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风铉觉得自己挺倒霉的。

    可能也不应该称之为倒霉,只能说是不太顺利,这次他穿过那条出口在悬崖上的栈道时算是早有准备,做好了下跳后的缓冲翻滚,可谁知,灵漆山也正下着大雨,那悬崖下方又偏偏是个低洼处,摔倒是没摔,就是滚了半身泥,很是令他不爽。

    而这仅仅是个不妙的开端,他强忍着一身泥水下山,直抵云安城外,这次他有经验了,知道自己没有路引,所以选择藏在一辆入城的马车底盘,也算混入城中了。

    云安城中的雨落的也大,故而街上人不多,他先顺着昨日走过的街道寻了一遍,无果后又去了与程寰一起吃饭的酒楼,刚踏入欢楼彩门,就听到有两名紫衫小厮在聊闲话。

    “昨天你没来,可真是错过了一件趣事,就昨天晚上,就那个包厢,有个女的,点了好多,吃完身上没钱,啧啧,想吃霸王餐,被掌柜的按到后厨去洗盘子去了,结果,你猜猜……哈哈,她洗坏了好几个盘子,那盘子全裂成片片了,可把掌柜的气的呦……”

    紫衫小厮说着突然看到走进来的占风铉,立马收声,点头哈腰小跑过去道,“哎呀客官,淋雨了吧?要不要进店喝一杯热茶?”

    占风铉感觉那趣事有些古怪,又有些似曾相识,但终究还是没多问,而是一边询问铜牌相关事宜,一边借机走进去探查。

    小厮的嘴如灶台上烧开了水的壶,一直不断地嗡嗡说着什么,占风铉敷衍地应着,实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在大堂转了一圈,有关于铜牌的任何气息都未曾探查到,心中不免遗憾,但既已进店,他随意向小厮要了两份肉打包带走,寻了个靠门的位置等待。

    甫一坐下,他的目光飘向对侧的角落,角落之中坐着一位男子,黑袍灰冠,发梢微湿,看起来像是进酒家避雨,顺带吃盘菜的。

    那名男子正抬臂给自己杯里倒茶,察觉到占风铉的目光,也抬头回望,两人视线交错,占风铉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比是两个同样怀揣着秘密的人撞到了一起,不需要多言,只需彼此看一眼,就已经知道互相是同类了。

    但占风铉不想多事,纵使知道那人也是山海界中人,也并未多言,匆忙拿了小厮用荷叶包卷好的肉,顶着雨离开了。

    他要去找程寰。

    雨天路滑,人也少,知道程寰住处的人更少,经过了好一番折腾,占风铉也未曾获悉程寰的所住之处。

    他来回在几个山头打转,直到日落时分,雨势稍小,他望见一名女子撑伞的身影,隐约和那日初见之时,跟在程寰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很是相似,又听到别人与她的谈话中提及到师姐程寰一词,这才笃定下来,一路悄悄跟着她直到院落之外。

    她们的院子很小,统共也就三间房,外加院内只搭了个顶棚的厨房,透着一股寒酸劲儿。占风铉忆起程寰之前说过她自己穷的话,心中不由怅然。

    但回忆与联想会自己发散,既忆起她穷,便很快想起自己因她之助而请的那顿饭,旋即发现了一个被遗忘了但很重要的问题,那顿说好请客的饭他是不是没付钱?

    此时此刻,在酒楼听了半个耳朵的八卦不自觉地冒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去作证他的怀疑,并将怀疑变成真的,他就是没付钱,而程寰也没钱,还被迫刷了很多盘子,受了很多苦。

    给予诺言却不守信,糟糕,这太糟糕了。

    占风铉没来由地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本想与程寰好言相商,共同讨论铜牌的可能去处,但现在这事一出,基本很难有平静相谈的可能了呀。

    他不知道程寰会怎么样,但如果是他被人如此摆了一道,他绝对会想把那人找到然后暴打一顿。

    占风铉按住发麻的头皮,躲在院外一棵大树下长吁短叹,感慨自己这难上加难的处境,愣生生地将一名十五岁的少年给逼的比六十岁的大爷还能发愁。

    日头沉底,天悄悄地黑了,感叹人生艰难的占风铉也只能选择硬着头皮去院内探查一番,然后再做打算。

    但也许,人一旦倒霉起来,有时真的是没边的。

    占风铉刚从窗子里翻进程寰的房间,院子的门就响了,还不待他推开窗户再翻出去离开,一股熟悉的气息骤然出现——是他的铜牌。

    他的动作因这道气息而迟疑,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门外,再翻窗出去倒也失了必要性,他一个纵身,攀上了横梁,寻了暗处躲起来。

    程寰推开房门进屋,扔下蓑衣斗笠,又随手将油灯放于床头,抬起壶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然后仿若很累一般,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陷入了睡梦之中。

    她睡着了,油灯的亮光跳跃在她姣好的脸庞之上,占风铉很认真地盯着看了半晌,才开始为难怎么去拿铜牌。

    铜牌在程寰身上,非常靠近胸口的位置,亦是一个很贴近心脏的位置。

    占风铉心有惧意,凡事都往最稳妥的方向选择,他捻动手指,开了个只有这房间大小的约衡界。

    约衡界内,自然法则因他而改变,房屋角落地砖里破出一株极细的藤蔓来,在占风铉的灵力下催生长大,如蛇一般绕着身子靠近程寰的床榻。

    占风铉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控制藤蔓之上,因此当程寰出手制住那株藤蔓的当下,占风铉也有一种被人把控在手心的错觉,愣了一息后,瞧着那藤蔓被当成武器扔过来,才慌忙挪动身形逃跑。

    他推开窗户翻过院墙,一连跑出去好几步后,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在跑什么?铜牌在程寰身上,程寰在房间里,程寰的房间里有他的约衡界,这一切明明在程寰房间内解决最优啊?

    要不怎么说少年人经验尚浅,遇事总是先自乱阵脚,沉不住气呢。

    不过很快,他连懊恼的思绪都分不出了,程寰提着一柄银纹长刀就追了过来,她于这林子里生活了十余年,对于灵漆山树林的熟悉程度不知道比占风铉高了多少倍,加之优秀的耳力,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藏于黑暗中的方位,一脚踏碎树枝间的月光,朝着他的方向横劈而下。

    于程寰而言,她是真的很想知道,是哪个不怕死地敢夜探她的房间,并有意于冒犯她。

    程寰习长刀,流派偏向大开大合,劈砍为主,又因着她自身性格,不爱整些花里胡哨的巧劲,万事先拼力气,能一力降十会最好,若是不行,再另择它法也不为过。

    银纹长刀呼啸着贴近占风铉的后脊,占风铉眉头轻皱,身子向前弯去,堪堪躲过这一刀。

    程寰是练家子,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占风铉就已知晓的事情,却还是被她刀法的凶悍凌厉给惊了片刻,短短几息,两人交手十余招,皆为程寰进攻,占风铉被动防守,一连被她打的向后退出很远去。

    程寰咬他咬的紧,占风铉难以脱身,并且惊异地发现,他每次为躲避而选择退却的方向,似乎是程寰有意计算好的方向,他像是一只被驱赶的羔羊,只为落入猎人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而很快,他发现,身后的林间尽头是一处高耸朝上的峭壁,虽现在还尚有余地,但他确信,程寰是真的有意将他逼至死角。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银纹长刀映过程寰那一张较着劲的飒爽容颜,又在下一秒钟直抵占风铉脖颈间的皮肤,而这一次,占风铉面对如此利刃却岿然不动,藏在黑暗之中的脸冷静克制。

    不对劲,程寰心生疑惑,余光中好似看到四周的树木都如活人一般扭动起来,与此同时,手中所执的银纹长刀在触及到对方脖颈间的前一刻被迫停下,带有力量的树枝弯曲而来,缠绕住她的长刀,与她形成角力之势。

    月光洒在长刀刀面之上,恰恰好将眼前人的面容映照而出,程寰看清他的容貌,眼波微动,轻微挣扎了下问道,“原来是你,你到底是谁的人?你是奉命来杀我的吗?”

    程寰实在太难缠,难缠到占风铉又不得已开了约衡界。在人间,约衡界是被禁止随意开启的,亦是有燕王宫的人监督。占风铉不想将事情闹大,更不想招来燕王宫的人,只在树林这里开了个小小的约衡界。

    占风铉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一个问题,索性跳过,只回应了第二个问题道,“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想要回我的铜牌。”

    话音未落,又有新的树枝从四周蔓延而来,直奔着铜牌所在地——程寰的胸前所去,程寰暗道了一声诡异,手腕一翻,硬生生地将被两道树枝缠绕的银纹刀收回,树枝被扯断,她再度挥起银纹刀,一连斩断好几支舞动的树枝。

    “这到底是什么妖术?”程寰不解,坦白说,再度遇见占风铉,多少是喜大于惊的,但现下的这个情况又多生吊诡,使得她不得不先以戒备之心对他。

    占风铉不语,操纵着树枝的他一门心思都扑在怎么拿回他的铜牌之上,并没有半分为她解惑的想法,好容易逮到一个空档,树枝得以攀上她的左手手腕,紧紧向上缠绕住,程寰不悦,稳住将要被扯歪的身形,转了刀将树枝劈断。

    树枝的数量不断增多,就连脚下的土地之中也埋伏着许多,程寰越发觉得这些树枝是砍不尽的,终究还是得先制住能驱动树枝的占风铉。

    眼前树枝翻飞,稍有不慎便会被它们给牢牢缠住,动弹不得,程寰余光瞟见站在一旁施施然望着她的占风铉,内里心情一时间复杂到不知如何分辨,似是有些喜,有些怒,还有些愤恨与怨怼,好像昨日她在醉仙楼刷盘子的时候,头顶的月光也是这般。

    一想到那日刷不完的盘子,再度相遇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程寰出刀的速度逐渐变快,更加向占风铉逼近,好几次也要将他身上戳出几个血窟窿来。

    这种脱离掌控,棋差一招的状态更加激怒了程寰,正经比武可以输,但是像这般使用妖术压制于她,甚至让她摸不到半片衣角的输,多少是有些令人不愤的。

    而在下一刻,又有树枝缠上了她的脚腕,向上往膝盖攀去,程寰罕见地没有在第一时间斩断,而是绷直了身体,稳住下盘的同时暗喝一声,另一条腿用力蹬地,身体前扑飞去,手中的银纹长刀划向占风铉。

    也在此时,程寰顿觉身体内机窍像是有什么打开了,头脑更是一瞬间清明无比,眼睛也似乎能看见那些树枝之上散发着的微弱绿芒。

    远远不止,这次的银纹长刀依旧距离占风铉差了半指的距离,但她分明看到有一道黄色光芒从长刀刀刃显现,从刀刃处脱身,以惯力朝前飞去,弥补了那半指的不足。

    占风铉有所躲避,但却也没料到会有灵力从她的银纹长刀之中释放而出,还是被伤到,左侧脸颊划出一道有小指长的伤口,立时渗出血来。

    程寰落地后抬头,顿时也愣住了,她毕竟还是有些喜欢这张脸的,却在这怔愣下顿觉胸口一轻,低头一看是胸间的铜牌被树枝勾了去,连忙又要去夺,但树枝遁逃的极快,加之不断有其余的树枝以作掩护,根本没有追回的可能性。

    铜牌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树枝也纷纷散去,再度变成死物,程寰回头又去找占风铉的身影,却发现四周早已空空。

    除了那落了满地的树枝碎片,其余都空空。

    她朝着周围走了两步,才发现刚被树枝缠过的右腿疼的厉害,低头察看,右腿脚腕处分明有一道勒出血的痕,应是她强行伤占风铉的那时所被拉扯到的。

    她于原地坐下,气愤地将刀一扔,抖着声音吼道,“占风铉!你最好别再被我抓到……你,你,你——”

    她吼不动了,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带上了几分委屈,“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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