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满收起了传音,呆坐在她的小蒲团上。手边的鱼竿疯狂抖动着,提示小主人去收。

    可她此刻哪还有什么心情钓鱼?

    “小满!”

    一声高呼响彻密林,下一刻她便被这声音的主人捞进了怀里。

    青年男子的怀抱温热,衣上有绮岚峰常年堆砌的药草清香,甚至还能闻到一股大漠中尚未消散的风沙气息。

    男子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轻喘一边道:“...小满,哥哥来迟了!”

    见到许久未见的兄长,她便是前面有十分坚强,此刻也软得半点不剩了。“阿聿哥哥...阿爹、阿爹他!”

    “我知晓,只是形势有变!来不及同你细说了。回来的路上我见已有魔修在攻我族护山大阵!里面数十个化神修士,还有一个大乘护法!这阵法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独聿的额角全是细密的汗水,一身青袍被风尘卷得猎猎。

    他也并不好受,一天前收到鹿王急诏,刚从极北大漠匆匆赶回,可以说日遁万里。还来不及休息半刻,就又要出发。

    他抱着明满,御起风略过一座座山崖,直往云层之下钻去——

    “哥哥找你前,已经疏散了所有族人。我们先下山,等找到歇脚之地,再谋下策!”

    “我不要!”怀里的鹿崽子突然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我不要把阿爹一个人留在山上!...小满要回去、阿爹,阿爹还在里面呢!”

    独聿差点没拽住她,她这一举动明显把他吓得不轻。明满平日疏于修炼,离了飞行法器还不怎么会飞。

    瞻晴山地势极高,山腰笼着层层云雾,从山顶往下看时却像在看一面湖水一般。让住在上面的人时常忘了这是怎样一座危耸的峰峦!

    万一他一下没看好,让小姑娘掉下去了,该怎么办!

    思及此、他拉过明满的手臂,狠狠打了一下她的手心。

    “小满!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明满吃痛,停下了挣扎。泪眼朦胧,浸透了独聿肩上的一块布料。

    “哥哥…你不管阿爹了吗?”

    被他夹在胳膊下的女孩鼻头通红、双目盛泪。独聿瞳孔震颤,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妹妹从小被娇养长大,从没有离开过瞻晴山。在她的世界里,鹿王就是这世界的天。对她而言,今天突如其来的遭遇,是一次何等天崩地裂的体验?

    他放缓语气道:

    “…王上闭关时,已将族内所有功法传承都放进了空间仙宝无尽目,现在应该自己也遁入其中了。那些魔修找不到他的,小满暂且放心。”

    明满听闻阿爹在仙宝无尽目里,这才稍微放心了些。

    无尽目,乃是灵鹿所有逝去的族人之角祭成的法宝。是一座空间迷障,外人误入其中,只会沉浸在那一根根鹿角主人生平往事里。

    “就算是那唯一的大乘期进去了,没有个三年五载怕是也出不来的。情况再好些,至少能撑十年。”独聿补充道。

    “那可是鹿王,是你阿爹。满儿难道不相信他?”

    “不,我相信阿爹...阿聿哥哥,我们还会回来的是吗?”

    “会的,小满。”身边的男子仿佛顷刻间瞬间褪去了他前半生所有的青涩,语气认真,郑重其事地承诺:“哥哥向你保证,一定会和小满一起,和所有灵鹿一起回到瞻晴山!”

    耳旁除了呼啸风声,还有那些魔修豢养的魔宠发出的狂躁呼嚎。一声声,同那破阵之时的爆裂轰响,敲打在两个十多岁少年的心上。

    恍惚像极为他们离山而奏响的送行之曲。

    小满第一次下山,却是这等情形。独聿不忍看她那天真无邪双眼里流露出的悲色,抬手想为妹妹捂住眼睛。

    又害怕这是两人最后一次飞过这片世外仙山。

    ...她担心的没错,其实他也害怕。他也怕鹿王撑不到他俩回来,更怕回来时见到的会是对方的尸骨。

    让她多看看吧,万一...这一眼就是他们能见到家园的最后一眼呢?

    最终,他抬起的手轻轻覆盖在对方的耳上。

    “风大...哥哥帮你暖耳朵。”

    双耳被一对温暖的手掩住,再也听不见魔修们吵嚷的恶嚎了。明满看着两人身旁飞速划过的熟悉景色,闭上了眼。风拍在脸上,泪水淹得双颊生疼。

    十年…五年...

    阿爹你一定要等我。满儿一定会回来的,和所有的灵鹿一起回来...!

    差了一分,那些恶人都必须以血肉来还!如同他们饮鹿血、剥鹿皮时一样!

    ...

    淬琢居内——

    易久听完她的遭遇,神情晦暗,半晌才开口问:

    “你哥哥呢?”

    “..他和我走散了。”明满虽然语气带着哭腔,但始终不肯在别人面前轻易掉下眼泪来。她回忆起下山后的经过,艰难地措辞。

    “我们赶到山下的传送阵时天已经要黑了。那处阵法平日里只有族人使用,因此我和哥哥毫无戒心,伸手感应了一下、确定要去的位置后就站好等着它启动。”

    “原本我们俩要去的是东陆的天元城,哥哥去过一次,为了安慰我,一路和我说那边的风物。待那阵法一开,除了初时有些古怪之外,倒也没什么异常。我们便没放在心上...”

    “结果再一睁眼,我就到这里了。”

    “想来是有人在传送阵上做了手脚..可能是那些魔修吧。”

    “哥哥也不知道被传去了哪里...”明满握着手里的昭天笔,小脸惨白。“不过他身上有元婴期的修为,又有阿爹留下的所有灵石和法宝。应该不会有大事...”

    易久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明满以为他无话可说时,忽的开口了:“是谁骗得你去敲那百应鼓?”

    “骗我?唉?”明满愣了会,呆呆地说:“是我进城的时候,守城的武卫告诉我的。他说敲了那鼓,城里所有的落户修士都会来帮我...”

    她想起将自己围在中间的那群奇形怪状的修士,好像确实是来帮她了呀,有什么问题?

    易久见她这毫无觉察的神色,就知道小家伙定是被伍琮那老家伙骗去冲业绩了。

    但凡对顺安城有些理解,都知道这百应鼓的存在就是完完全全的笑话。花费极贵不说,就说里这城里落户的这一群妖魔鬼怪,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正经情报?

    也就只能骗骗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百应鼓归城主和城防卫所管,击鼓所缴纳的灵石一半补贴在他们的薪资上。伍琮定是看她神色迷茫、衣着不凡,才起了坑她一笔的心思。

    “你为了敲鼓,是不是把灵石花得差不多了?”易久问。

    “是...本来是还有的,都放在哥哥那里了。没想到会有走散那出...”明满低下头,她不知待会从淬琢居走出去,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可能会露宿街头?

    她脑补出顺安城街头一只灵鹿卖艺维生的场景,全身发凉、连打了几个寒颤。

    萎靡间,她听到男人闷笑的声音。

    “你再叫我一声。”

    明满不懂对方的意思,只好直直的盯着他那漆黑的双瞳。

    易久皱了皱眉,“让你叫你就叫。”

    明满煽动长睫,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疑惑。真奇怪,大人都这么奇怪吗?

    视线里的男人面色不改,两人如此对峙一番后、她屈服了…反正叫一声也不少些什么,那便叫吧。

    “...易久叔叔。”

    易久揉揉她的头,眼神看着满意多了。“不会让你白叫的。”

    他轻轻握住女孩纤细的手腕,抬起她的手掌,将一根小指刺破。

    鹿血瞬间涌出,汇集在一起,往昭天笔的方向去了。

    明满立刻被这传说中的至宝吸引了注意。自己的血好像被对方当成了墨,泅湿了毛躁的笔尖。

    原来那笔尖原本结块的黑渍,都是以前所用之人的血么!

    她的右手不受控制般,捏起笔就往空气里戳去——

    “这便是昭天笔的使用方法了,你现在便在心中将疑惑告诉它。它自然也会将答案告知于你。”

    易久抱臂立于一旁,看着这头被法宝光芒包裹的鹿,神色是他恍然未觉的温柔。

    “用完了带你去顺安城防卫走一趟,让那群铁公鸡、把钱拿出来。”

    明满在心里默念完疑惑,正等待昭天笔回答。闻言转头去看易久,神情不安。

    “叔叔,不要和他们打架。”

    她来的时候看见那群城防卫兵,一个人顶她两个身子还大,又高又壮。一般修士怕是打不过他们吧?

    “噗。”他忍不住要笑,鹿王这是养了个什么宝贝出来,傻得可爱。“你怕我打不过他们?”

    明满飞快点点头。

    “放心吧,叔叔打得过。再说了——”他向着四周转了一圈身子,似乎施了什么令咒,让整栋楼的法器顷刻间熠熠生辉!“就算叔叔打不过,这一栋楼的法宝也不可能打不过的。”

    “...”

    明满被秀到了。

    从小到大,她对什么是有钱人并没有什么概念,也不知道法宝有多么贵重。而此刻,她无师自通...

    她用另外一只手捂紧自己空瘪的灵石袋,酸酸地瞪了一眼易久。

    讨厌的有钱人!

    等了两刻,昭天笔依旧毫无动静,甚至连它周身的光芒都渐渐减弱了。

    明满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昭天笔为什么没有回答我?”

    易久看着也有些意外,他口中低声念着什么法诀,从她手里接过笔杆,定神一看——

    “...”

    再抬眼时他的表情无奈极了。

    明满:“...?”

    “有意思...昭天笔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他打量着明满,像在看什么“奇珍异兽”。

    “所以...我的夫君?”

    “抱歉,小店无能为力了。”

    “那我的护心镜能还、”

    “失礼,虽然昭天笔没测出来,但你确实使用过它。它已扣除了你此生唯一一次机使用会,相应的小店也会收走使用它的利息…你的护心镜,小店笑纳了。”

    明满:…要不然还是倒戈去城防卫那边,投诉这个光吃饭不干事的奸商吧?

    见眼前的女孩肉眼可观地焉下去了,易久仍然不敢放松手里攥紧的劲。

    昭天笔剧烈颤抖,笔尖将他的手心都割出道道血痕。

    昭天笔作为一件仙宝,自然早就有了灵智。

    它在愤怒,愤怒自己的主人用它的清誉来换他的私心。

    昭天笔狂戳着易久,只恨自己不能开口说话!它回答了!它说了!它不是不守信用的笔!她要找的夫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但凡她此刻抬头看看易久难耐的脸色,都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可那小姑娘却没有再看它一眼!

    唉…打工笔,真是没有人权。啊不对,它也确实不是人!

    …那也不能骗小孩啊!这么可爱的小鹿,寻夫都寻上门了!主人还不要!

    真是气死笔了!

    它世代跟着方家人,笔尖饮过无数修士的鲜血。却是第一次见主人宁愿违抗契约也要强行把它收回来的。

    也许他有苦衷吧…

    拗不过易久,昭天笔渐渐安静了下来,接受了自己这个狗币主人坑蒙拐骗小姑娘的事实。

    …将就过吧,还能离咋的?

    易久此刻气海翻涌,口腔里全是血的味道,难受得很。偏生不能在她眼前显露出一丝一毫。

    感受到昭天笔的臣服,他立刻将其锁回了桌柜里。

    好险…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这小破笔了!

    做完一切后,他直喘粗气。心里嘲笑自己,真像个孬种。

    人生第一次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现在不仅欠她人情,更是欠下鹿王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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