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极亮的闪电于幽深黑沉的天空之中擦过,照亮了藏于黑暗中静谧无声的高山。

    雷声轰顶,磅礴的大雨落入山中辅道处,道路泥土因雨水的冲刷而变得稀稠,铁马蹄踏过其间,激起一道道泥花。

    “驾,驾驾。”

    一队轻骑身披油衣,冒雨急驰于山道之中。同时,又有另一队轻骑紧咬于他们身后,手中执着弓箭长刀,不断地向前射出箭矢。

    雨天路滑,接连有人因中了箭矢而滚落下马,眼瞧着两队人马接近了,从队尾分出两三人去,企图抵挡拖延身后来势汹汹的敌人,却终究寡不敌众,并未博到什么机会。

    又是一道轰鸣的雷声,使得半边山壁都仿佛为之一震,于前方逃跑的那队轻骑领队之人忽然眼睛一瞪,勒马急刹,旋即整队都于原地停了下来。

    原是一颗繁茂大树伏倒于山道中央,而在那大树之后,又是一队整装的敌方轻骑,显然是恭候已久。

    “保护大人!”

    轻骑队伍立刻变换队形,有意识地将一人护于中间,警惕地望着前后围堵的敌人。

    后续追击而来的轻骑也勒马停下,领头之人露出一个狡诈的微笑,扛着大刀,直指中间那被护起来的人,叫道,“梦塘,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被保护在轻骑中央的人穿着棕黑油衣,油衣上满载雨落下后的水花,她的脸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之下,一声鼻息间的轻哼发出,而后头微微抬起。

    她先是露出弧度十分好看的下颌,随着头颅的昂起,帽檐向后逐渐落去,一张英气十足的面庞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是程寰!”

    敌方领头之人的惊呼之际,程寰已勒马向前,越己方轻骑队伍而出,傲然立于队伍之前,偏头笑道,“梦塘大人,哦不,应当称王女殿下了,她现下已回王庭了,诸位是找她有什么要紧事吗?”

    敌方领头之人似是被气笑了,接连说了几个好好好,眼神立时变得凶狠,向下啐了一口道,“先杀了你这走狗倒也不亏,兄弟们,上!”

    话不多说,两侧骑兵皆发起冲锋,霎时间战作一团,由程寰带领的这支轻骑小队,从他们伪装引开敌方伊始,每个人都存了死志,在这场有去无回的战斗中,厮杀的格外卖力。

    程寰执长刀劈砍,刀身霎时染得血红,又在雨水的洗濯下,复变清亮,而后再度染血,如此反复。

    被这群人追了半宿,她早熬红了眼,如今又是以命搏杀,招式狠戾,宛如阎罗。

    但敌人是两三倍于他们的,源源不断地冲上来,怎么杀也杀不尽。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又划过了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这处依山行道,程寰举着长刀,顶着一身的血污泥泞,与将她团团包围的敌人对峙。

    只剩下她一人了。

    敌方领头之人却还安然坐于马上,头微昂,放肆地笑着,想要见证她的死期。

    程寰环顾一周,轻轻扯了下嘴角,破局无他道,唯有厮杀。

    她大喝一声,握紧刀柄,刀刃扬起又落下,两名敌兵倒地,反身横举长刀,兵刃相接,叮地一声震开两名袭击于她的敌兵。

    她的体力早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如今完全是靠着不屈的意志,她先前就想过了,她可以战死,但至少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再度陷入鏖战之中,不支的体力使得她的反应下降的厉害,身上也因此被接连划开了好几道血口子。

    她咬牙忍着,平静地接受自己将要来临的死亡。

    但往往万事的发展都伴有转折,在又一次雷声轰动之后,她脚下的地面,发生了震动。

    从震动到崩坏仿佛只是一瞬间,地面下沉开裂,马匹受惊,啸叫着朝远方向逃离而去,立于地面的人随着地面震动而摇晃,纷纷发出惊恐的喊声。

    今夜雨落得太大太急,雨水不断冲刷之下,山间沙石松动,最终引发崩石流。

    众人皆自顾不暇,无人再去理会围在正中的程寰,她尽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崩石流当即,应当立即朝着两边尚且稳固的地方跑去,一旦被成股的崩石流裹挟,将再无任何生还机会。

    她竭力奔跑而去,于脚底土地完全裂开滑下前跳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爆喝一声,手中长刀由反握转换为正握,直直地插入旁侧一棵粗壮又矗立不动的树干之中。

    山石泥土于她悬空的身体下方奔涌而去,伴随着闷雷般的巨响,她睁着猩红的双眼,沉默地注视着下方的变动,却也因此而忽略了上方破风而来的箭羽。

    那支冷箭是从更高处直射而来,蹭过了她手腕间由藤蔓串起的半绿聚宝盆手串,而后扎进了她的胸口。

    半绿珠子因箭头的袭击而破碎,发出一道浅绿色的光晕,而后迅速消散。程寰则因那一箭的袭击,身体于霎那间承担了剧痛,手脚脱力,向下坠去。

    还有机会吗?还能活下去吗?那些未完成的大业,又能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

    手腕间的藤蔓珠串滑落,她屈起手指,勾住即将脱离而去的藤蔓股绳,而也就在勾住的一瞬间,细如绳的藤蔓忽地暴起,转瞬生长为碗口大的藤蔓枝条,交织着围成一个空心圆球般的屏障,将程寰牢牢护在中间。

    藤蔓圆球很快沉没于一片泥土石流之中,与崩坏的泥石流一同向下呼啸而去。

    藤蔓之内,程寰侧身躺在藤蔓内,身体蜷曲着呈母体中的婴儿状,内里有藤蔓分出细细的两支来,帮助她处理胸口上的箭羽。

    泛着寒光的箭簇很快被从身体内拔掉,流出汩汩鲜血的伤口也被化作一团的藤蔓堵住,柔和的绿光跳跃而起,修复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自手腕间的藤蔓发生变化开始,她就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濒死梦境,眼睛半睁着,像是旁观者一般冷漠地感受着一切的变化,直到身体疼痛减弱,耳畔轰鸣声渐灭,承载她的藤蔓之球不再剧烈滚动。

    她合上了眼睛,认为一切都走到了尽头。

    但眼睛虽然闭上了,其他的感官都未消亡,她听到了藤蔓打开的啪哒之声,以及一声,轻轻地,仿若看到易碎的珍宝完璧而归地欣喜感叹。

    “阿寰。”

    在他的手掌抚上脸颊之时,程寰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胸口伤的疼痛而作罢,旋即下一刻,她被占风铉抱了起来,她摸着占风铉结实的臂膀,兀自笑出了声。

    她被放在了一处干净的草堆之上,打眼一看,原是藤蔓给她运到了一处山洞之中,山洞之外声音轰动,混着雨声,雷声,泥土滑动的巨大声响。

    而山洞内,除了火舌吞咽木头的筚拨声外,就数她的笑声最大了。

    “笑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没命了?”

    占风铉将她的身体摆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检查着身上伤口的恢复情况。

    刚才面对死亡的悲伤情绪一扫而空,她又哈哈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直到因牵扯了伤口疼痛而停止,她回道,“我知道呀。”

    “那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因为……因为我高兴!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爽快,酣畅淋漓过……”

    只因我本是将死之人,但因你而与死亡擦肩而过。

    程寰说着说着又开始呵呵乐起来,不过收敛了许多,仿佛只要他在她旁边,她就会很高兴。

    占风铉却全然不能理解,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好好看看,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怎么会有人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还要用尽全身力气去笑啊?

    “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自七月初开始,你就音讯全无,我甚至还潜入南昭王庭去看了,不见你就算了,连那个什么梦塘也没找到,差点以为你死了,你能不能下次给我留个信……”

    “占风铉!”程寰打断了他的话,虽然人病恹恹地躺在那里,但是气势很足,“你怎么像个怨妇一样碎碎念个不停,闭上嘴,过来,让我亲一口。”

    疯了,这世道铁定是疯了。

    占风铉在程寰期待的眼神下俯低身子,却在她即将可以亲到他的时候,抬手轻轻拍过她的脑门,柔声呵斥她道,“亲什么亲,身体好利索了吗就想亲?现在还在山里呢,外面全是追杀你的骑兵,能活着吗?就想亲。”

    程寰被他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又一顿数落劈头盖脸地落下,她不客气地“嘿”了一声,回他道,“真是养熟了就敢朝我亮爪子了,你一点都不可爱了占风铉,你现在耳朵不红脸也不烫了,你分明就是不喜欢我了,占风铉我讨厌你!”

    占风铉被她骂地“唰”一下站起身,嘴唇翕动着,稳了半晌才说道,“我不喜欢你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你?我的约衡界开了整座山那么大,就为了找你,这下肯定要惊动燕王宫的人,等下就有人来抓我回去受罚,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待在这里吧,我先跑了。”

    他说要走,却迟迟没有动作,就这样站着与程寰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半晌过去,终究还是他先破了功,盯着无辜看他的程寰,问道,“怎么哑声了,也不跟我呛了?”

    程寰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开口,我偏不挽留你。”

    这话真是让人恨的牙痒,占风铉原地打转了两圈,索性选择原地躺下,与她并排躺着,共同望着山洞的顶端。

    “阿铉,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入洞房了?”

    这话十分顺利地将占风铉激了起来,他坐起了身,刚张口想怼回去,却又发现自己不能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因此复而又躺下,靠得离她近了些,反问回去,“你想和我入洞房?”

    程寰扯起一只眼,侧着去望他,她可没想到大半年不见,占风铉竟已学到了几分她的流氓精髓,居然都会借力打力了,但她脸皮毕竟是要更厚些,于是伸出尚且能动的小拇指,去勾他的手指,眨巴着眼道,“挺想的。”

    “想得挺美。”占风铉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老实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常常这样勾着其他人吗?”

    程寰没立时搭话,皱着鼻子吸了两下,笑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好酸啊。”

    占风铉真是要被气死,转而去挠她的手掌心,挠得程寰连忙求饶道,“没有的事,我向来很凶的,都没有人能进我十步之内,真的只有你。”

    占风铉不理,捏着她的手指道,“我为何要信你?你素来牙尖嘴利的很,谁知道不是左右哄骗着。”

    程寰哑了声,任由他一寸一寸地摸过着自己的手指骨节,就在占风铉快要放弃了的时候,她开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确实只有你。”

    她顿了顿,继续道,“哎,其实梦塘大人一直想让我和你断了来着,毕竟你不知底细,灵漆山上也查无此人,还使得一手好妖术,你看,我胸口中箭,这么重的伤,你一下就让我愈合如初,实属是诡异,但是……我舍不得啊,起初的确是色令智昏,想着我既然都被罢黜了,睡一个两个美男子也没什么事吧,哎呀,你捏疼我了……”

    程寰呲牙咧嘴地叫着,“我本以为复用我怎么也得个两三年,谁知这样快,那我当时好不容易将你勾到手,哪里舍得就这样放你走。所以我想,把选择交给你,你要是来长和城找我,我就和你续着,你要是不来,我就……别捏我了!我就一心向着梦塘大人,助她完成大业登顶!绝对不会去找下一个的!你放心好了!”

    占风铉算是得到了一个满意的回答,暂时放过了她的手指,只两人手指紧扣地握着。

    “梦塘大人现下刚刚恢复王女的身份,坐稳位子尚需时日,往后只会更加艰难,我作为她忠心不二的下属,只怕是要冲在最前列,前路漫漫,恐全是刀山火海,今日这般的险境,也许常常会上演……所以我觉得,要不……”

    “不行。”占风铉出声打断她道。

    程寰一愣,而后蹙着眉头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说不行!”

    “我会保护着你,无论多少次这样的险情,我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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