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寝阁中我胡乱踢掉鞋子,盖上薄绒香被便睡了,黑甜一觉梦里安闲。待我醒来,看了时序才知已经下午了,心下道:“今日也没来唤我坐席。”收拾一番便下楼去,还未走到起坐间便闻得异香袅袅,余蓉持着一卷书坐在案前,雪纫正在研墨,玉蜍侍立一旁焚香。

    见我下来,余蓉笑道:“懒虫子起来了!太阳都落下去了,你再睡便是明日了。”我道:“昨日玩余蓉姐姐送的东西大半夜才睡,今日便起晚了。”赶紧又倒茶:“你们等我许久了?玉蜍也不唤我起来。”余蓉道:“你睡得香,便等你睡够。今日我来,有一事请你明日去办。”我忙答应着,又问:“明日不还在春年期间么?”她道:“正是得赶在春年期间呢。我照你的样子备下一份年礼,你去海棠香国送与烟雨宫主去。这差事再无人比你恰当了。”她蘸墨在芍药笺写下一封短信,玉蜍接过封好递与我,余蓉又道:“你拿着我的亲笔信去,她若留你,你便只管住下玩上一阵子。”我听了正中下怀,又为难道:“怕是住不成,得回来上课呢,师上亲授,不敢懒散的。”

    余蓉笑道:“所以无巧不成书呢,拿出来吧。”玉蜍递过一封信来,我一看就知道是斓墨常用的墨笺,展开一读,大意是说惠日山残楼只是局部,还有巨大的遗址待要挖掘整理,我的灵术课程暂停,可趁空出去走动,只别忘了还望照着这些书册上的好好练习,日后要查的。随即玉蜍又送上一摞书,我郑重收了。

    当夜,我便大大包了一盒经放的点心送与秦不寿。次日一早乘着车架带着礼物去往海棠香国。余蓉本欲让雪雀跟我去,我刚做了几次笔侍得了余蓉夸赞,更有做事的劲头,安心要自己完成这趟差使,只说:“我又不是小儿郎,姐姐怎的这般不放心我?难不成我只会吃闲饭么?”如此也只得随我了。

    春年方过,早春已来,行至芍风台附近我方想起有许久没回归园了,也不知杳娘子和驽山可好?路上看见各色树上的零星小花苞,又想今年的探花郎竞选怕要来了,也不知又能选出何等的俊俏儿郎?一路胡思乱想,很快便到了。

    进了城门,不觉精神一振。来离墟一年,我所在的都是些安静地方,即便是万春宫灵族众多,终日所见也就是那几个。素来喜静倒不盼着热闹,今日看着行人纷纷的街道、各色各样的店铺、叫卖喧杂响成一片,突然觉得很喜欢,甚至有点“终于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烟雨宫在城南棠叶街,街面甚是宽阔,一排数间铺子或是卖脂粉的、或是卖首饰的、或是卖衣裙的,都是明晃晃人声鼎沸,说不尽的花团锦簇,这地方倒真是合了烟雨扎性子。我只伸着头看什么时候停下,两个锦衣僮儿驾着车走了不多时,一转进了一条小巷,巷口墙上题着名字:“叶芯巷”,巷子中央是一排打着小花苞的垂丝海棠夹着垂柳,把这小巷分隔成两半,一侧只容一两马车通过。右侧是粉墙青瓦配着一排五间黑漆大门,每道门前都悬着藕芯白纱底,以墨笔绘就的各色花草灯笼,也有兰草的、也有辛夷的,笔法疏朗,甚是漂亮。只开着最里一间,不独极是雅致洁净,还很安静,只偶尔听得街上的喧闹一声半生传过来,好似几步之遥便换了世界。

    若不是中间两个灯笼上写着“烟雨宫”,我几乎要以为这是哪里的琴馆书阁之类的高雅地方,怎的想到是离墟最大的妓馆?

    我四处打量一番,便命僮儿去通传。只片刻,听得轰轰一阵响,五扇大门齐开,眼前一亮:烟雨扎身着一袭鹅黄齐胸襦裙,上套着浅桃色纱衫,外罩白底遍绣葱绿菱格子广袖长衣,云鬓高挽,乌云之上只插着一支打满花苞的折枝海棠,笑吟吟走出来道:“深谢万春尊主年礼。”随即划臂欲单膝下跪。我忙扶住她,先朗声说了:“万春尊主特派信使娈尾邂逅,贺烟雨宫主又一春。”再亲将余蓉的书信捧与她,她郑重接了,又命人一样样接过礼物,再来携我手道:“啊呀,尊主这等大礼,婢子受之有愧啊。”我心道:“虽没有在大张旗鼓打出‘万春宫’字号来,却是仪仗严谨,确实给足了面子。”便转述余蓉的话:“尊主说若非是身份牵绊,杂事纷纷,真想亲自来见一见烟雨宫主呢。”烟雨扎又是划臂躬身称谢,再贴着我耳朵道:“尊主那般举世无双,又这等待我,可惜她不是男子,她若是,我便舍了天下的俊俏儿郎们,只恋着他一个。”我也轻声道:“那倒也是,依我看我从前世界里,并离墟这些男子,总无一个及得上余蓉姐姐的。”她拉着我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小邂逅便跟我住上些日子?”我也一行走一行留神看,并不见什么浮浪的装饰、轻佻的男女,都是富丽中显着雅致,越发好奇起来,这哪里像个妓馆?便答:“只怕叨扰了烟雨姐姐……”烟雨扎不待我说完:“你那师上一时也没空,要练灵术我这里也可以练,万春尊主开春正有忙的,就我这个闲人,哪里叨扰。”说着便唤人为我准备寝阁,特意说明要并没人住过的西堂,再要好好清扫等语,还未坐下,便安排妥帖了。

    一时吃茶既毕,已到晌午时分,烟雨扎便自炎中来叫了席面来请前来众人吃,她亲自把盏奉酒,几个僮儿只管看她,饭也吃不下去了,她见如此便借口走开,我才吃了几筷子,便有一个小丫过来道:“宫主有请。”便领着我弯弯绕绕从后门出去了。

    我一看,门外已是河边,初春暖阳下微风拂起嫩绿柳枝,河水清响,令人心旷神怡。一株树下停着一顶小围轿,与离椒上次请我坐那种大体相似,只是上面是乳白细纱,只听得柔媚一声:“小邂逅,快过来。”烟雨扎自轿后转出来,冲我挥手。

    见我走近,她便携了我手笑道:“和那些人吃什么?炎中来再好,能比得了万春宫的菜色?走,我带你去吃好的。”

    烟雨扎并未带随从,只以灵术推动围轿,七拐八绕,不一会便到了一处僻静街巷,街中间掘着一条水渠,清澈河水自街心流过,水渠两侧各有几株大树,树下都有几个小摊,有卖吃食的,也有卖还未开的小花苞穿成花环的,都有人围着购买。街上房屋都低矮蔽旧,一看就是及市井的所在,一般好吃的都隐藏在这种地方。

    迎面走来几个人,垂头丧气咕咕哝哝似乎在抱怨什么,近了方听见一人道:“怎的又关着门?”另一人道:“这鹿方儿郎真是越来越懒惫了。”我们走到一座双扉紧闭的矮房前,门梁上挂着一张布招“鹿郎酥饼”有几人立在当地看着门摇头,还有两个小孩扒着门缝往里看,另有一个小孩牵着身旁妇人的衣襟嘟囔:“阿娘,阿娘,我要吃饼饼,饼饼。”那妇又低头去哄。

    我不由动了好奇心,什么饼这么好吃?烟雨扎并不停留,拉着我一转便到了另一侧墙外,双臂向下一挥化作羽翼,再一扬,我二人便轻轻飞进院中。我正待夸翼族飞术果真非同凡响,就听见一把欣喜的声音轻道:“你,你来了。”一个布衣少年自室内迎了出来。

    他一抬头又楞在当场,烟雨扎笑道:“又不是三岁小儿郎,见个生人还怕了么?”语调中蓦地平添了几分娇嗔戏谑,如同二八少女在嗔怪情郎。那少年面上微微一红,笑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一对浅浅梨涡。他算不上多英俊,脸面方长清瘦,眉眼狭长,只是极为干净略清秀些,可这一笑之下,我竟也心中一撞:这少年长了一张初恋的脸孔,就是每个女子青春中都该有的一场美好相遇;一份许多年后挥之不去的淡淡心痛;一个无数次在纷繁复杂中想起的笑容,他就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少年”。

    那少年冲我划臂道:“在下鹿方庭云,初次相会,还未请教姐姐雅名。”烟雨扎道:“这是你娈尾邂逅姐姐,可是吃惯了美食,连于非龙公子的手艺都品过的。”她摇动纤指面颊一侧:“如今饿着肚子来吃饼,你若是省一点力气,我可不依。”鹿方庭云道:“今日天还未亮,我便去城外寻了最鲜的菜蔬,面昨天半夜就发好了,只等着你……们。去后院吧,免得被门外的闻见了。”

    这房子虽旧,却收拾的很是洁净。后院是夯实的泥地,墙边排种着低矮花草,院中只一棵大树,看叶子是合欢。树下是一张旧桌,上摆着茶炉茶壶,壶嘴里正吐着热气,四格盒子干果,五颜六色一片新鲜,对放着两张圆凳,一张上面放着厚厚的锦垫。

    鹿方庭云自室内又端了一张铺着软垫的圆凳出来,我与烟雨扎坐了,他道:“你们先吃杯茶,我这就做饼。”倒下茶来只觉得甜香扑鼻,我见那茶中飘着些桂花粒,奇道:“这是桂花?万春谷里这茶可少见。”那少年道:“我听烟雨儿……姐姐道,长秋林的桂花茶好味,便去采买了这些,和上好的碧影茶封在瓷罐中好几旬,今日才试第一次。”烟雨扎双手捧起茶杯,啜了一口,抿嘴细品一番:“果真好味,我在长秋林喝过的金顶翠雾也比不上。”鹿方云庭听得这话面上又是一喜,却只道:“你们先吃些姜蜜梅子吧,饼这就好。”

    说罢便进院中一角约莫是厨房去了。我这才饮了一口,香倒是挺香,也不过就是茶味加上桂花味,并无甚特别,刚抬起头,烟雨扎便凑过来悄声:“小儿郎的用心,总得哄一哄。”只一会,便一阵香气袭来。

    这气味不似花香、果香,香得平实、熨帖、充满烟火气。鹿方云庭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到桌前,烟雨扎婷婷起身去接着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必得吃一次才不负此生的‘饼神’,尝尝吧。”我见那饼跟她上次做的大体相似,小指粗的面条盘成千丝饼,女子手掌大,通体酥黄如同熟透的蟹壳,每一丝饼上都沾着还在闪油花儿的油渣,面里又均匀裹着切细的暗绿菜沫,一看便知是手艺极佳。便拿绢子擦了擦手,拈起一个大口咬下去:酥脆的饼丝刚断在嘴里,紧裹着的滋味立即冲了出来,除了油渣的浓香、椒盐的麻香,更有一股明明熟悉却又道不出的奇异香味,咀嚼之下这更觉这饼酥脆中弹韧十足,连面本身的甜香味也渐渐涌出来,咽下去也是满嘴回甘。我吃得抬不了头,吃完一个才拍掌道:“烟雨姐姐说的对,这那里是饼?果真是饼神了!于非龙公子烹的菜用料考究,手艺繁复,耗费许多时间功夫因而美味,可这简单的小饼,怎的这等好吃?”

    不待鹿方云庭答言,烟雨扎道:“可是呢,一个饼能做成这样也是神乎其技了。你可知这菜沫是什么?”我道:“有点葱香,却又不是葱,并没见过的。”鹿方云庭笑容羞涩中泛着得意:“两位姐姐过誉了,不过是家中三代都做饼,我就是吃着饼长大的。”他指着饼上的菜沫道:“这是野葱仁、茴香尖、紫苏嫩叶、切细调配的,都是常见东西,并不敢与于非龙公子比。”我又赞了两句,少年只搓着手笑,烟雨扎却是满面得意拉他坐下,又倒茶与他道乏。我看他二人如此这般,倒像是校园里的小女生为刚刚投进篮球的男朋友骄傲的样子。

    一时吃毕饼,我待要去收拾厨下,鹿方云庭百般不允,烟雨扎却挽起袖子戴上粗布围裙,与他一起拾掇了个妥妥帖帖。我坐在树下喝着茶,斜斜看着他二人在厨下忙碌,不时低声说笑,或是少年说了什么烟雨扎用纤指去点一点他面庞;或是烟雨扎说了什么那少年笑得满面灿烂,午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去,斜斜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的鬓发、面容,都微微发亮。我心中一动,蓦地有几分羡慕又有点失落,胡不归与慕光残虹再光芒非凡,终究也不如这等烟火相伴。又想难不成烟雨扎打算为这少年洗尽铅华了?那倒是极好的事。

    正想着,烟雨扎飘飘忽忽走出来,将胸前的粗布围裙摘下往凳上一放,如此随意的动作她做来也是媚态横生,这个小院到底是关不住她的艳光的,那,这个少年呢?她见我出神,笑道:“小邂逅可是在思念意中人?”我脸上一热:“哪,哪有什么意中人,倒是你和鹿方儿郎恩爱得紧。”她看了眼还在厨房忙着的鹿方云庭,颔首:“少年质朴,对我倒也尽是用心了。”我见她面色诚挚,心想“她好像并不是浮浪多情的,莫不是谬传了?”

    一时鹿方云庭捧出一个砂铫子来,盛出羊奶桂花酒酿,酒酿的清冽衬托着羊奶的柔润,把蜜渍桂花揉在碧糯小丸子里,粉白清脆,香甜解腻。饮了甜汤,他二人闲闲讲些海棠香国的景致、美食,烟雨扎道日后待我一样样领略过去,闲话多时,我记挂着万春宫来的灵族,走与留总得交待一声,只得提一句怕要早些回去,烟雨扎听了立即起身告辞,那鹿方云庭也只好恋恋不舍地送我们至前门上了围轿,行至街口回头去望,见他还怔怔立在原地,又听得一人喊道:“这不是鹿方儿郎?各位快来吧,酥饼这就有了!”他道:“没有、没有,我总得歇上一日……面都还没备呢。”众人一团嘈杂,他的声音立即被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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