收回去。
她此时看懂了莫停舟的沉默，亦明白了无论她嫁给谁，莫停舟都不可能是那个人。
沈华姚咬住唇，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我心悦的是你，阿舟，你明明都知道。”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可莫停舟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与沈华姚二人。
他又怔然的回望沈华姚，而沈华姚满脸是泪，神色难过又脆弱：“我每日送给你的花，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花？”
：“我让阿兄将那花给你，阿兄总骗我说你收下了我的花，”
：“但我知道 ，你把我的花扔了。”
：“那是木槿，我种了一院子的木槿，就是为了每天都能给你递上一束。”
沈华姚语无伦次，自暴自弃的说着自己的心意，眼睛红红的，愈发像只软糯的兔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花，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你告诉我说，子央，我不要你的花，我就不会再送了。”
沈华姚实在太难过了，她其实不想这样不体面的与莫停舟告别。可她忍不住了，她视线朦胧的看着莫停舟那张冷漠的脸，心像是要碎成两半。
：“可就算你只是将我当做妹妹，也不该如此作践我的心意。”
：“我一点儿也不想喜欢现在的你，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你这样对我，我就不会再喜欢你了，我会喜欢别人，会对别人好。那我就不会再对你好了。”
沈华姚抽抽嗒嗒的说，又自顾自的抹了抹眼泪，缓了半晌后，她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因此眨巴着眼，心虚的看了看莫停舟的反应。
而令她失望的是，莫停舟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沈华姚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可这次她没有再说那些幼稚又委屈的话。她泄气道：“我骗你的，阿舟，我会对你好的。”
：“我不仅会对你好，待你娶妻生子，我还会对你的妻儿们好。就算我不喜欢你了，也还是会将你看作兄长。”
沈华姚低低地说道，认真地向莫停舟承诺。可她若擦干眼泪，仔仔细细的看着莫停舟，就会发现莫停舟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无所反应。
莫停舟满脸绯红，直白的看着沈华姚哭的通红的小脸，血液是止不住的沸腾。
莫停舟从不知道沈华姚喜欢自己喜欢的这样痛苦，毕竟沈华姚总是那样的自在快乐，久而久之，旁人便也觉得她是无忧无虑的了。
莫停舟一方面因为沈华瑶的每一句话而心脏发疼，一方面又因为她这副含羞带怯梨花带雨的模样，而不断从这痛感中涌杂上阵阵的快感。
他想，自己是不该扔掉沈华瑶的花，可他还是人了，他也知道自己该对神话要好，可他没有这么做。
连莫停舟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去这样对待沈华姚。他喜欢她的接近，却又无视她的示好。
可她更想不到沈华姚竟是这样难过。
：“伯父太过偏激，他对你不好，我会让母后和阿父去劝劝他。你那么孤单，也该去交交新的朋友，我阿兄虽然嘴上不饶人，可他私底下还是很佩服你的。”
沈华姚还在哽咽着说话。她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到这种地步都还在为他着想。可莫停舟却只感到她的话如润而尖锐的银针，扎入了他的心脏，无孔不入。
莫停舟被沈华姚的话和眼泪扰得心神大乱。
他猛地站起身，油纸伞因他大幅度的动作而从沈华姚的手中摔落，沈华姚被吓得停住了哭声，莫停舟弯腰用力的抓住沈华姚的手腕，扯着她往马车边上走，然后一把掐着她的腰将她抱上了马车。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沈华姚全身都湿透了，她因为骤然接触到雨水而战栗起来，茫然地睁大眼去看莫停舟。
莫停舟此刻的神情已不仅是冷漠了。，其中竟带了些暴戾。他阴沉的看着沈华姚，而沈华姚还未从他猝然的粗暴中缓过神来，却被他那副神色吓得往后退去。莫停舟则抬手按住沈华姚的肩，逼得她不得不面对自己。
：“不许哭。”
他粗粝的拇指划过沈华姚的眼尾，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你不愿去求太后退婚，我可以帮你解决这门婚事。温州那等蛮荒之地，确实不是你这种娇贵人该待的地方。”
金雕玉砌的长公主，只有天底下最富饶的临安京城才能养得起。
莫停舟如此想到，出口的话却莫名的带上了嘲讽意味，他们之间的姿态暧昧，可惜莫停舟就如天生不会说情话一般，字字句句冰冷的令人心颤。
沈华姚的面色瞬间涨红了，又立刻变得苍白。她不敢相信莫停舟会这样对她，也不敢相信他会这样想自己。
他竟以为她是来求他助她退婚的。
沈华姚的唇不禁的颤抖了起来，神色痛苦，用了最大的力气将莫停舟推开。
：“我讨厌你。”
她又轻又慢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