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冰凉却满脸滚烫,前言不搭后语:“你后来在那里修房子,保护仙女海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能再回去?”

    他摇头又点头:“我早知再无回去的可能,修房子在那里也只是想留个念想,就当是个纪念。其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再踏足过那个洞,我有些害怕,如果我再进去困在洞里出不来,岂不是更惨。最近我女儿不好得很,我那日心急了想进去试试看能不能又去离墟,跑得精疲力尽也出不来,后来你就去找我了,若非你进去开了路口,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我更是不解:“我开了路口?”

    “对,你。”

    “我怎么能开路口呢?为什么是我开路口呢?”

    白校长看定我,目光灼灼:“因为,你是命运选中的。就如同我当初一样。”

    若说这些天处处惊讶,今夜更是惊异之极,却都比不上这一句话。

    “我?命运选中的?怎么可能?我这么平凡,我没有你聪明,什么都不会,我什么都没有,从小到大没有遇到过一件奇妙的事,这……”

    “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间,都只有个把人能相逢接引使者,踏足离墟,千百年来也只有寥寥数人去过,凡能亲临之人皆是命中带异星。”

    平凡如我,早看见了自己挣扎劳碌、泯然众人的一生,此刻突然知道原来我的命运中隐藏着如此巨大的玄机,“凡人”到“天选之子”这种在玄幻小说中的转机竟然就降临到我的身上。

    一股巨大的欣喜奔涌而来,全身气血翻腾,一瞬间我真想大喊着冲出去站在城市中心,每一个人说:“你们看,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普通人,我是天选之子……”我浑身颤栗着问白校长:“真,真的吗?我也能像你一样去离墟?”

    “你那么想去离墟吗?”

    “当然啊,离墟那么好。”

    “即使在那里一呆十年,更甚者一生?”

    我立马呆若木鸡,适才离墟众人皆劝我留在那里,我也满口应允,甚至都规划好将来如何在那里度日月,醒来却只当是一个梦。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那里,如同喜欢一个唯美的童话。若说想呆在离墟,大概心里默认的是十天半个月,最好是能自由切换于两地,如同偶尔一次的奇幻旅途。说到在那里生活十年,乃至于这一生就换个世界,那真的想也没有想过。

    “这,一定要那么久吗?十年或者更久?我还以为可以偶尔去一次又回来……”

    原以为命运给了一次巨大的转机,其实是一次巨大的取舍。

    “所有的机会都有代价。命运,就是这样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无论是哪里,怎样的世界,自然都有法则,怎么容得你来去自由,若是可以那样我又怎需要面临如今的境况?连自己的女儿都救不了。”

    白校长面色凄然,疲倦地闭上双眼。

    “这,十年,太长了,我,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现在的世界……”

    “你没有想过,这只是一种习惯,是习惯自己的人生不过如此,而并非你眷恋这里,不舍得这个世界。你从家躲到学校,还不是一地鸡毛。”

    寥寥之语,如响鼓重锤,好似眼前有一层布被揭开。

    我口干舌燥,几口喝完一杯水,又顿了片刻才问道:“白,白校长,若你是我,你会去吗?”

    他缓缓睁眼,目光悠远,声音如歌如幻。

    “若我是你,会留在离墟墟,哪怕只是十年。朝朝暮暮,看那些花常开不败;嗅哪些百果幽香;看雪、看海。游离四季,学会法术,学会音乐与舞蹈,学会作诗作画,与花草修成的仙子为伴,用他们提炼的胭脂与口脂;对一个精怪幻化的男子,痴狂沉醉,去谈一场你一直不敢想象的爱情故事,哪怕是悲剧,可是那又怎样?即使不能留下,回来之后什么也带不走,就当它只是个旅途吧。有了这一场漫长旅途,这一生你所见所想的,总不是只有这弹丸之地,这一所学校,那些嚼舌根的人,那些从小到大摆脱不了的看人眼色。”

    他的眼神迷醉,我也如坠梦境,他话锋一转:

    “你再也无须小心翼翼,更不用担心被逼迫还债、不会有离弃的亲人,背叛的爱情;你再也不必谨小慎微,在那里你是上宾,你拥有众精怪羡慕不来的人身,受尊崇,得高位,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是想做一个充满了力量感的人吗?在那里你都可以得到,你甚至可以选择一种保持力量的方式,回到这里。”

    我感觉心中怦然一声,如某种火焰被点燃。

    那些压抑着的、隐藏着的、不敢告诉任何人的、不着边际的梦想原来也终有实现的一天。

    我想爱,想要美,想身着华服站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追随,受万人敬仰,想让整个世界都成为我的背景;想相遇一个神秘莫测的英俊男子,与他有一场奇幻刻骨的爱情,想竭尽全力去爱,写一篇只属于自己的传奇;想会法术,想遁天入地瞬间转移,穿梭于过去未来、两重异世之间;想超脱于生死,超脱于时间、空间……

    这些每每在夜间涌上来的奇异梦想,白天便包裹在平凡的躯壳里,最终只呈现出一个面目平平的女子,就那么把自己的青春活成一场从未表白的暗恋;把自己的人生引向必然的狭窄漫长的通道,我似乎都听得见自己不甘却又无奈的叹息。

    而命运,突然就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可,可是白校长,我不知道会在那里遇到什么,万一还不如这里呢?那我又不能马上回来。”

    “是啊,会遇到什么呢,就像一个女人陷在一段绝望的婚姻里,不管会遭遇什么总是习惯的,熟悉的,可如果离了婚到底会遇到什么,那其实是无法预料的,所以很多人就这样扭着一段陷入绝境的婚姻,耗尽自己的热情和生命,比如你舅妈。”

    “其实,你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你选择留下我也完全可以想见,你的人生教给你的课题从来不是去争取拥有,而是小心翼翼避开所有的威胁和麻烦。”

    我头皮发麻,满脸滚烫:“白校长,我的人生,我在这个世界的人生真的已经糟糕到要用一场绝望的婚姻来类比了吗?”

    他略微看了我一眼,随即转开视线看着窗外的雨,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悲悯:“你每每说话之间,总是察言观色,若是你发现自己说的话别人有些不想听,便会立马闭嘴;同事之间若稍有顶撞,你一定是先停下那个;聚餐时看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若是别人也喜欢吃,你便会让着。”

    “哎,你前男友欺你至此,你还是要一分为二去看他。你的整个状态,都是紧绷的,克制的,生怕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我第一次见你,跟你握手,你小步跑来;沏茶你喝,也是小心尝过,坦率质朴中,总是带着卑微。你不放肆、不轻佻、不越规矩半步,你永远像走在一条直线上。”

    他这一席话,如当头喝棒,震得我五内如焚,只觉得胸中血气翻腾,瞬间面目滚烫,眼泪也似乎自发地涌上来了。

    不经白校长提醒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发觉,自己做人向来与人为善,低调隐忍,总是想尽力地维护好每一种关系,不在任何情况下让别人为难,朋友中有人闹矛盾多半是我出面调和,恨不得世界大同,与每个人都是相处好的。

    大学寝室偶有争执我总是包容的那一个。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脾气好、情商高,其实说到底,我又何尝真的想像团橡皮泥似的任人揉捏?我到底是隐忍大度,还是胆小怕事?我到底是情商高,还是知道无可依傍?很多事,我到底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明白即使在意也无可奈何,所以假装不在意?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可以帮我顶起一片天地的家人,我是否会如此行事?

    如此长谈不觉忘了时间,若不是医生推门进来查房,我压根没有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领头的医生一看我坐在床边凳子上,白校长手上还夹着烟,立马脸色有点不好看:“小姑娘,照顾病人都不会吗?都什么情况了,怎么能让他一大早就抽烟?”我有点懵,这一边起身把凳子往床下面放,一边试探着问:“不是说伤的位置挺好吗?抽烟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医生也不答我,径直问白校长:“看你手指头都黄了,平时抽烟很厉害?”白校长似略一惊:“烟抽得是有点多,一天总得两三盒吧。”那医生叹道:“你们这些人,真的是不懂爱惜自己,你外伤没有什么,但是CT显示你的肺部有点问题,得复查。护士会安排你仔细检查。”

    我一听怎么看外伤看出肺病了,才出声问,谁知站在旁边的护士突悄悄捏了我手一下,我便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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