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霁初晴,日暖雪半消的时节最难将息。

    往年此时,萧澈会吩咐宫人采集梅花瓣上的融雪,留待煎煮开春的第一批雨前龙井。

    而现在,他蹲在湖边淘洗羊杂,修长细白的十指浸泡在混杂羊膻和血腥的浊水里。

    这是他被抓到奴隶营的第四天。

    刚来的第一天,萧澈就被分到灶房干活,从未染过烟火气的太子殿下连柴都点不着。

    他努力回想读过的书里有没有教人烧柴的,却发现圣贤书只有三纲五常,没有柴米油盐。

    好在和萧澈共事的是个精悍的老爷子。老爷子手把手地教他劈柴烧火,还会悄悄挖野菜给他开小灶,因为奴隶营的伙食就不是人吃的,一天两顿只有清汤寡水的杂糠米粥,以及三两块硬到能打狗的碎馍。

    今天破天荒地发来羊杂,是因昨夜突勒人烹羊宰牛大开庆功宴,把吃不下的余腥残秽一股脑倒给奴隶营。

    而所谓庆功,庆的就是乌烈可汗绞杀了胥国皇帝。

    这是萧澈早就料想过结果,他知道乘坐宝马香车的胥帝跑不过饮风披雪的突勒可汗,可当亲闻噩耗,他还是整整一天滴米未进。他感觉不到饥饿,仿佛失掉所有生气。

    就着冰水洗干净羊杂后,萧澈拎着满满两大桶羊杂回到营内伙房。

    灶房是用油布和竹子搭成的小屋,内置一座黑漆漆的小破灶台,只容两个人站立。

    灶上的大锅中已经烧开水,老荀蹲在灶前拨弄柴火。他是个六十出头的精瘦老头儿,原来在长安有个打铁铺,突勒人把他的小铺洗劫一空,连他这把老骨头也没有放过,还有他那不满二十的孙子,被掳走到其他地方做苦役了。

    “荀伯,我来吧,你歇会儿。”萧澈从老荀手里接过火钳。

    老荀看了看萧澈纤瘦的手腕,心疼地皱起眉头,“孟一啊,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孟一,是萧澈即兴造的名字,姓取自他的母亲,名则是在家中的排行。

    “我不饿。”萧澈说。

    “这么一个大高儿,哪能不吃饭呢?我给你寻摸了点好吃的,你快垫巴两口,下午还有的忙呢。”

    老荀神秘兮兮把萧澈拉到灶台旁蹲下,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两块香喷喷的芝麻酥皮饼。

    萧澈愣了一下,“这是哪里弄来的?”

    “你别管了,快吃吧。”老荀把饼子凑到萧澈面前,他松松垮垮的薄棉衣袖滑了下去,露出手臂上两道新鲜的淤伤。

    萧澈拉过老荀的手仔细端详,“荀伯,你被打了?”

    “嗐,不碍事。我早些时候去领米,看见守卫的小帐篷里搁着几块饼,就趁没人摸了出来,误了去领米的点,挨了那么两下,还好揣怀里的饼没被发现,嘿嘿。”老荀不在乎地笑着,眼角堆满斑驳的褶皱。

    “我去挖点草药给你包扎一下。”

    萧澈说着就要起身,被老荀按住。

    “你先吃饼吧!这几天看你都没吃什么东西。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是不是在吃惯了大鱼大肉,咽不下去糠粥?你看这酥饼皮多脆,好吃着呢!”

    听了这一番话,萧澈方知老荀冒险偷饼全都是为了他。他的鼻尖泛起阵阵酸涩,拿起饼咬了一口,把另一个递给老荀。

    “我不爱吃,你吃。”老荀砸吧着嘴别过脸去。

    “你不吃,我就再也不吃饭了。”萧澈认真地板起脸。

    老荀这才接过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他明明很饿,却怕囫囵吞进肚里尝不到香油和鸡蛋的味道。

    芝麻的香气在舌尖炸开,萧澈以前从未这么觉得酥皮饼这么好吃。

    吃完饼子,两人开合下煮羊杂,萧澈搅拌着羊杂,老荀看着火候。

    前往太白岭筑造祭坛的奴役们陆续回营,个个都是灰头土脸、遍体鳞伤,闻见羊杂汤的腥膻味,死鱼般的眼珠子才活过来动了动。

    奴役们大排长龙,人挤人地等着打汤。萧澈和老荀舀汤发馍,忙活到天际擦黑才能歇息。

    萧澈拾弄好柴火,对擦洗锅子的老荀说:“荀伯,我来收拾吧,你先回去休息,待会儿我去挖点草药给你疗伤。”

    “行,我回去把席子烤暖干咯,你早点回来,晚上在外边逗留太久会挨打的。”老荀叮嘱道。

    萧澈借着去湖边涮桶的功夫,采了几株能消炎止痛的野薄荷,这也是老荀教给他的,当时他的手掌被木柴划了个大口子,老荀连忙去挖野薄荷给他外敷,只是还没等老荀回来,伤口就愈合完好了。

    真如仙鹤所说,萧澈已有不死之身,他曾想过利用这点死遁,但又放心不下老荀。

    像老荀这样好心的人,绝不能烂在奴隶营里。任何一个大胥子民,都不能任由蛮狄宰割。

    要逃,大家一起逃。萧澈下定了决心。

    从湖边返回营帐的路上,萧澈大致记住了守卫的站位和人数大致,若不是着急回去给老荀上药,他还想观察一下守卫换岗的规律。

    回到风不能遮、雨不能挡的麻布帐篷,借着小油灯的星豆光影,萧澈看到躺在草席上的老荀脸色很不对劲,他紧闭着双目,眼帘不停打颤。

    “荀伯,你怎么样了?”

    萧澈去挽老荀的衣袖,老荀的淤伤已然发炎,整个手臂肿得像红色的萝卜,额头也烫得厉害。

    “我给你上药。”

    萧澈把捣烂的野薄荷敷在老荀的胳膊上,再撕下一角衣袂作包扎的布条。然后他抱来尽可能多的木柴点起火堆,脱下外衣罩在老荀的身上。

    大半夜过去了,老荀还是不见好,刚开始还能喝几口水,渐渐地不能吞咽了,干涸的嘴唇时不时发出两声低吟,像是在呼唤什么人的名字。

    “荀伯,你千万别睡,我去叫人。”

    萧澈冲出营帐,就近找到站岗的突勒士兵,对他说道:“伙夫老荀病了,需要请大夫诊治。”

    突勒士兵打了个哈欠,散漫地瞅了萧澈一眼,“没有大夫,滚回去睡觉!”

    “他病得很严重,不叫大夫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尽管萧澈知道在突勒人眼里奴隶营只是两脚羊圈,但他还是存有侥幸之心。

    突勒士兵随即高声叫上另一个站岗卫兵,跟随萧澈去往营帐。

    可萧澈没想到的是,两个突勒人进账后问都没问一句,粗鲁地拽起老荀的手脚,作势就把他抬走。

    “你们要带他去哪儿?”萧澈飞身挡在老荀面前。

    “他死掉了,扔到山里,献祭狼神。”

    中原汉话从突勒人热气熏天的嘴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冰冷。

    萧澈极力压制怒意,咬紧牙关说道:“把他放下。”

    “他要死了!”突勒士兵厉声吼道。

    “他没有死。”萧澈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我会救活他的。”

    其中一个突勒士兵想挥拳向萧澈,被另一个拦住了,大概是怕打死了他明天没人开火做饭,两个人踩灭火堆泄恨后骂着街离开了。

    萧澈手忙脚乱地重新点燃火堆,可老荀的身体却越来越冰冷,嘴巴和眼睛都僵硬得不会动弹了。

    “荀伯!荀伯!”萧澈握住老荀的手,生怕稍一放松就会让老荀的气息彻底溜走。

    不知为什么,萧澈的脑海里不断闪过倒在血泊里的兔子布娃娃,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再度狠狠攥住他的心口。

    值此危急之时,他想起了仙鹤。

    旋即,仙鹤如同受到萧澈的感召,身未现而声已达。

    “萧澈。”

    这声音既像来自玄虚上界,又像萦绕在萧澈耳边。

    “把你的手放在创口处,诚心诚意地祈愿他能痊愈。”

    萧澈听话地照办,他只觉手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清怡之感,流经筋脉、通过指尖传到老荀的手臂上,手臂以惊人的速度消肿,须臾间就恢复康健。

    “这是……”萧澈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这是至仁至慈的疗愈仙力,或有助于你的复国大业也未为不知,一切皆在你的抉择之间,望你善用。”

    仙鹤神神叨叨地说完这番后便销声而去,萧澈对着弦月高悬的夜空深深一拜以表谢意。

    直至拂晓萧澈都没合过眼,而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破败小账里时,老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等天色大亮了,昨夜那两个突勒士兵杀气腾腾地来收尸,映入眼帘不是想象中凉透的苍白老人,而是挥舞斧头嘿哧劈柴的元气老汉。

    “你不是死了吗?”突勒士兵愣愣地问。

    老荀潇洒地挥汗,说话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被阎王爷一脚踹回阳间了,大概我老头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突勒士兵又狐疑地看向一旁的萧澈:“是你把他医活了?”

    萧澈都没正眼瞧这两个人,只淡淡地“嗯”了声。

    两个突勒士兵神经兮兮地说了几句悄悄话,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又屁颠颠地回来了,截住正在挑水的萧澈说道:“你,跟我们走,我们叶护要见你。”

    一宿没睡的萧澈惺忪着双眼,有些不耐烦地问:“谁?”

    “勇猛的阿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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