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从洞外走来,穿着一身桃红及胸襦裙,上面是淡杏色薄衫,梳着双丫髻,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圆脸圆眼,可是,实在太胖了!走动便像个小球,这还不算,她一手端着个竹箩,里面盛着些洗过还冒着水珠的蔬菜,看上去有些葱蒜之属;最关键的是她还啃着一块肉!见了我们,她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满嘴是油喊道:“我家公子才说了今日要迎接贵客,谁想到不言大哥来得这么快!”又看了看我:“原来佳客长这样,这辈子还有缘分见到异世人,真是难得!”与我划臂行礼,我赶紧回礼不叠。

    陶不言与她寒暄几句,问了她家公子所在,便领着我转出树洞,继续踏山道而上。不多时,我们又上了三层平台,过了《蒸霞榭》、《烩霜台》、《煮风涧》,路上偶遇些童仆之类,都是些大大小小的胖子,甚至好玩。

    再拾路而上原以为会再看到一层平台,谁知入眼的却是一片湖水。山在脚下,湖却在山顶,让人倍感造化神奇。湖面开阔,湖畔层层叠叠皆是各色果树,湖心一榭,架水而立,似是紫竹建成,悬着素白纱帘,衬着山色有无,清幽雅致如临世外。

    陶不言双手一挥,携我踏水而至榭下,我仰头看见榭上的牌匾题着“烹雪斋”。

    斋中一色素雅,深紫发黑的地板与梁柱,偶尔夹杂着木头原有的结疤,四面皆悬着织有花纹的素白纱帘,细看那些花纹并非花鸟之属,而是些麦穗、稻禾之类;正中放着一物,似乎是一张大桌,整块树根随形而成,三个树桩凳围绕而放。

    那大桌上下三层,层层缩小;顶层正中放着一个香炉,看上去像是个足有拳头大的果核,浮雕着一片水景,波浪、舟舫、人物纤毫毕现;端头开了个孔,轻烟自其中袅袅上扬,这香不是草木味,闻上去分明是果香,似有乌梅、柑橘,清冽而温暖。

    我正在细细打量,忽然一阵风来,吹得纱帘飞舞,那树根大桌三层轱辘转动,声如钟磬,清越动听。

    夹杂在这乐声中,只听得水声波动,湖水中升起一道水桥,一人踏桥飘忽而至。

    这人走至亭中,水桥便如落虹收起。只听得那人朗声道:“不言大哥今日携佳客而来,倒让我好等,只得回姨母洞府拇战几局再来。”说话间见他衣袂飘飘,又身穿素白折枝五谷纹长袍,更兼身材削瘦,面容清雅,我突然想起一个词“出尘”,那种世外隐逸之态,胡不归、陶不言等人倒真是都没有。

    陶不言与他相互划臂,我也跟着划臂道:“于非龙公子,叨扰了。”于非龙公子尚未答言,陶不言先道:“何须如此客气,于非龙公子妙手烹调,吃到便是缘分,叨扰个甚。”于非龙哈哈大笑,走到我面前直直看我两眼道:“佳客清瘦,又面有风霜之色,我且做几道好菜,与你补补。”说着便示意我们坐下。

    这于非龙公子的做派倒是跟我预计的大有不同,长相出尘,行为反是烟火气得很。说话间已有小僮踏水桥抬出两个炉灶,并一个柜子,柜子结构精巧,颜色黑底上有些金黄色斑纹,光泽如玉,像是个多宝阁,打开竟是个橱柜!刀、勺、锅、盏,一应俱全,各根据其大小开了不同的小间装着,种类虽多却是紧紧有条。

    两个小僮打扇生火,烧着的木炭劈啪作响,一股柑橘的清冽香味柔柔散开。我忍不住吸吸鼻子道:“这碳真好闻”。一个打扇小僮道:“这碳是老柏木烧成,以柑橘汁液浸泡、再晾晒,反复几次后烧起来不止幽香,且火质均匀、持久、温和,炖汤最是适合。”

    于非龙自橱柜抽出一格横板,即成个案板,亲自上阵斩切并用,不一时已经准备妥当。小僮从柜中取出一个腹大口小的罐型黑锅,看上去像是个砂锅,古拙无纹,扣之声如金玉-那小僮道:这是整块雪山墨石掏成的,我家公子至永雪原大荒山数十日才掘得这一块。

    我心中微微一滞,他们若跨了时空不是会老吗?就为了这口锅?这也不算什么不得已的缘故啊。

    我看他们忙碌,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试图去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陶不言道:“你我只管高坐,于非龙公子手艺金贵,除了他座下这2个司厨僮儿,别人入不了他法眼。”于非龙公子一壁与他笑谈,一壁取出一只小壶,将壶中水倒入锅中,那壶不过是手掌大小却似乎倾之不尽。那僮儿又道:“这水是竹叶上的晨霜所化。”

    我不禁问道:“如此清雅难收集之水,若是泡茶倒是恰如其分,可是炖肉汤,不是有点可惜了吗?”

    于非龙一边将一片枯荷叶包在手中之物上,再刷上一层加了木炭碎屑的泥,一边闲闲答道:“依我看来,世间万物本无分别,风霜雪露皆是可烹可调。吃下东西生长精神血脉,方有力气看晨霜秋叶、嗅这百果幽香,岂不比喝茶来得更有大雅之趣?”

    这寥寥几句,简直是给我上了一课,活到今天才知道大俗即是大雅,怪不得这于非龙公子眼里风霜雨露无不可烹可调,可餐可饮。

    说话间炉灶上炖得汤已渐渐沸腾,浓香溅起,除仍由小僮照看火之外,于非龙不假他人之手,不时往那汤中添加一两样调料另一僮儿早升起一个火盆,说是火盆却更像个桶,里面的碳烧得一片红艳,却隐约飘出一股清爽醒脑的淡淡香味。

    于非龙亲手用火箸拨开碳火,将裹好荷叶和碳屑泥的一团东西埋进灰里,再把炭火覆盖其上,我心生好奇,便问道:“于非龙公子,这是何物?”他答道:“这是散放的大青牛蹄,这大青牛可是一等一的好东西,皮做靴、角为箸、肉腴厚、这牛蹄因它们善于奔走,生得是嚼劲十足,只是腥臊得紧,必得善加烹调才好吃。”

    我本以为他要告诉我是什么熊肉、鹿肉之类的野味珍馐,甚至是这里独有的异兽珍禽,谁知说到底不过是块牛肉!心中难免有几分失望,脸上也就有些带出来了。他一看我脸色又笑道:“莫非佳客看不上这青牛蹄?”一个僮儿答道:“公子,听说佳客那里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定是吃惯了青牛蹄,不稀奇呢!”

    我赶紧摆手不迭,连连解释:“不是不是,我以前就是个穷学生,现在也是个穷教书的,吃过什么好东西,我们那里牛肉也是常见,但是青牛我就没见过,更不要说吃牛蹄。只是我以为这里如此神奇,吃的也应该是少见的珍禽异兽之类的,有点奇怪。”众人几乎同时笑起来,陶不言朗声笑道:“珍禽异兽倒多,你是要吃了我还是吃了于非龙公子?”

    另一个僮儿答道:“佳客有所不知,我等皆是万物修成人形,虽是多的总也修不成的,更有那不修炼的,但总不能吃了同类。这些鸡鸭牛鱼之类的,神佛既赐予天下人食用,那自然也赐予我辈食用,所以我们这里并不吃什么珍禽异兽。”这一说我才明白过来,我方才问他们的问题,就算不是问人为什么人不吃人,也差不多等于问为什么人不吃胎盘,可能犯了大忌,尴尬得手足无措。

    好在众人都不以为忤,于非龙公子更道:“佳客何必面有愧色,我们虽是同一日月照着,但确是隔世,不明白的地方多也不是什么怪事。汤浓肉熟,待得僮儿再备下几个小菜,我们就开席吧!”我巴不得一声,刚忙搭讪着移移凳子,转转桌子,预备吃饭。

    一个小僮布菜、一个小僮斟酒,顷刻间一桌佳肴已摆好。还未细看菜品,于非龙便亲自从火盆中掘了那荷叶和泥裹着的青牛蹄出来,放在一张长方托盘上,托盘木质油亮古朴,起了一层包浆,看上去甚是莹润可爱,显然是用得久了,被油脂浸润的。

    盘中垫了雪白的粗布,那烧得焦黑的泥团子放在上面对比分明,早有小僮以小托盘奉上几样工具,看上去脂白温润,竟是玉做的,我忍不住道:“于非龙公子,这些小刀是玉做的吧?真好看。”他取过一把双股叉,把那泥团摁住,又一把小锤轻轻敲击,闲闲答道:“玉质软而有骨、石质脆而无筋、金银铜铁硬而无神,以与这羊脂玉与这柚子木合用,方不负这十余年的大青牛蹄。”泥团劈啪作响,片片裂开,一股奇香随着白气钻出,荤食的浓厚中又带着些薄荷的清冽、花果的柔和,口水不自觉就往下吞,陶不言连连道:“好香好香!”以玉刀子掀开那些泥片,再用一把大毛笔状的玉笔把残泥扫去。

    弹糯糯、半透明的牛蹄就露出本尊。于非龙把留着泥片的粗白布揭去,再换另一对二股叉和刀子并用,将那烧好的牛蹄片成略厚的大片,片片呈半透明暗红色,再换了烟灰色高足大圆盘摆放,童儿换盘的空档间,于非龙公子随意取过一串碧绿葡萄,小刀在手,只轻轻滑动了几下,待得盘子换好,再妙手几点,那串葡萄已经成了柳絮当风在上、轻舟流水在下,一盘荤腥肉食,顷刻变得风雅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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