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已黑,星月如同宝石般镶嵌在绒面的天幕上,映照得水面如银河一般。小舟两头都点着水晶灯笼,半明半暗中烟雨扎的容颜越发媚色流溢,她有一搭没一搭闲话,我却无心听。满脑子只想着:“我回去身边钻出来个这等魅惑女子,说她真实身份断乎使不得,说她是斓墨身边侍女到底不像,万一宫中有人认识她可又如何?”如此纠结了一路,虽常走的宫门冷僻,到底也有守卫守着,见我走近二人同时划臂并不多言,我点了个头伸手抓着烟雨扎左臂快步走进去,同时侧目看守卫反应,这才发觉她不知何时面上覆了一层薄纱,此地女子常用来遮夜风那种,心下稍宽:“这是斓墨尊者座下侍者洗笔姑娘,她面上被虫子叮了,有些红肿呢。”

    待走得远些,烟雨扎附耳过来:“以邂逅妹子的身份,不论带谁来宫中游玩尊主也必是应允的。守卫并没问,你倒先自撒谎自报我是谁了,看来佳客也怕我声名不好,耻于和我相交。”我登时满脸发烫,尴尬得直搓手,寻不到什么话头来掩饰。只得说:“不是,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她倒掀起面纱来粲然一笑,牵着我道:“与你玩笑呢,看你急的。这等粗蠢男子怎配听我名声,见我容颜?走吧,乏了回去洗个澡。”我暗自拍了下胸口,这烟雨扎虽然言笑直率,却会留人余地,也算厚道。

    如此一夜无话。

    次日早饭后,烟雨扎问我寻出一套宫女装扮换了,只说宫禁森严,她太眼生,不耐烦被问来问去。我愈发看明白她性情中有周祥且善解人意的一面,相处起来且是松弛舒服。斓墨日常被众人供在颂坛之上,太过持重严谨,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目中无上下,心中却知冷暖的密友。

    我本是抱着“舍命陪君子”的心态,拧着一盒点心、一壶花蜜羊奶,意欲陪她在宫中逛一整日。前几个宫室她还逛得兴致勃勃,越到后来便越是看看而已。偌大一个万春宫,只一上午便走了大半。终究忍不住道:“这万春宫到底不全是斓墨尊者手笔,修得虽好,却终究失了点韵致,四四方方的。”我大不认可她这说法:“万春宫是历代万春尊主正宫,大殿是都往恢宏一路去的,许多别院也是灵秀的很。像适才那两座殿是师上主持重修的,再前面那个殿却是师上最尊崇的前代营建大匠娈尾亦联的遗作。往后面走还有许多其他三地的营建行高手之作,还有那个,还有许多名家手笔。这宫里可谓百代建筑荟萃了,我还未拜师时便听说师上推崇备至,若有维修也都是修旧如旧。”

    说话间我们已跨入一座宫室,眼生得紧,我竟未来过。迎面是一座二层小楼,上下两整排木格子窗;楼前是一片四方池水,看去不深;一侧一棵数人合的抱深绿杆子大树上高高开满深粉大朵花,地下也有几朵落花。我道:“这花开得好看,可惜树下没个凳子,也不好坐的。”烟雨扎笑道:“席地而坐有何不可?”几步踩过去卸下外罩的窄袖长襦铺在地上便坐下,又唤我,我可惜地上落花,小心不踩到,方坐下摆开餐盒,请她吃点心。

    她拈出一枚新月鸢尾酥饼:“宫中小点,美便美了,吃起来总乏了些烟火气息。邂逅妹子,你来离墟多久了?”我道:“整1年了,若算上没正式来的那些时候,总有1年半了。”她嗐了一声:“这么些日子,你便都在这宫里和数青壑?再不过是在芍风台?”我道:“正是,这几处都风景绝妙,看也不够;还有万春尊主和师上。”她又道:“嗐,离墟这么大,你又是人身,不去逛逛怎的?别说其他三地,便是万春谷也是大的很,有意思的地方极多。就比如你方才说这宫里集聚着百代建筑,却不知海棠香国才是呢,不独有离墟各地各代建筑,还有各时异世上族传来的。街市又热闹,美食又多,玩意儿更多,可比这硬邦邦的宫室,矫揉造作的花糕有意思多了。”我动了羡慕之心:“果真如此啊?”她道:“你又不是幼小儿郎,终日躲在尊主和斓墨先生身后干什么?有这样的奇遇,原该多玩上一玩。你若得空,便与我去住些日子吧。”我道:“是要出去看看,可眼下在学灵术,师上并未放我假……”

    一语未了,只听得身后一阵乱响,背上溅湿了一片,倒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不免大惊:头上的大树本有一部分伸在水池上方,此时树上花朵只往池中掉,那花却像很重,砸得水花四溅。我还在愣神,便有几朵砸到了眼前,一看竟是大朵重瓣芍药,伸手去拈却沉得像石头,一个不妨压得人都一趔趄。

    突然烟雨扎一把拽着我就飞腾到屋檐下,同时那树上的花纷纷坠下来,砸得满地慢池子乱响。我惊魂未定:“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若不是你动作快,不得砸个头破血流?”突然身后又是一阵乱响,回身见长窗上突然映出许多芍药花影,一闪一闪,随即房子也摇起来,那大树也摇起来,我死死拽住烟雨扎:“怎,怎的了?地震了么?”烟雨扎脸色大变:“不,这不是宫室,这是万春尊主的灵魄幻!糟了,尊主有劫!”我又慌又奇:“灵魄幻?什么?你说余蓉姐姐?”她也不答,甩开我的手飞身就往水池扑去,许多花朵都砸在她身上,砸得她踉跄跌进水池,池水如龙卷风般绕动起来,她便随着那水柱子上下被甩动,我虽瞠目结舌也知她正在犯险,又不知如何做,随即一咬牙运起飞术就往她身边冲,还未到,便觉一股强力把我弹开,我心下大惊:“不好,这不得摔个残废?”正在无可奈何之际,眼前一闪,一个人将我拖住,另有一个人影飞进池中将烟雨扎抱住,随即脚踏水龙卷左右摆动,不过转瞬间,眼前万事都停下来,恢复原样。

    那人将我放在地上,另一人怀中抱着烟雨扎走过来,疏忽两道影子合二为一,我才看清:这是同一个人,余蓉。眼前又一阵闪烁,景象大变:哪有什么小楼、水池、开满粉色花朵的大树,幽静、冷僻,分明是我来过数次的藏书园。我坐在地下直喘气:“余蓉姐姐,这,这是?你是在练什么灵术吗?”余蓉不答,双臂一展将烟雨扎凌空举起来,数片芍药花瓣飞卷在她身上,片刻,花瓣飞尽,烟雨扎已俏立当场。

    又见余蓉划臂道:“深谢烟雨宫主,此恩铭记于心。”烟雨扎似并不在意,还礼道:“尊主并未见我过,怎知我是谁?”余蓉一笑若常:“离墟灵族,论丰姿,男子不归先生为冠,女子只有烟雨宫主,一看便知。”我再忍不住,爬起来奔过去抓住她手臂:“余蓉姐姐,这是怎么了啊?可吓死我了。”余蓉道:“这便是我等灵族仰慕你们人身的缘故。”我更糊涂:“啊?”她抚了我一把,看了看烟雨扎,又仰起头看了眼树丛里透下来的斑驳日光:“人身,虽寿元不长。只要命运得济便能平安一世。而灵族,千年苦修才能幻得人身,一人修成,虽可延绵三代人身,可惜我们终究不是人。说及此处,她目光一闪:“你可知,灵族是靠什么修的?”我思索一下:“是吸纳天地灵气?”她点头:“灵气是天地间的,我们取来自用,修为越高,吸纳越多,力量越大。然而这灵气并不属于我们,只是未我们所用。我们本不是人,每隔一段时候,便依真身的本质会灵气外溢,必得以灵魄幻化形状,收聚拢来方可复原。然而灵气外溢时困难重重,适才若不是烟雨宫主以身为我阻挡灵气外泄……”她轻叹一口:“这离墟世界,恐已无你的余蓉姐姐,只有一株神形离散的老芍药而已。”

    我待她说完,心中一酸,眼泪也涌出来,只拿袖子抹了一把抱住她道:“不,不会,余蓉姐姐,你不会神形离散的。”突然背上轻轻被拍了一掌,转身见烟雨扎一手撑着腰肢娇滴滴哎哟一声,皱眉笑道:“好个实心人儿,怪道尊主待你亲如姐妹;才智也不出众,斓墨尊者却愿意那等细心教你,原来你最贵重的并不是人身,而是这实在心肠。万春尊主哪有那等容易就死了?一劫已过,依我说该摆酒设宴,却哭个什么?”我哽咽起来:“芍药,每年都要生死一次,余蓉姐姐不是每年都要这样历险?这可太辛苦了。”余蓉抬手为我拭泪道:“我已修得精深,百年间才会经历一次,这些年历险也不过这一次而已,你且安心。”又划臂对烟雨扎道:“所幸烟雨宫主没有伤了灵魄,否则我百死莫赎。毕竟耗费良多,就请在宫主将养好了再走。”烟雨扎笑道:“我救尊主,此刻我原可以说崇敬你励精图治,护得万春谷锦绣山河。可适才并未多想,许是自知灵族人身不易得,不过本能之举罢了。尊主不必客气,我这身份尴尬,又不惯拘束,若有盛宴倒想拜领一场,再有什么好玩意儿请赐我两件,我便回去依旧风流快活了。”

    余蓉道:“烟雨宫主是洒脱人物,所作所为便是所求所愿,便如你意。他日若有需我时,你言出我必行,不为报你大恩,只为赏识你这肝胆。”

    如此余蓉便为烟雨扎设宴三日,美食罗列,歌舞不歇。每一宴必招几位性情洒脱不羁,容貌俊朗的灵官相陪,也有人悄悄进言说:“烟雨扎行迹放浪,尊主如此礼遇待她恐惹人非议。”云云,余蓉不过一笑而已。又寻出许多心爱的玩意儿,衣服、珠宝、器物,乃至于名花奇草都赠了烟雨扎,她只是含笑接了,并不推辞。三日过后,余蓉亲派车架送烟雨扎回海棠香国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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