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埋漫山碧血红樱，风号遍野枯骨衰杨。
浩荡奔袭的铁骑踏平尸野，直捣胥国帝都长安城。
骑兵的锁甲寒光乍现，抡圆的弯刀劈斩风雪，既像自云端而来的天兵，又像从雪窟爬出的恶鬼。
他们高举色彩不一的各部麾帜，最大的旗纛上有露出獠牙的黑色狼首纹。
大胥皇宫里，禁军统领霍将军冲进朝会大殿，偌大的殿宇里只有胥国的太子萧澈。
“报——我军在龙首原落败于突勒，敌军势不可挡，已经杀进城里了。”
“知道了。”
萧澈面朝龙椅凛然孑立，颀长的身型被素白烟罗袍衬得单薄。
“太子殿下，您快逃吧！往南方走，臣来护送您。”尽管极力克制，霍将军的声音还是不住颤抖。
“逃？”萧澈向放置着玄铁长剑的剑托走去，“我的身后有百姓，有宗室，有祖宗百年的基业，唯独没有逃路。”
他单手握起长剑。
“可是陛下和贵妃已经逃了啊……”霍将军说。
萧澈握剑的手顿住，宛若突然被扼住喉咙。
他的父皇逃了，大胥的皇帝逃了，带着他最宠爱的贵妃和幼子，抛下满城百姓和皇室宗亲，仓皇狼狈地一路往南方逃去了。
“士死制，大夫死众，国君死社稷。”萧澈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国君弃社稷而走，便是自绝于天下。”
北风呼啸灌入大殿，萧澈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仿佛最后一座顶立胥国的柱石。
霍将军顿觉一股热血直逼天灵盖，他毅然抱拳道：“臣生为镇国士，死作报国魂，即使化作血骨，也要绊住突厥的铁骑！”
萧澈转过身来，他的双睑晕开殷红色，眼下有一圈浅浅靛青。形容憔悴至此，皆因多少个日夜的不眠不休。
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终觉枉然，只化作躬身一拜。
霍将军大步流星踏上点将台，他亲自吹响集结的号角，禁军的战吼和踏步震彻宫城。
大殿的后门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几个小小身影隔着绣金纱帘，探头探脑地望向萧澈。
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仅有四岁。
“皇长兄，他们害怕，想来找你。”十五岁的二皇子护着弟弟妹妹们，他的手臂尚且不够强壮，却试图把他们一个不落地拢在身旁。
“皇长兄，我们会听话，你别丢下我们。”四岁的小公主像只受惊的麋鹿幼崽，圆溜儿的眼睛里盈满泪花。她紧紧攥着一只兔子娃娃，很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们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皇子公主，不该是待宰的羊羔，更不该被父亲抛弃。
萧澈单膝蹲下，目光逡巡过一张张战战兢兢的小脸蛋，又逐个握了握他们冰凉柔软的小手，郑重且温柔地作出承诺：“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们。你们藏在后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好不好？”
“好。”
软糯糯的齐声回应后，他们躲到殿后的暖室去了。
外面传来轰隆巨响，萧澈的心口随之一颤，他知道，这是宫门被巨木撞开的声音。
突勒的铁骑还是踏进了风雨飘摇的大胥皇宫，只可惜纵然禁军尸骨垒成山，也阻挡不住一群嗜血嚼骨的狼。
来自北方草原的突勒人蓬发结辫，以野兽的獠牙和碎骨作为发饰。
他们的盔甲之下是兽皮胡服，有羊皮，有熊皮，甚至传说还有人皮。他们骑马不用马镫，所以马儿跑得更快，势要踏破汉白玉铺就的宫道。
皇城禁军向突勒骑兵冲过去，刀与剑碰撞出火花，他们在血泊中倒下，倒下又站起来继续冲上前。
霍将军横挑长戟，乌泱泱的人马朝他袭来，他左挥断敌马腿，右斩取敌首级，鲜血溅入他的口中，他尝不出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突勒人的破竹攻势被他以一己之力挡回。
正当胶着之时，一匹黑色骏马以蛟龙贯海之势跃进宫门，策马之人挥舞弯刀，速度快到刀刃生出残影，刀风所过之处无人生还，在血肉飞溅中直取霍将军命门。
十数招过后，长戟被弯刀斩断，失去武器的霍将军用手掌硬生生握住刀刃，汩汩冒出的掌心血灌入他的衣袖。借此时机，他看清了马上人的长相。
这是个突勒少女。
她有双清冷疏离的狐狸眼，秀挺的鼻梁有如刀锋削过，肌肤在皑雪映照中泛着蜜色光泽。
眉眼分明有中原的风韵，却浑身一股子纯粹的游牧民气息。
“你是勇士，当留全尸。”突勒少女说。
她本可以转动刀刃削去霍将军的手掌，但她选择松开刀柄，取出皮革腰带上的匕首，迅捷地划过霍将军的喉咙，给了他一个痛快。
罗刹的仁慈莫过于此。
霍将军捂着热血喷薄的脖颈，看着身后那座被大雪掩盖的殿宇，缓缓跪倒在地。
至此，最后一名禁军倒下了。
突勒人爆发出欢呼。
“罗妲！罗妲！”
“勇士罗妲！”
“真狼罗妲！”
他们振臂呼喊突勒少女的名字，为她送上草原人的至高赞颂。
罗妲轻盈地纵身下马，径直往大殿走去，她的十个歃血勇卫紧随其后。
装束粗犷的突勒人步上丹墀，与庄严古朴的宫城格格不入。
萧澈取出早就备好的白麻孝布，从容不迫地系在额头上后，他持剑静候敌人的到来。
罗妲大步流星地跨入殿中，只见夕阳余辉透过窗棂投进微尘轻扬的殿堂，照亮镶嵌着沉墨玉石的檀木龙椅，却照不亮站在龙椅前的戴孝少年，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依稀能看出苍白清俊的脸庞。
罗妲在殿中央站定，对少年说道：“我是突勒的阿史那罗妲，请问尊驾贵姓？”
“大胥太子，姓萧，名澈，字无隅。”萧澈的声调平静而不失淳厚，即使生死悬于一线，他依然稳得住太子的气度。
“胥国只剩你一个人了吗？”罗妲这话问得有些挑衅。
“若你心中只有杀戮，那我便是最后一人。若你心中容纳天下，便能看到千千万万的大胥子民。”萧澈回答。
罗妲牵动嘴角，似笑非笑，“当你的父亲因为害怕我的父亲，趁着夜黑风高逃出长安时，大胥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灭胥国者，胥国也。”
多说无益，萧澈凛然拔剑出鞘，横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罗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突勒人没有殉国一说吗？”萧澈反问。
“突勒勇士死在战场，不在殿堂。”罗妲前进两步，抬眸看向台阶上的萧澈，却是傲然睥睨的姿态，“奉我为主，留你一命。”
萧澈的语气仍是那般波澜不惊：“断首何惧？”
说着他双手持剑划破脖颈，猩红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醒目。
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罗妲已经迅疾地抽出系在革带上的牛皮鞭，长鞭活似条灵活的飞蛇，窜出去不偏不倚地咬在萧澈的手腕上。
萧澈吃痛地垂下一只手，另一只堪堪握住长剑，但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想我死吗？”
罗妲很快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萧澈慢腾腾地划拉脖子，就是要试探她会不会阻止，一旦她出手，就说明留萧澈有用，那萧澈就能坐地起价跟她谈条件了。
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局势已然明朗，罗妲只有开门见山地说：“草原人不擅长虚与委蛇，太子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说，只要你向突勒称臣，并交出传国玉玺，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只怕要突勒可汗亲口答应才作数。”萧澈留了个心眼。
跟在罗妲身后的勇卫适时地开口了：“罗妲公主是大汗最看重的女儿，是唯一的女子叶护，她带领不到一千的勇士杀进你们的木头房子，难道不足以证明她的地位吗？”
罗妲公主的威名，萧澈从前略有耳闻，现下亲眼得见，的确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没点实打实的地位不会有这种气魄。
如此思忖一番，他便直言：“条件很简单，我可以听凭处置，但你们绝对不能戕害其他皇子和公主，他们都还是孩子。”
“没问题。”罗妲当即答应。
“请公主以狼神之名发誓。”
萧澈了解过突勒的风俗文化，清楚突勒人的狼神信仰多么虔诚，对狼神比对祖宗十八代还要崇敬，以狼神之名许下的誓言，他们宁死都不会违背。
受此要挟，罗妲愠色渐起，恨不得再往萧澈身上抽一鞭子，但她还是咬牙忍了，阴沉着脸说道：“罗妲以狼神之名起誓，绝不伤害长安城中手无刀剑之人。”
萧澈轻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温声呼唤藏在后殿的弟弟妹妹们：“出来吧。”
几个皇子公主手牵手地走了出来，全都挤在萧澈身后，活像一群受惊的小鹌鹑，防备地盯着大殿上凶神恶煞的异乡人。
“我会派人保护他们，请太子殿下即刻去取传国玉玺吧。”罗妲催促道。
萧澈先是安抚了几句弟弟妹妹们，嘱咐他们不要跟任何人走，要不哭不闹地在原地等候他回来，得到他们乖巧的允诺后才离开，带着罗妲等人往宗庙去了。
传国玉玺供奉在宗庙正中的神龛中，相传是胥国高祖开国之初经一白鹤仙人所授，有镇国辟邪之灵效，只要心怀敬意、时常祭拜，方能护佑胥国千秋万载国泰民安。
现在看来，这个传说孰真孰假有待考量。
其实萧澈不太明白为何罗妲急于要传国玉玺，只能暂时理解为抢走象征胥国的至宝，是突勒摧毁胥国的一环。
而在他看来，用一块玉换亲人的平安，无疑是值得的。
宗庙门口，罗妲不止为何忽然驻足，她打量着静谧的庙堂，眉头紧蹙，眼神警觉，神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萧澈觉察出古怪，罗妲似乎是抗拒进入胥国宗庙，又或者是恐惧？
“亡灵为大，既是贵国宗庙，我等不便踏足，请太子自行取来玉玺。”罗妲道。
萧澈本来也不想让突勒人玷污了供奉祖宗的圣地，这下正好，都不用他亲自开口了，于是顺水推舟地只身踏进宗庙。
虽然现在萧氏列祖列宗不大想见败家子孙，但是该有的规矩萧澈一样都不能落下，他循规蹈矩开始焚香燃烛、磕头行礼。
门口的罗妲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催一催，恰好有一勇卫来报，凑近她的耳畔说道：“公主不好了，阿罗达叶护带人冲进大殿，要对皇子和公主下手，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阿罗达？”
一听见蠢货大哥的名号，罗妲就越发心烦躁不安，碍于萧澈又不好发作，只低声说道：“这个蠢货，快拦住他！”
可惜为时已晚，大殿的方向传来孩童的哭闹，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在寂寥深宫中回荡开来。
才将拿起木盒的萧澈惊闻此声，如遭霹雳当头击中，森森寒意登时侵袭四肢百骸，他抱着木盒发疯似地闯出大殿。
罗妲伸手阻拦，木盒中忽地迸射出诡异白光，瞬间灼伤她的手背，刺骨的疼痛令她出现短暂的眩晕，几个勇卫立刻围上前查看，其余的人则被萧澈用木盒砸退了，真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大的蛮劲。
原本唾手可得的玉玺就这么溜走了，罗妲顾不得疼痛，拔腿追上。
朝会大殿外，萧澈远远看到殿中又多了一群突勒人，他们嬉笑着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着手中染血的匕首。
此时宫里的回音只有粗鲁的突勒语，孩子们的哭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萧澈的双腿发软，踉跄着走不了直线，还险些跌倒在地。
罗妲似一阵风，从他身旁掠过。
他看到罗妲在殿门口停住脚步，和新来的那群突勒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利落地抽出皮鞭，笞打在几个突勒人的面门上，鞭子遇肉发出清脆尖锐的噼啪声，被打的人吱哇痛呼着跌倒在地。
萧澈艰难地挪动到殿门前，却被罗妲闪身挡住去路，她吩咐手下关上殿门。
“别看了。”她说。
然而透过殿门的缝隙，萧澈还是看到了，看到兔子布娃娃躺在地上，它的肚皮破开了，露出柔软的棉絮。
可是棉絮不该是白色的吗？为什么那样的红？
萧澈闭上眼睛，胸前的白襟不知何时被浸透，混杂着他脖颈上流出的血，晕染成毫无生气的粉色。
后来的事情他就记不大清晰了，好像是他横冲直撞地突破围捕，又好像是他变成猫贴着墙根溜走，总之朦朦胧胧中他登上了太液池畔的望月楼。
楼上有一方小亭子，楼下是太液池水，浮着一层薄冰。
手中的木盒不知为何裂开了，他索性丢弃盒子，取出玉玺。
玉玺由极品冰玉打造，端方台座上是栩栩如生的白鹤雕塑，在夜晚中散发出奇异的清幽荧光，直教萧澈看得恍惚神迷。
有突勒人试图登楼捉拿他，他将长剑朝着他们的头顶掷去，吓退了一波人，但很快他们又重新往上爬。
他转身看向白茫茫的太液池湖面，耳畔响起自己曾说过的话。
“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们。”
说到做到。
百步开外，罗妲往望月楼奔去，忽见一袭渺渺白衣自楼台坠落，恰似凌空盛放的白色昙花，转瞬即枯逝于夜色中，击碎浮冰溅起水花。
浩荡奔袭的铁骑踏平尸野，直捣胥国帝都长安城。
骑兵的锁甲寒光乍现，抡圆的弯刀劈斩风雪，既像自云端而来的天兵，又像从雪窟爬出的恶鬼。
他们高举色彩不一的各部麾帜，最大的旗纛上有露出獠牙的黑色狼首纹。
大胥皇宫里，禁军统领霍将军冲进朝会大殿，偌大的殿宇里只有胥国的太子萧澈。
“报——我军在龙首原落败于突勒，敌军势不可挡，已经杀进城里了。”
“知道了。”
萧澈面朝龙椅凛然孑立，颀长的身型被素白烟罗袍衬得单薄。
“太子殿下，您快逃吧！往南方走，臣来护送您。”尽管极力克制，霍将军的声音还是不住颤抖。
“逃？”萧澈向放置着玄铁长剑的剑托走去，“我的身后有百姓，有宗室，有祖宗百年的基业，唯独没有逃路。”
他单手握起长剑。
“可是陛下和贵妃已经逃了啊……”霍将军说。
萧澈握剑的手顿住，宛若突然被扼住喉咙。
他的父皇逃了，大胥的皇帝逃了，带着他最宠爱的贵妃和幼子，抛下满城百姓和皇室宗亲，仓皇狼狈地一路往南方逃去了。
“士死制，大夫死众，国君死社稷。”萧澈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国君弃社稷而走，便是自绝于天下。”
北风呼啸灌入大殿，萧澈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仿佛最后一座顶立胥国的柱石。
霍将军顿觉一股热血直逼天灵盖，他毅然抱拳道：“臣生为镇国士，死作报国魂，即使化作血骨，也要绊住突厥的铁骑！”
萧澈转过身来，他的双睑晕开殷红色，眼下有一圈浅浅靛青。形容憔悴至此，皆因多少个日夜的不眠不休。
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终觉枉然，只化作躬身一拜。
霍将军大步流星踏上点将台，他亲自吹响集结的号角，禁军的战吼和踏步震彻宫城。
大殿的后门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几个小小身影隔着绣金纱帘，探头探脑地望向萧澈。
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仅有四岁。
“皇长兄，他们害怕，想来找你。”十五岁的二皇子护着弟弟妹妹们，他的手臂尚且不够强壮，却试图把他们一个不落地拢在身旁。
“皇长兄，我们会听话，你别丢下我们。”四岁的小公主像只受惊的麋鹿幼崽，圆溜儿的眼睛里盈满泪花。她紧紧攥着一只兔子娃娃，很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们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皇子公主，不该是待宰的羊羔，更不该被父亲抛弃。
萧澈单膝蹲下，目光逡巡过一张张战战兢兢的小脸蛋，又逐个握了握他们冰凉柔软的小手，郑重且温柔地作出承诺：“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们。你们藏在后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好不好？”
“好。”
软糯糯的齐声回应后，他们躲到殿后的暖室去了。
外面传来轰隆巨响，萧澈的心口随之一颤，他知道，这是宫门被巨木撞开的声音。
突勒的铁骑还是踏进了风雨飘摇的大胥皇宫，只可惜纵然禁军尸骨垒成山，也阻挡不住一群嗜血嚼骨的狼。
来自北方草原的突勒人蓬发结辫，以野兽的獠牙和碎骨作为发饰。
他们的盔甲之下是兽皮胡服，有羊皮，有熊皮，甚至传说还有人皮。他们骑马不用马镫，所以马儿跑得更快，势要踏破汉白玉铺就的宫道。
皇城禁军向突勒骑兵冲过去，刀与剑碰撞出火花，他们在血泊中倒下，倒下又站起来继续冲上前。
霍将军横挑长戟，乌泱泱的人马朝他袭来，他左挥断敌马腿，右斩取敌首级，鲜血溅入他的口中，他尝不出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突勒人的破竹攻势被他以一己之力挡回。
正当胶着之时，一匹黑色骏马以蛟龙贯海之势跃进宫门，策马之人挥舞弯刀，速度快到刀刃生出残影，刀风所过之处无人生还，在血肉飞溅中直取霍将军命门。
十数招过后，长戟被弯刀斩断，失去武器的霍将军用手掌硬生生握住刀刃，汩汩冒出的掌心血灌入他的衣袖。借此时机，他看清了马上人的长相。
这是个突勒少女。
她有双清冷疏离的狐狸眼，秀挺的鼻梁有如刀锋削过，肌肤在皑雪映照中泛着蜜色光泽。
眉眼分明有中原的风韵，却浑身一股子纯粹的游牧民气息。
“你是勇士，当留全尸。”突勒少女说。
她本可以转动刀刃削去霍将军的手掌，但她选择松开刀柄，取出皮革腰带上的匕首，迅捷地划过霍将军的喉咙，给了他一个痛快。
罗刹的仁慈莫过于此。
霍将军捂着热血喷薄的脖颈，看着身后那座被大雪掩盖的殿宇，缓缓跪倒在地。
至此，最后一名禁军倒下了。
突勒人爆发出欢呼。
“罗妲！罗妲！”
“勇士罗妲！”
“真狼罗妲！”
他们振臂呼喊突勒少女的名字，为她送上草原人的至高赞颂。
罗妲轻盈地纵身下马，径直往大殿走去，她的十个歃血勇卫紧随其后。
装束粗犷的突勒人步上丹墀，与庄严古朴的宫城格格不入。
萧澈取出早就备好的白麻孝布，从容不迫地系在额头上后，他持剑静候敌人的到来。
罗妲大步流星地跨入殿中，只见夕阳余辉透过窗棂投进微尘轻扬的殿堂，照亮镶嵌着沉墨玉石的檀木龙椅，却照不亮站在龙椅前的戴孝少年，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依稀能看出苍白清俊的脸庞。
罗妲在殿中央站定，对少年说道：“我是突勒的阿史那罗妲，请问尊驾贵姓？”
“大胥太子，姓萧，名澈，字无隅。”萧澈的声调平静而不失淳厚，即使生死悬于一线，他依然稳得住太子的气度。
“胥国只剩你一个人了吗？”罗妲这话问得有些挑衅。
“若你心中只有杀戮，那我便是最后一人。若你心中容纳天下，便能看到千千万万的大胥子民。”萧澈回答。
罗妲牵动嘴角，似笑非笑，“当你的父亲因为害怕我的父亲，趁着夜黑风高逃出长安时，大胥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灭胥国者，胥国也。”
多说无益，萧澈凛然拔剑出鞘，横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罗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突勒人没有殉国一说吗？”萧澈反问。
“突勒勇士死在战场，不在殿堂。”罗妲前进两步，抬眸看向台阶上的萧澈，却是傲然睥睨的姿态，“奉我为主，留你一命。”
萧澈的语气仍是那般波澜不惊：“断首何惧？”
说着他双手持剑划破脖颈，猩红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醒目。
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罗妲已经迅疾地抽出系在革带上的牛皮鞭，长鞭活似条灵活的飞蛇，窜出去不偏不倚地咬在萧澈的手腕上。
萧澈吃痛地垂下一只手，另一只堪堪握住长剑，但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想我死吗？”
罗妲很快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萧澈慢腾腾地划拉脖子，就是要试探她会不会阻止，一旦她出手，就说明留萧澈有用，那萧澈就能坐地起价跟她谈条件了。
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局势已然明朗，罗妲只有开门见山地说：“草原人不擅长虚与委蛇，太子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说，只要你向突勒称臣，并交出传国玉玺，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只怕要突勒可汗亲口答应才作数。”萧澈留了个心眼。
跟在罗妲身后的勇卫适时地开口了：“罗妲公主是大汗最看重的女儿，是唯一的女子叶护，她带领不到一千的勇士杀进你们的木头房子，难道不足以证明她的地位吗？”
罗妲公主的威名，萧澈从前略有耳闻，现下亲眼得见，的确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没点实打实的地位不会有这种气魄。
如此思忖一番，他便直言：“条件很简单，我可以听凭处置，但你们绝对不能戕害其他皇子和公主，他们都还是孩子。”
“没问题。”罗妲当即答应。
“请公主以狼神之名发誓。”
萧澈了解过突勒的风俗文化，清楚突勒人的狼神信仰多么虔诚，对狼神比对祖宗十八代还要崇敬，以狼神之名许下的誓言，他们宁死都不会违背。
受此要挟，罗妲愠色渐起，恨不得再往萧澈身上抽一鞭子，但她还是咬牙忍了，阴沉着脸说道：“罗妲以狼神之名起誓，绝不伤害长安城中手无刀剑之人。”
萧澈轻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温声呼唤藏在后殿的弟弟妹妹们：“出来吧。”
几个皇子公主手牵手地走了出来，全都挤在萧澈身后，活像一群受惊的小鹌鹑，防备地盯着大殿上凶神恶煞的异乡人。
“我会派人保护他们，请太子殿下即刻去取传国玉玺吧。”罗妲催促道。
萧澈先是安抚了几句弟弟妹妹们，嘱咐他们不要跟任何人走，要不哭不闹地在原地等候他回来，得到他们乖巧的允诺后才离开，带着罗妲等人往宗庙去了。
传国玉玺供奉在宗庙正中的神龛中，相传是胥国高祖开国之初经一白鹤仙人所授，有镇国辟邪之灵效，只要心怀敬意、时常祭拜，方能护佑胥国千秋万载国泰民安。
现在看来，这个传说孰真孰假有待考量。
其实萧澈不太明白为何罗妲急于要传国玉玺，只能暂时理解为抢走象征胥国的至宝，是突勒摧毁胥国的一环。
而在他看来，用一块玉换亲人的平安，无疑是值得的。
宗庙门口，罗妲不止为何忽然驻足，她打量着静谧的庙堂，眉头紧蹙，眼神警觉，神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萧澈觉察出古怪，罗妲似乎是抗拒进入胥国宗庙，又或者是恐惧？
“亡灵为大，既是贵国宗庙，我等不便踏足，请太子自行取来玉玺。”罗妲道。
萧澈本来也不想让突勒人玷污了供奉祖宗的圣地，这下正好，都不用他亲自开口了，于是顺水推舟地只身踏进宗庙。
虽然现在萧氏列祖列宗不大想见败家子孙，但是该有的规矩萧澈一样都不能落下，他循规蹈矩开始焚香燃烛、磕头行礼。
门口的罗妲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催一催，恰好有一勇卫来报，凑近她的耳畔说道：“公主不好了，阿罗达叶护带人冲进大殿，要对皇子和公主下手，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阿罗达？”
一听见蠢货大哥的名号，罗妲就越发心烦躁不安，碍于萧澈又不好发作，只低声说道：“这个蠢货，快拦住他！”
可惜为时已晚，大殿的方向传来孩童的哭闹，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在寂寥深宫中回荡开来。
才将拿起木盒的萧澈惊闻此声，如遭霹雳当头击中，森森寒意登时侵袭四肢百骸，他抱着木盒发疯似地闯出大殿。
罗妲伸手阻拦，木盒中忽地迸射出诡异白光，瞬间灼伤她的手背，刺骨的疼痛令她出现短暂的眩晕，几个勇卫立刻围上前查看，其余的人则被萧澈用木盒砸退了，真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大的蛮劲。
原本唾手可得的玉玺就这么溜走了，罗妲顾不得疼痛，拔腿追上。
朝会大殿外，萧澈远远看到殿中又多了一群突勒人，他们嬉笑着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着手中染血的匕首。
此时宫里的回音只有粗鲁的突勒语，孩子们的哭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萧澈的双腿发软，踉跄着走不了直线，还险些跌倒在地。
罗妲似一阵风，从他身旁掠过。
他看到罗妲在殿门口停住脚步，和新来的那群突勒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利落地抽出皮鞭，笞打在几个突勒人的面门上，鞭子遇肉发出清脆尖锐的噼啪声，被打的人吱哇痛呼着跌倒在地。
萧澈艰难地挪动到殿门前，却被罗妲闪身挡住去路，她吩咐手下关上殿门。
“别看了。”她说。
然而透过殿门的缝隙，萧澈还是看到了，看到兔子布娃娃躺在地上，它的肚皮破开了，露出柔软的棉絮。
可是棉絮不该是白色的吗？为什么那样的红？
萧澈闭上眼睛，胸前的白襟不知何时被浸透，混杂着他脖颈上流出的血，晕染成毫无生气的粉色。
后来的事情他就记不大清晰了，好像是他横冲直撞地突破围捕，又好像是他变成猫贴着墙根溜走，总之朦朦胧胧中他登上了太液池畔的望月楼。
楼上有一方小亭子，楼下是太液池水，浮着一层薄冰。
手中的木盒不知为何裂开了，他索性丢弃盒子，取出玉玺。
玉玺由极品冰玉打造，端方台座上是栩栩如生的白鹤雕塑，在夜晚中散发出奇异的清幽荧光，直教萧澈看得恍惚神迷。
有突勒人试图登楼捉拿他，他将长剑朝着他们的头顶掷去，吓退了一波人，但很快他们又重新往上爬。
他转身看向白茫茫的太液池湖面，耳畔响起自己曾说过的话。
“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们。”
说到做到。
百步开外，罗妲往望月楼奔去，忽见一袭渺渺白衣自楼台坠落，恰似凌空盛放的白色昙花，转瞬即枯逝于夜色中，击碎浮冰溅起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