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抵达濯城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小雨,路上没有什么人。他一身风尘,原本灰白色的衣服几乎要成为纯灰色了,翻身下马,停在了四海茶馆门前。

    门口的迎宾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厮,殷勤地牵过他的马,他随手给了这小子一块银子 ,然后迈步进了茶馆内中。

    茶馆正中有个摆着桌子的高台,台上坐着一位说书先生,正在吐沫横飞地讲着最近江湖上比较流行的经典小说《傅玉行三会秋心》。

    傅玉行坐在了靠后的座位,这一出他早有耳闻,奈何这本书还没有传到江南,所以他打算借此机会先听听,没想到他只听了一小会儿,这书中离奇的剧情就使他坐立难安了。

    过来上茶的是一个女孩儿,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瘦,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很大,但是没有什么神采。

    傅玉行多看了她一眼 ,因为近几年,很少在江湖上看到瘦成这样的人了,如果不是深知茶馆老板的为人,他几乎以为这姑娘是受了虐待。

    在他打量女孩儿的同时,女孩儿也在打量他,最后目光久久地放在了他手里的牡丹金纹剑鞘上。

    傅玉行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比较大的银子 ,吩咐道:“各式的点心都拿上来一些,再来一壶最好的茶,剩下的,打赏给你。”

    直到听到他点东西,女孩儿才回过神来 ,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银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后厨知会。而是对傅玉行说:

    “我们茶馆以点心的样式出名,有很多样式的,客官您给的钱够了,但是点这么多吃不了……”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太像是傅玉行听惯了的女子声音,于是他又多看了她一眼 ,见她消瘦的脸上写满了认真,知道自己是有些想当然了,于是笑着说:“那你帮我挑四样最好的吧。”

    女孩儿低头退下,没过一会儿就端了一壶茶和四样点心上来,并且把剩下的钱也退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面前:“老板说四海茶馆不接受打赏,还请客官见谅。”

    傅玉行摇头:“你收着吧,你们老板不会说什么的……”

    话未说完,就听见台上猛地一拍惊堂木,说书先生的声音骤然高了起来:

    “傅玉行只见秋心面色微红,不由得心神一荡,却此时,烛光摇曳,一个黑影悄然潜伏门外,客栈借宿,美人在侧,潜行的杀手究竟是谁?与秋心的情义如何究竟如何周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傅玉行听着结语,下意识地握住放在桌子上的剑柄。那小姑娘趁着他分神,飞速离开了。

    说书先生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心满意足,端着自己的茶壶迈着方步走入了后台。

    见他离开,傅玉行剑柄上的手也随之拿了下来,心中只觉得堵得慌,他一个大好单身青年,就因为这些不实传言,年近而立却连个老婆都没有 。

    这里的点心确实很好吃,并不会过分的甜腻,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姑娘特意选的 ,这些点心都很饱腹。正是连日奔波,餐风露宿的他所需要的。

    茶水他喝了一口,算不上是好茶,但是很配这几样糕点。

    刚吃了几口,对面就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的仙风道骨 ,捋着胡子对他百般感慨:

    “小子,我们得有十年没见面了吧?这些年净是听江湖上流传你的传说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傅玉行咽下嘴里的东西,喝了一口茶才说:“何前辈,三个月前,您因为没有钱,被春风楼里的凤舞妈妈暴打,是我去花钱赎您的,您忘了吗?”

    老者面不改色:“啊,这样吗?我忘了,当时被打得太严重了,我还以为是沈小子来救我的呢!”

    傅玉行:“前辈,沈听楼退隐江湖一年了。”

    老者:“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了,不提了,你前几天来信说要过来,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傅玉行喝了一口茶:“确实有些事情,需要在您这住上一段时间。”

    老者点点头:“这没有问题,燕燕,燕燕——”

    那个瘦瘦的女孩儿闻声疾步走过来,老者指了指傅玉行:“你带这位大侠去天字号房间,不要收他的钱。”

    燕燕看了看两个人,对老者说:“何爷爷,既然是贵客,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后院的院子里?”

    何爷爷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一茬,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去收拾一间出来吧。”

    燕燕点点头,对傅玉行说:“大侠请稍等,我去给您收拾一下。”

    说完从客栈的前门走了出去。

    傅玉行看了那个背影,对何爷爷说:“她怎么这么瘦,您这应该不缺钱吧!”

    何爷爷笑了笑,言语中若有所指:“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就想这么瘦呢。”

    傅玉行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片刻时间,燕燕小跑着回来:“大侠,屋子收拾好了,你和我来。”

    傅玉行拿起剑,随着她出了门,从旁边的小巷转进了偏门,这里是个独立的小院子,院子一边的马棚里,自己的大白马正在吃草料。

    燕燕注意到他看向那个马棚,解释说:“是我叫小厮把你的马牵过来的,这院子是独立的,这样你出门办事方便一些。”

    她带着他进了门,屋子很干净,燕燕说:“这边比住在客栈里面清净一些。如果您需要送饭,到前面茶馆里和我或者其他小厮说一声就行。”

    说完她意识到傅玉行并没有说话,有些局促地问:“是缺什么吗?”

    傅玉行摇摇头,笑着说:“是你准备的太周全了,多谢你。”

    燕燕露出了一个微笑 :“您是客人,怎么周全都不为过,那您先休息,我去叫人烧些热水送过来,如果……如果需要洗衣服的话,也和送热水来的人说一声就行。”

    傅玉行笑着说:“不用了,烧热水过来就行了。”

    燕燕点了点头,退了出去,出门的瞬间脸上僵硬的笑容就消失了,回到客栈之后,吩咐小厮给傅玉行送去热水,又叫了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小丫头过来送去一壶热好的酒和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何爷爷看她忙前忙后的样子,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湘妃扇,装模作样的扇了几下,半真半假地感慨:“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这么贴心过。

    ”

    燕燕没有理他,这时茶馆中又走进来了一个人,是个侍女打扮的女人,她的腰很细,并且故意紧紧用束腰系住。

    侍女忽略了茶馆伙计的招呼,直接走到燕燕面前:“燕燕妹妹,上次的金丝糕还有了吗?”

    燕燕有些可惜地说:“姐姐来晚了,今日我特意做了四色的,都卖完了。”

    侍女有些懊恼:“都怪缠红今儿起晚了,最近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出错。今夜公子要宴客的,这可怎么办?”

    燕燕沉默了一会儿,说:“客栈里备的料不够了,要不我去你们府上,重做一些?”

    侍女叫绕金,听到燕燕的话十分惊讶:“这不是四海茶馆的独门秘方吗?可以拿到外面做吗?”

    燕燕笑了笑:“姐姐又不是外人,况且商家怎么也说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当是不至于和我们这种小买卖抢生意的。”

    绕金笑了笑:“这倒也是,那我做主,你和我走,到咱们商家的厨房做去。”

    这时当了半天背景板的何爷爷却摇摇头:“燕燕走了,我们四海茶馆的生意怎么办?我这老眼昏花的,没个帮手可不行。”

    绕金会意,从怀里拿出一小锭金子:“何老多担待,出门没有准备,只带了这么多,这些算是给您的,燕燕的钱,我们会另外给。”

    何爷爷确认了一下金子的大小,缓缓点头:“也不是不行,不过燕燕,你还是要早些回来,万一那位大侠真的把衣服给了我们,你还要帮他洗衣呢。这事情别人可做不来。”

    绕金听见这话,有些好奇地看向燕燕,却发现燕燕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她一贯有眼色,想来是四海茶馆内部的问题,就没有深究。

    燕燕收拾了一下,又叮嘱刚才给傅玉行送饭的小丫头一会儿记得去收碗,然后就和绕金上了马车。

    马车上端坐着和绕金同行而来的丫鬟缠红,她长相艳丽,相比绕金稍显丰满,燕燕见过她几次,深知她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和自己说话。

    绕金简单说了说原因,她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神儿都没有多给燕燕一个。

    商家宴客是在晚上,只要各种材料齐全,东西倒是好做。

    燕燕第一次进商家的院子,显得有些局促,院中五步一景十步一画,亭台楼阁,雕栏玉砌,一时间看得她眼花缭乱。

    绕金看见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由得失笑,调侃道:“妹妹,可要跟紧了,别迷在园子里。”

    燕燕回神,对绕金感慨:“商家不愧是商家,没想到这府上竟然这般的……这般的……”

    缠红也许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此时竟也撇撇嘴:“你这样的人,一辈子能来过一次这样的院子都是祖上积德,注意好自己的身份!”

    燕燕看向她,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说话。虽然那张精致的脸上还是满是高傲,但是不知为何,燕燕觉得她有些违和了。

    缠红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对绕金说:“我去二公子那边回报一声,你带她去厨房吧。”说完再转身就走,燕燕注意到她戴着一枝和她气质不符的簪子。

    绕金带燕燕到了厨房,商家的厨房很大,一排排锅碗瓢盆摆成一排颇为壮观,走到绕金安排的位置上,几个打下手的小厮过来把她需要的材料准备好,她就开始动手做了起来。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燕燕的糕点做了差不多的时候,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打开厨房的门,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和煦天真的微笑,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袍。

    几乎是一进门,他的目光就放在了燕燕的身上:

    “你就是燕燕姑娘?你做的糕点最是好吃,我特别喜欢,要不要留在商家,专门给我做糕点呢?”

    对上他澄澈的双眼,她的手压抑且隐秘地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是我?”

    少年歪了歪头,笑着说:“不为什么,你同意就好。”

    傅玉行洗漱完,吃好了面,尝了尝送来的酒,觉得数日来奔波的疲乏都一扫而空。

    他把碗筷拿起,想要送回茶馆的时候,那个可爱的小丫头又跑来,接过了碗筷。

    傅玉行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失笑:“别急,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我叫圆圆。”

    傅玉行点头,带着笑接着说:“那叫你来的大姐姐呢?”

    圆圆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是燕燕姐姐叫我来的?”

    傅玉行:“我先问你的。”

    圆圆歪了歪头:“燕燕姐姐出门了。”

    傅玉行想要伸手掏钱,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却没有继续拿钱,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颗糖:“你拿去吃,下次送东西如果燕燕在,叫她来送。”

    圆圆自然是连声答应,然后飞也似地跑了,傅玉行看着她无忧无虑的背影,又想到那个消瘦的女孩,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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