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比金轮,浮云半盖。

    雍王宫后山的山壁垂直耸立,仿若一柄竖插入大地的刀锋,锋利陡峭。

    如切削般的山壁之上,一根手指般粗的绿枝探出头去,顺着近乎垂直的山壁向上攀去。

    绿枝起初攀爬的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抵达半山之处,半山之后,山壁倾斜,绿枝的速度逐渐降低,直至最终停止下来的地方,仍距离山巅有些距离。

    占风铉盘腿坐于山壁之前,双目紧闭,大汗淋漓。

    他将所有灵力都凝聚于绿枝之上,绿枝颤抖着,竭力又朝前进了一寸,而后便立刻作罢,整枝仰倒着从山壁之上掉落而下。

    占风铉睁开眼睛,抬首望向那笼罩在一片赤金光芒之中的山壁,撇下嘴角,面色逐渐冷峻。

    “你今日,似乎心不静。”

    乌芳蕤的声音陡然在他身后响起,占风铉猝不及防,放松的肩膀立时向内缩去,在发觉是母亲乌夫人之后,整个人才又从容起来。

    他站起身,恭敬道,“阿娘,您怎么来了。”

    乌芳蕤双手背于身后,开玩笑道,“阿铉长大了,修习仙攻也要躲起来,不许我来看了。”

    “没有没有。”占风铉连忙摆手道,“我没有不许您来看。”

    他摆着手,摆了两下后又迅速收回,先是放在胳膊上搭着,又觉得不够恭敬,改成垂于身侧,垂了一会儿觉得不舒坦,又想要折起来变换姿势,却极力克制着。

    乌芳蕤看出了他的局促不安,心中闪过疑惑的同时,面上和煦地问道,“刚刚控制草木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占风铉当然不能说他在想为什么母亲这么厉害却不多教教他,这是违背他一直以来惯行的礼仪的。更何况,相比起父亲完全的不闻不问,母亲已经算是非常关心他了,母亲只是很忙,要处理雍王宫里宫外的事情,分给他的时间不多罢了。

    他低下头,敛着神情道,“我觉得,觉得这些草木,就是控制这些草木,好像没什么用,也不是没什么用,是自己有些太没用了,我到现在才四重境。”

    他摸向自己的后脑勺,讪讪地笑了两声,以此消减自己说了一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而产生的尴尬。

    乌芳蕤却蹙起了眉,她知晓那日在西堂外偷听的人是阿铉,可是却无法判断阿铉到底在西堂外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她伸手拍了拍占风铉的肩膀,说道,“不应妄自菲薄,木系仙攻既在五行之内,就有其存在的价值,而至于你约衡九重境突破至第四重,就已超过大多数同龄九宫子弟了。”

    占风铉垂下眼帘,并不是他要多想,他只是不自觉地会去对比,父亲自不必说,他是在人间散修修上来的,年少就被蒲牢神兽选中,而后被雍王宫约衡世家找到,成为雍王宫一宫之主。

    母亲就更厉害了,出自坤王宫首席约衡世家,约衡境界达到第八重“不思量”,据说母亲在他的这个年龄,境界就已达第六重“天无常”了,而弟弟阿铎,正统继承到父亲的蒲牢命符在先,如今若是运气好的话,还即将拥有一柄神器,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自己……要不还是考虑以后去荆王宫跟那群搞草药的学习一下种植算了,毕竟程寰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是什么劳什子百草门的,他的确一点都不厉害。

    他眸光一闪,忽然发现,今日自己好像穿的就是初见程寰的那套银丝绣百草玄衣,一切愁思瞬间被抛掷脑后,只余下感慨时间过的好慢,为何还不至十月初。

    感慨间,他的肩膀被锤了一拳,乌夫人的唇角噙着笑,霎那间向后退去两步,起了一只手道,“好小子,让阿娘试试你最近有没有长进。”

    果然,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打两架。

    片刻后,占风铉扯着肿胀的嘴角,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倒吸冷气,“阿娘,你下手,未免也有些太狠了,好疼,嘶。”

    乌芳蕤站在一旁,抬手遮着垂下来的阳光,笑道,“不错,很有长进,就是很多时候下手不够果决,破绽转瞬而逝,最忌讳犹豫……”

    乌芳蕤说着与他比划起来,一招一式地细细与他道来,临末了补了句,“还有,不要太依赖你的树枝,近身普斗更要加强,倘若以后你在人间,开不了约衡界的时候,你就知道它的重要性了。”

    “阿娘,你教教我箭术吧?”占风铉抬头望去,眸中带了些许希冀。

    “你要学箭术?”乌芳蕤偏头想了想,说道,“自然也是可以的,不过我明日要出宫去巡山了,你可以先跟着你阿耶学,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讲。”

    占风铉的神情微微一滞,很快用笑意掩饰了内心的不适,笑道,“阿娘先忙就是了,我回头再学也是可以的。”

    乌芳蕤绽出微笑,伸手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面色不显,心却开始沉下去了。

    ——

    时间真是个不可名状的东西,说过的慢也慢,过的快也快,占风铉于日日苦练之中终于挨到了十月,略显温暖的风也变得凌厉起来,他再一次穿过了地姬灵栈道去往人间南昭,不过这一次走的更远了些,去到了南昭的庭都——长和城。

    长和城,既然是南昭的庭都,自然是南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繁华程度与云安城不可同日而语。

    他于阔气的城门前亮出程寰先前给他的令牌,看守城门的将士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身边人耳语了几句,这才恭敬地将令牌递还给占风铉。

    占风铉将令牌收起来,一抬头,发现那将士正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似乎不止是这一位,几乎在城门守门的所有将士都在明里暗里往他的方向看。

    这些人的目光太强烈,占风铉如芒在背,他的眼神左右飘忽了下,问道,“我能进去了吗?”

    “您不等……”守城门的士兵说道,忽然腰间被身边同伴猛戳了一下,他立刻改口道,“当然,您随意。”

    守城将士说着向后退去,让出一条道来,占风铉走入城门,心中腹诽不已,这些人怎么看他跟看什么杀伤力巨大的珍惜山海兽一样?震惊之中带着点好奇,好奇中又带着点艳羡。

    许是见他已进入长和城内了,身后有将士压低声音道,“原来程将军喜欢这种白白嫩嫩的,听说是在灵漆山搞草药的……”

    “是百草门的,据说很厉害,所到之处,百草皆枯!”

    占风铉走路的身形一顿,眼神下意识看向一旁于砖夹缝之中冒出头的小草,都在瞎传什么这些人?

    “竟有这么厉害?”

    “快别说了,程将军……”

    守城士兵们立时噤声,一阵强风席卷过夹缝之中的小草,占风铉抬头,望向强风袭来的方向,正正好看到一名女子策马而来。

    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衣服,胸前与左肩着软甲,如墨的长发被一根红带高高束起,飘扬于身后,她的脸上漾着笑意,眼中似有蜜存在,甜的化不开。

    占风铉立于城门相连的主街前,眼看着那匹马越来越近,忽然间,策马的女子从马上跃下,飞驰的骏马拐了个弯,顺着城墙跑走了。

    跃下马的程寰朝着占风铉飞扑而去,占风铉张开双臂,在接到她的一瞬间,向后退了好几步,待完全站稳后,才低头朝她道,“你这样飞扑过来太危险了,以后不许这样了。”

    程寰一方面悄悄收紧手臂,赖在他身上不下来,一方面敷衍他道,“知道啦知道啦,你小小年纪,还挺少年老成的。”

    这时占风铉才发觉她像个藤蔓一样,手脚并用,紧紧缠着自己,他无奈地用手去扒她的手臂,哄她道,“好了,快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是吗?我看看谁胆子这么大,想要看姑奶奶我在做什么啊?”程寰的话语之中满是恶劣,一面扒着占风铉不肯下来,一面错过他的脖颈,向后看去,也就是那群守城门的将士们看去。

    将士们的身板站的笔直,目光向前平视,兢兢业业地于城门外站岗,不敢生出一丝二心。

    占风铉眉头微挑,他的脸皮可不比在这里混迹已久的程寰,挂不住的同时,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她掰下来,“快走吧,找个合适的地方说话,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南昭的空气清新且湿润,不似雍王宫内的气息压抑干燥,占风铉错了半个身子跟在程寰身后,很是满足地呼吸着。

    程寰寻了处恬淡幽静的小茶楼,带着占风铉上了二层雅间,雅间正中摆着矮几与小炉,程寰盘腿于矮凳上坐下,也招呼占风铉坐下。

    有服侍的侍女与小厮端着茶具进来,他们步伐轻缓,微低着头,只顾自己手头的事,从不多看,亦不多言。

    占风铉揣测程寰应是这里的常客,更应该是贵客,因这个茶楼位置隐蔽,不设大堂,一路上来只有寥寥几个包厢,而于此处侍奉道人见程寰更是颇为熟稔,好似只需要她一个眼神,他们就能做出合她心意的动作来。

    手边的小炉冒起白气,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程寰伸出手去,隔着一张白布拎起烧得滚烫的小炉,热水顺着炉嘴,倾倒于白瓷茶壶之中。

    “茶叶,之前喝过吗?“程寰转着手腕,为他泡茶,轻声问道。

    占风铉望见那茶叶在温水的浸泡之下舒展开蜷曲的叶身,上下飘扬着,他笑道,“这个喝了总不能像酒一样,令人无法控制自己吧?”

    程寰将茶壶之中的液体倒入小小的茶杯之中,俏皮道,“恰恰相反,这个不会令你沉醉,反而会使你提神醒脑,耳清目明。”

    她将白瓷茶杯朝占风铉的方向推了些去, “尝尝,这种红釉玉螺茶只有在我们这里才喝的到,看看味道怎么样?”

    占风铉举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像是在很认真的品尝味道,等了片刻后,在程寰期待的眼神之中道,“有点烫。”

    “没了?”

    占风铉眼神迷茫地看向她,似乎是不知道还应该有些什么?

    程寰平静期待的面庞好似裂开了一个缝隙,她的唇角动了动,有一种强烈想要骂人的冲动,但又极力克制着,憋的有些难受,最终还是顶着鼻子道,“真是好浪费,我压箱底三年都没舍得喝的,全嚯嚯了。”

    她说着将手上的茶杯往案几上一放,顿时对这没喝完的顶级茶汤也丧失了兴趣。

    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占风铉一下笑出了声,他笑的时候连带着胸腔一同震动,“我喝出来了,入口柔和甘甜,回味悠长,我之前也喝过不少茶,此茶的确属于是上上等。”

    “你逗我?”程寰这时才反应过来,举了拳头就要越过案几去砸他。

    占风铉立时躲闪,两人再度闹作一团。

    “小心点,别碰到炉子!”

    占风铉平躺在席垫之上,握住欺身压在他身上之人的小臂,程寰因此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也避免误触了正咕噜噜响着的火炉。

    程寰满脸的不服气,泰山压顶似地又狠狠压了下他,将他压的闷闷哼了两声。

    “让你故意不说……”

    忽然间,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看向房门口的方向,房门外有一团人形的影子走过,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略微顿了下,迟疑了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去。

    程寰轻蹙了下眉头,拍了拍身下的占风铉,让他放开她,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了门口。

    她打开房门,追上已经走远了的人,低声唤了句,“梦塘大人。”

    房门被关上,程寰追着那名为“梦塘”的大人走远了,占风铉逐渐听不到声音了,他低头看向矮几之上的白瓷茶具,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消片刻,两人又走了回来,还在交谈着,却于他的房门外停留,占风铉执茶杯的手微微停滞,不是他想的,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偷听的心思。

    她们的声音压的很低,程寰的声音自不必说,那名叫“梦塘”的人也是一名女子,声音沉稳,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程寰万事小心。

    程寰有意快些送走梦塘,却发现梦塘大人就是要停留在这里叮嘱,她嗯嗯啊啊地敷衍应着,用身体挡在房门口道,“梦塘大人,您都有世子了,应该不会想和我抢了吧?”

    旋即程寰痛呼一声,房门被打开,她迅速蹿进房间,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将房门反手关住,撅着嘴对门外的人道,“怎么又弹我脑袋,我又没说错什么。”

    门外的人没跟她计较,摇着头离开了。

    程寰抬眼,再度看到坐得端端正正的占风铉,眼睛陡然亮了,扑过去抱住他,向他哭诉自己的额头被“弹”的有多痛,但实际上连个红印都没留下。

    又闹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正事来,坐起来朝着占风铉伸出手去,“我的生辰礼物呢?”

章节目录

龙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白耕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耕墨并收藏龙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