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春天让我几乎忘了时光的存在,无非是这种花谢了那种花又开,永远是一派新鲜明媚,却转眼就到了春年。

    开春有大典,春年有大祭。还未到大祭时余蓉便已每日忙碌,主管各行各业的灵官做下年表,总结上一年得失,又提出下一年计划,由本行司官审查批改后,再报上参会亲审;还有各地护法纷纷前来述职。种种事务,不独余蓉,连她身边数十名司官都忙得茶饭不得,斓墨自然也在列,我的灵术课程便暂停了。

    我开始很是好奇,暗想这一朵花给一群奇草异兽开会,安排整个春天,也是真有意思。除余蓉近身侍女并无几个人知我真实身份,我便央她让我扮做执笔侍从参了一次会,会上却是工整严肃,条理分明。余蓉又夸我会录做的好,便每次会议都让我充一名笔侍,我得她赏识,虽紧张也仔细做来。

    忙乱数日,各项事务已定,只待大祭了。这日难得会后还有半天闲暇,余蓉便请司建斓墨、司医霜芯去寝宫品茶。她二人皆是名宿泰斗,我便只坐在一只小凳子为她们焚香倒茶,玉蟾整理好一沓年表过来向余蓉道:“尊主,除落湖护法以信表述职外,只有麂野护法还未到宫中。”余蓉点头。霜芯道:“野猿雪纫这猴儿,往年来得最早,今岁怎又这等晚了?”余蓉笑道:“这是我想的办法,让她多在麂野练一阵兵卒再来,不然早早来了宫中要么终日缠着我,要么缠着霜芯大人,不得个闲。”三人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听见院外一阵喧闹,随即一道白影子蹦跃着冲进来,白光一闪,一人大喊道:“尊主!”扑过去跪覆在余蓉面前,抱住余蓉双膝,脸色煞白,满面泪痕,额前碎发都不停颤抖。我定睛一看:正是赠我风络披风的野猿雪纫。我心道:“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饶是余蓉大气雍和,也吓了一跳:“雪纫?!你这是怎么了 ?”雪纫浑身颤抖,双手擒住余蓉一臂,瞪大眼睛细细端详面色,看了半晌才勉强道:“我,属下路过海棠香国,遇到那个烟雨宫主,她说亲见尊主灵魄幻遭险……”

    余蓉笑着拍了拍她手背:“我只当有哪里的魔族攻来,你给我把麂野丢了呢。你瞧我,不是好好的么。”众人都笑起来,玉蟾又搬了凳子来。待她心绪稍安坐下吃着茶,我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雪纫听得脸色越发惨白,突然瞪着我道:“佳客既然常在尊主身边,就该好好练灵术,用得着时护尊主周全,不然异世上族又当得有什么劲儿?”我脸上一烫,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冲着我发火,自入离墟余蓉都与我平起平坐,人人都对我礼貌有加,说起只有玉阮上次曾对我使了手段,究竟也不算对我发火。

    我楞在当场不知如何作答,只听余蓉又道:“雪纫这丫头可是疯魔了?邂逅本是异世上族,按照离墟规矩,她便是要我把这尊主之位让给她我也该的。她并不知道我们灵族法则,那日也意欲去救我与烟雨扎,差点摔个重伤,这等品行,便是你在场也只能如此了。”语调温和,言辞却带着些许威严,雪纫立马丢了愤怒,又对着我单膝下跪划臂道:“深谢佳客!属下不得常伴尊主身侧,有你在,我也放心些。”吓得我几乎从凳子上跌下来,忙不迭去扶她,又抓着头:“野猿护法,你怎的行这等大礼,这,我也什么都没做……”心下突然觉得她这样子疯疯癫癫的,怎么有点和上次玉阮有点相似?

    余蓉向我笑道:“邂逅来离墟不久,不知雪纫最是赤子心肠,与你相似,若相处久了只怕你们倒要把我撇开,成了密友。”又向雪纫:“麂野司僵强健能干,你只需做好日常事务便可。我并不指望你建功立业,却也不能时时任性妄为,毕竟是一方护法,还需持重些。”雪纫不敢造次,划臂向余蓉行礼称是。司医霜芯忽道:“毕竟各人有各人缘法,野猿护法虽不强于军中俗务,然而最擅搜罗奇珍,又对医药颇有兴趣,最难得是心上时刻系着尊主,诚挚至此,也是难得了。”

    闲话半日,至夜间余蓉设私宴相待,野猿雪纫来宫中必宿在余蓉寝宫一处小阁中;墨、霜二人均不住在宫中,我送了她们到宫门各以飞术离去,我便也回去睡下了,又是一夜无话。

    再过几日,便是春年大祭。宫中连续欢庆七日,道不尽的庄重恢宏,繁华热闹,我跟着涨了许多见识,时时暗叹余蓉好强大精神,好厉害手段,能让万春谷如此风生水起,灵族莫不敬服。又忍不住自我评判:不管在哪里,称王称帝的事我是干不了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能干个什么,只下定决心好好跟着斓墨学灵术,跟着余蓉学为人。

    到了第四日夜间,我领了余蓉赠的春年礼,见里面有一盒骆乳雪酥,吃了一块甚是清甜适口,入口即化的,随即想起一事,便换了身衣服,去找秦不寿。

    敲门进去,秦不寿道:“春年期间,你也在外面快活热闹去吧,倒劳你记挂着我,夜里来这黑魆魆地方。”又于屋子中心燃起一团火光为我照亮。我道:“我们那里也过年,大家都穿新衣服,吃好吃的,不管再远也要赶回去阖家团圆。正是春年期间,想着你就在这黑屋子里一个人怪寂寞的。万春尊主赐了我新的点心,带来给你尝尝,你也过个春年吧。”秦不寿轻轻笑了一声:“我是冬主,过的是冬年。”我老大失望,兴兴头头地来,连这个都没弄明白。秦不寿又道:“虽是冬年,时候却与这春年相近。我在这谶阁中困守,这许多年没过冬年了,又在万春谷,原该过春年的。今日托你的福,两个年一起过罢。”他突然一顿:“离墟灵族,怕是没哪个能如我这般好运。劳驾,你先放几块糕来,我拜祭翼族先辈和狐门前人。”

    我掏出绢子将那石盘拭干净,放上几块糕、一碟什锦荤菜、一杯花间酿,一团青雾后,听见秦不寿道:“你还为我备了酒?进阁千年,今夜第一次拜祭。”于是沉默良久。我便靠坐在墙边取下余蓉刚赠的耳坠细看,精致玲珑越看越爱。秦不寿忽道:“邂逅下次来时,可备一个坐袱放着,这阁中阴冷,你总坐在地上未免伤了身子。”我知他拜祭已完,便将其他吃食放上去,待他吃着,突然想起一事,便问他:“不寿公子,我听师上说当初你被,关,困在这阁中时,并不是你自己犯错。翼族和狐门的都迁怒于你,你如今却还要拜祭他们,便不恼他们么?”

    只听一声轻响,像什么掉在地上,又听秦不寿“啊”一声,紧接着又是急切的吹气声。半晌,他方道:“当初我被选为冬主,得雕不羽尊主亲自照拂,少年时便知冬日世界都是我的天下,锦衣玉食人上之人;又拜斓墨尊者为师,成为营建高手,不说永雪原,万春谷、积夏海、长秋林,处处都有我的手笔,修一处,灵族莫不称赞,彼时真以为自己是得神佛偏爱。”他轻叹一声:“谁知转眼便被囚禁在这阁中千年,方才,掉了一块羊酥,我便如同跌了宝贝一般,抢过去捡起来。可当年,我数度拒绝受位,连永雪原主也并不看重。两相对照,慢说你听得尴尬,我自己也觉凄然。”他似并未回答我,一席话却说得我有些眼圈发涩。

    “所以,初入谶阁时我还满心悲壮,自命以一己之身化解翼族与狐门怨怒。可时间久了,十年、百年、数百年,无数次回顾往事,恼恨忧愁在心中无数次翻腾,我甚至想过当初我并未做什么,若就躲在积夏海不回去,又能算得多大的过错?也好过当这千年囚徒。我在这阁中思啊,想啊,悔啊,痛啊,哭啊,喊啊,骂啊,都经过了,既然死不了,也只能往开处想。”

    我听他如此坦率,我蓦地又想起童年往事:“这样说来,不寿公子与我一样的。我算是孤儿,从小便运势不不好,什么倒霉事都遇到了。有时候吧,真觉得活着太辛苦,可又不敢去死,还不是只有捱着,谁知道捱到后来,遇到白校长,又来了这离墟当上宾佳客。”我眼前一片模糊,莫名一震:“也许,捱着过去了,就有希望?”

    秦不寿语声如在耳畔:“你哭了?且拭一拭吧,这等好的新衣服,染上泪渍岂非可惜?”他又道:“衣服虽好,绢子却平常,等我出来之后必为你做一方最好的。”我虽诧异,却也知道手绢这种小玩意对他不在话下。他语调如柔风扑面:“等我捱到近千年时,似某一日突然开悟,我是冬主,永雪原好与歹都是系于我身,并不因为我做了什么,或是未做什么而不同。我若逃了,或许免了牢狱之灾,或许还是免不了,命运如此,也只能承受这些磋磨,如此倒渐渐心绪安宁。”

    我道:“你是看过命札上写的,你必然有此千年被困的一遭吗?”他轻叹:“命札我不曾看过,当初雕不羽尊主为我卜算,我自己在这阁中也颠来倒去算了无数次,是有的。”我骤然高声:“那,那若是命运不济,我们便必得认命,并不能改了吗?!你这等人物,在这谶阁中困了千年,是在太可惜了。”

    秦不寿片刻才道:“千年来,我的命运便是这谶阁。困守在这里是我的命,可在这阁中干什么,或许我也是可以选择的。即便是有过许久的消沉颓丧最后能觉醒也是命,若你进阁来我不与你言谈,只装这是个空阁,那便吃不到这些点心,过不成这春年了。”言及此处,他又轻叹一声:“命运无解,也许还是会留一线给我们自行书写。”

    我道:“也许?”他道:“也许。我虽懂谶术,可在命运面前,谶术也不过是雕虫小技。我前任雕不羽,那等强力又精通谶术,却也改不了自己横死的命数。若我们能抓住这份也许,已经很好了。”我原本指望他能笃定告诉我命运可以改变,他这一篇话说完,我整个萎靡了大半,又坐在地下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不寿突然道:“你说,你算是孤儿?”我心头一震,一股不悦涌上来,我虽说了却不愿深谈,只道:“嗯。”他道:“既是如此,你说你们那里过年必是阖家团圆的,那你过年定然寂寞了?”我烦躁起来:“寂寞什么,舅舅舅母一天打三架,热闹都来不及呢!”他语声如同春日微风:“那我想与你定个契约如何?”我奇怪:“什么契约?”他道:“以后每年春年,你不管再远也要赶回来万春宫,抽一日来阁中与我共度,你我便谬充个家人,团圆一下如何?”我心头一撞,眼圈又是一股发涩,忙扭过头背着火光拿袖子抹了一把,随口掩道:“好,好,那好的。”

    他又给我讲了当初在永雪原过冬年的盛况,我说起余蓉那日灵魄幻出问题,他奇道以万春尊主修为若无特别原因,这等情况倒还少见。又说起烟雨扎邀我去海棠香国玩,他道烟雨扎虽性情浪荡但待朋友是及诚挚,大可相交。如此絮叨许久,我实在困极了,也怕余蓉找我方才告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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