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冰封百里,阑干冰面如白玉痕瑕。

    萧澈呆坐在冰上,放眼四周浓雾缭绕,望月楼在诡异白雾中隐现,露出悬挂青铜风铃的一角飞檐。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他疑惑地拍了拍冰面,非常厚实,可他记忆中砸穿的却是薄薄的浮冰。

    “莫慌,孩子。”

    一个空灵的声音顺风而来,好似深沉的老者伏在云端低语。

    萧澈循声望去,氤氲雾团中走出一个身影,修长的细腿率先浮现,接着是浑圆洁白的腹羽,最后是金光闪闪的长喙。

    这是只鹤!

    而且硕大无比,投下的阴影足以笼罩萧澈。

    难道传说中的驾鹤西去竟是真人真事?

    “你是来接我去西天吗?”萧澈懵懂发问。

    “我是来送你回人世的。”仙鹤回答。

    萧澈更加迷惑了。

    “一百五十年前,我曾化鹤下凡,授奇经天书于你的祖父,助他济世安民、荡平天下。他以昆山玉造传世仙鹤玺,训示子孙后代四季常拜、逢年必祭,以期大道永传。可惜传到你父亲这代,却浑然不顾祖训了,以致圣物蒙尘,无法庇佑胥国。”仙鹤娓娓道来。

    说直白点,就是胥帝治下礼乐崩坏,把祖宗和神谕统统抛诸脑后,把大胥的国运。

    萧澈暗暗叹气,这的确是他父亲能干出来的事儿。

    “如今你大义殉国,玉染赤忱之血,唤醒尘封灵力,感动上苍大道。故我化身仙鹤,授你玄妙法术,引你守卫正道!”

    仙鹤说得慷慨激昂,萧澈的斗志被调动起来的同时,还有点好奇神仙说话不工整对仗是不是犯法。

    他恭敬地颔首问道:“请上仙指点,晚辈该怎么做?”

    “现在我赐你不死之身,助你复国靖仇平天下,你要谨记并遵行一条使命——将信仰狼神的部落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去。”

    话音一落,仙鹤的金喙在萧澈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如沐春风的清爽之感从眉心漾开,萧澈忽觉筋骨舒畅,刚想请教这是什么神通,就被仙鹤一翅膀掀到岸上。

    冷雾退散,萧澈独自在风中缭乱。

    神仙竟是谜语人,说三分藏七分,摆明是要考校他,看他有没有本事和悟性。

    稀里糊涂地受天降大任,还没等萧澈理清混沌的思绪,就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伙突勒人,他立刻寻找藏身之处。

    太液池畔是一览无遗的亭台水榭,因此企图藏在柳树后隐身的萧澈,轻而易举地被突厥人逮到了。

    突厥人从皇宫里搜罗到上百号俘虏,当他们发现萧澈的时候,还指着他用蹩脚的中原官话说:“看!又抓到一个太监!”

    萧澈虽然无语,但也庆幸身份没有暴露,更令他意外的是,混在俘虏大部队中从皇城走到北郊山谷,竟然没有一个宫人认出他,而他明明看见过几个面善的小宦官。

    难道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视而不见的吗?萧澈本来很是感动,直到听见两个宦官的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才十八岁,可惜就英年早逝了。”

    “据说太子投湖后,太液池一夜间结冰百丈,突勒人凿了三天三夜都没破冰,或许是天意吧。”

    “如此倒也干干净净,不像其他皇子和公主那般……唉,不过突勒人已将他们厚葬于皇陵,好歹是落叶归根了。”

    “听说是罗妲公主的意思,她还算是个好人。”

    说话间,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惊得俘虏们慌忙避让,为首的少女正是罗妲。她鲜衣怒马盛气凌人,丝毫不顾忌会冲撞到人,马蹄激起的雪泥飞溅到不少倒霉蛋子,其中就包括萧澈。

    如果她也算好人的话,普天之下就没有坏人。萧澈腹诽着,愠怒地用指节擦去脸上的泥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触碰到被人践踏的泥泞,不由地反胃恶心,环顾四周寻找水源。

    前方有一汪湖水,萧澈上前蹲在湖边,拨开碎冰掬水洗脸,洗着洗着发现湖水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不仅陌生而且普通,搁大街上能撞脸八回的那种普通。

    他再定睛一看,容貌有短短一瞬变幻回了原本的模样。

    他当即就反应过来,是仙鹤用神通隐去了他原本的容貌,外人看来他就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怪道方才无人认出他。

    “两脚羊们,快点滚进营里干活!一月之内建不好祭坛,你们都得被煮啦!”

    突厥将领厉声呵斥,突厥士兵手握长鞭,像对待牛羊一般,粗暴地将俘虏们驱赶进营地,这里是用简陋麻帐堆聚而成的奴隶营,遍布深浅不一的黑色泥洼,还隐约弥散着腥臭。

    萧澈被熙攘人群裹挟着前行,他的银缎长靴陷进泥洼里,怎么努力都挣脱不出。

    ·

    罗妲踏入牙帐,松软烘暖的红色地毯上绣有金莲花图腾,这是草原上最热烈灿烂的花朵。

    兽皮宝座上,乌烈可汗正在品尝中原美酒玉壶春,茂盛的络腮胡上缀着晶莹的酒珠。在他的下首,跪着两个虎背熊腰的青年男子,那是罗妲的两个异母哥哥,阿罗达和赫吉。

    罗妲走过去,在两位哥哥的中间跪下,右手按在左肩上颔首行礼,这是突勒特有的礼仪。

    “罗妲拜见父汗。”

    乌烈可汗抹去胡须上的酒渍,把酒壶推到一边,“中原的酒不够烈,就像他们的皇帝一样,没有半点烈性,自缢的时候居然流泪了。”

    今晨佛晓时分,乌烈可汗从洛水返回长安。几天前,他在洛水岸边亲自截杀到流亡的胥帝,用一根白绫将其送走了。这本该是捷报,可偏偏胥帝的小儿子趁乱逃走了,在几位将士的掩护下渡过洛水,自此踪迹难寻。

    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小皇子会在南方登基,集结起新的军队对付突勒。突勒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上,会有胥国的旧臣和百姓响应新帝的号召,纷纷竖起大胥的旗帜。

    这一切其实是有应对之法的,那便是突勒在长安扶持一位傀儡皇帝,形成南北胥帝分庭抗礼的局面。

    可是当乌烈可汗星夜奔驰赶回长安时,面临的境况却是萧氏宗亲被赶尽杀绝,本为最佳傀儡人选的太子萧澈投湖自尽,连尸骸都捞不着。

    别看乌烈可汗表面上在云淡风轻地品酒,实则一腔熊熊怒火都快把肺给点着了。

    “我交给你们三个的任务很简单,攻下长安,守住长安,别放跑任何一个萧家的人,你们为什么做不到?”乌烈可汗说,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食的雄鹰,慢慢扫过三个儿女的脸庞。

    身为老大的阿罗达愣头愣脑地回答道:“父汗,我的确没放跑任何一个姓萧的。”

    “对,你把他们五马分尸了。呵,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骄傲吧,阿罗达。”乌烈可汗怒极反笑。

    阿罗达讪讪闭了嘴。

    乌烈可汗嫌恶地瞪了大儿子一眼,然后调转视线,压迫感给到罗妲和赫吉这边。

    “赫吉,你掠夺了城里的财富,还主持搭建出营地,事情办的周到。”乌烈可汗打量着二儿子和小女儿,“罗妲,你在龙首原全歼胥国守军,第一个领兵打进长安城,听说勇士们称呼你为‘真狼’,他们说得没错。”

    罗妲和赫吉双双把头垂得更低,并没有流露出被夸奖的喜悦,因为他们清楚这之后必有一个转折。

    “但是,”乌烈可汗的转折来了,“草原狼群聚而生,你们却只顾单打独斗,放任阿罗达犯下如此愚蠢的行径,他的罪你们要承担一半。”

    “是,父汗。”

    罗妲和赫吉齐声回应。

    乌烈可汗提起鞭子走到三个儿女的身后,他的皮鞭上钉有荆棘般的铁刺,他将其命名为“狼之牙”。

    罗妲十八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被“狼之牙”撕咬,她粗略估计,拢共没有上百次也有八十次,愚蠢的阿罗达只会挨得更多,狡猾的赫吉则和她持平。

    这一次,“狼之牙”再度咬噬罗妲的后背,铁刺划破她的红色骑装,火辣辣的锐痛在脊骨炸开,她攥紧拳头一声不吭,额头冒出涔涔冷汗。

    “啪!啪!啪!”

    “狼之牙”又相继落在阿罗达的赫吉的背上,阿罗达挨了两记,赫吉和罗妲一样挨了一记。

    乌烈可汗坐回宝座上,淡漠地朝儿女们摆了摆手,将他们挥退出帐外。

    阿罗达和赫吉已然站不直腰杆,他们的仆从立马上前搀扶。

    罗妲的侍女也想这么做,却被她抬手拒绝了,她斜眼看向眉毛嘴巴拧作一团的阿罗达,“这一鞭子,我会还到你的脸上。”

    说罢她信步离开,徒留阿罗达在原地龇牙咧嘴。

    “呸!汉家女生的贱种!”阿罗达恨恨地啐了一口,这个动作撕扯到伤口,疼得他整张脸更扭曲了。

    “她都走远了,你骂给自己听吗?”赫吉阴阳怪气道。

    “她每次挨完打都跟没事人一样,到底是什么怪物,不知道疼吗?”

    疼还是知道疼的,只是回血速度异于常人罢了。

    罗妲回到虎帐准备沐浴,她背对等身长的铜镜半腿红色绒衣,斜跨背部的鞭痕在肉眼可见地愈合。她又解开缠绕在右手掌上的绷带,脓血黏着布带被撕下,手背上的灼伤才将结痂。

    新添的伤痕转眼便愈合如初,三天前的旧伤却迟迟未好,她的自愈之力在那该死的玉玺面前竟然完全失效。

    “小勇士。”

    正当罗妲郁闷之时,镜子里传出一声熟悉的呼唤,有母亲般温柔的威严。

    她立刻穿好衣服,转身对着镜子单膝跪下,“狼神在上。”

    铜镜中浮现出一只通体亮黑的母狼,她有三只眼睛,位于额头中央的那只紧闭着,其余两只迸射出穿透镜面的熠熠金芒。

    “可怜的孩子,伤口痛吗?”巨狼关心道。

    “区区皮外伤,不足挂齿。”

    “真神之力与白鹤邪力自古以来就相互克制,所以你的伤口才会无法快速自愈。不过这无伤大雅,真狼最引以为傲的不是厚实的肉盾,而是一击必杀的尖牙,足以咬断白鹤脖颈的尖牙。”

    巨狼提及白鹤的时候,血红的舌头舔过尖利的獠牙,黄金瞳中光芒更加炽盛。

    “是我无能,没有拿到玉玺,请您责罚。”罗妲低眉顺目地请罪。

    “时机未到,有变数是常态。狼首旗已经立在中土大地上,优势在我们。等到祭坛落成,对真神的信仰将重临这片土地,届时任他什么白鹤黄鹤,都是我们果腹的鸟肉罢了。”

    巨狼点明祭坛的重要性,罗妲心领神会地俯首:“尽在掌握,请您放心。”

    “尽在掌握吗?”巨狼的语气倏转阴沉,“可是你连一块破石头都没有到手。”

    破石头当然是指胥国玉玺。

    罗妲自认搞砸了事情,忧惧之余跪得更加服帖,“请狼神降罚。”

    “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巨狼说,“只要诛杀萧氏阖族,即使鹤妖本体尚存,也再不能成气候了。”

    “明白。”罗妲叩首,“夷灭萧氏,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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