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我走得太远,这里已经到了宫室边沿,院中只有小小一楼,楼侧不远处便是万春淼,大约水汽与阳光配合恰好,一轮巨大的彩虹就在楼旁。说巨大是因为历来看彩虹都是只能远观,虽看见它横跨山河,却遥如天外,是那种月亮如同玉盘的感受。而今日这彩虹却近在眼前,像是一座漂浮的桥,一头连着小院,一头连着一处小洲,伸手似乎就可以触摸到。

    我快步冲过去,水气氤氲看不清彩虹与地面的连接处,似是悬空,忍不住伸手去触了一下,“叮”手上的芍药雕花手镯发出敲击的清响,本以为是水气变幻,却摸到了一块实实在在的物体。我大惊之下往后退了一步,一下跌坐在地上,脚在地上的水气中抵到石阶,立即弹起来跪在地上伸手去摸,这才确定这不是彩虹,是一座石桥。

    我爬起来整整衣衫,一把抱起胖芍,试探着踩上去。慢慢拾级而上,像怕惊醒了一个梦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桥身桥栏似是巨大水晶原石修成,桥底透明中偶见偏白之处,表面凿了防滑纹路,看上去并并非流光溢彩,反倒有几分拙朴;桥栏干分作七层,每一层极为通透,且是中空又填了不知什么东西,赤橙红绿青蓝紫俱全,颜色却不是浓墨重彩,而是往淡雅一路去;配以水气、阳光,一如古旧写意画卷中有些褪色的彩虹。

    我缓步走到桥的另一侧,眼前的小洲比万春宫所在处小得多,一眼可以望到尽头。洲上开满桃杏之属,还有些野花,看上去生机勃勃却肆意无章,与万春宫精工细植相去甚远,我唤了几声,只有鸟鸣作答,胖芍嗖一下从我身上跃下去逐鸟儿嬉戏去了,我追了两步忽见花树丛中露出一痕屋檐,便撇下狗儿绕到门前去。

    与宫室高华不同,这所房屋白墙青瓦,一道高且窄的黑漆门双扉紧闭,漆面有些斑驳,墙下亦有青苔的痕迹,门外描了双层海棠纹,地上屋檐上俱是落花,层层叠叠,显见许久没有打扫了,颜色鲜艳也未减弱那萧索之气。

    我满心诧异,这里虽离万春宫各主殿已远,到底也不过一桥之隔,何故荒废至此。更何况若是弃之不用的,又怎会有那般绝妙的一桥相连?

    料想这室内必有特别之处,便迟疑着抠响门环,半晌也无一丝回应,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吱吱几声,门突然开了一扇。

    我虽吃惊,还是忍不住探头往里面看去,中式老宅采光向来不好,我又在亮光处站着,只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既然来了不看看怎生过得?早被勾得满心好奇,便咬咬牙试探着走进去,刚一进屋门便“嘭”一声关上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也顾不上看屋里情景如何,赶紧去拉门,任是又拽又拍又喊也纹丝不动。我忙暗道:“不要慌、不要慌,我在这里是上宾,是吉祥物,若是不见我回去余蓉姐姐必要找我的,若遇到什么奇怪的灵族我只亮出身份便好。”如此自我安慰片刻,也只得转身看屋里。

    屋子不甚阔,倒比归园房舍两倍还高,虽这些天住惯了高阔宫室,还是吃惊这样小小一所房子怎么这样高?极高处墙上镶着一块荧石(这里也夜间常用来照明的一种夜光石),几缕光线洒下来,适应之后也能勉强看清,屋里空荡荡一片,一桌一几俱无,四面墙上似乎有众多壁画。

    我侧身细看了一下,方知那不是壁画,而是一幅幅卷轴画,景致都画得潇洒写意,人物、房舍却工笔细腻,我只看了一幅便被吸引了。

    画上百花绽放,一美貌女子盛装立于一高台之上,正向台下众人挥手致意;第二幅图那女子转身跪于高台之上,台下众人也跪服于地,面前摆了香案,香烟缭绕上升,远处高空祥云之上,隐约可见仙人受供,刚才只是微微绽放的百花现在盛开得如霞似锦;第三幅图,似是众人行乐,也有舞蹈的,也有奏乐的,也有宴饮的;接下来第四、第五、第六,接连数幅图皆是如此,只是人物多寡不同,我只是咋舌于“画得好”,倒也不甚留意。

    也不知看到第几幅图,画面有了变化,那美貌女子跪卧于地,一手勉强撑地,一手向前似在探寻或在抗拒什么,面前一团烟雾;我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急忙去看下一幅,一老者半身为一块石头,还以身子挡在那女子面前,神色焦灼且无助,画上繁花委地,似秋已来临;最后两幅,其一那女子奋力而起,张开双臂,手握两柄长剑,幻化花瓣无数,挡住面前烟雾,那烟雾中跌落无数人、兽;其二,那女子双臂反缚跪于一山谷,四周山峰高峻,云雾缭绕。再细看,女子胸前刺了一似光似冰的兵器,四肢松塌,双目欲闭,似已在弥留之间。许是画得太传神,我如读了一篇长文,颇为投入。

    转身看另一面墙上,第一幅画便是一篇茫茫雪原,无数狐狸正疾驰向一处,天空中远远飞来一群鸟,我一愣,这地方不是我在白校长家突然穿越去过的吗?正欲细看下一幅图,只觉眼前一亮,“呼”一团火把眼前的画点着了。若不是我退的快几乎烧了头发,还未回过神,只听得一句从半空中飘下来:“等候千载,你终究是来了?”

    我一听这声音立马安下心来,清澈辽远,如清风浮动,这是秦不寿,他的声音听一次便永远忘不了,这黑黝黝房间立即也不再可怕。我答道:“原来是不寿公子,你不是在永雪原吗?如何又在这里?怎么,你知道我要来?”他未及答我,只见刚才烧了画的那团火,突然如一条线般向前迸出,顷刻间四面墙上的画都烧了起来,我借着火光只看见,一墙一季,画的是四季景色故事。

    我几乎是本能地跃到屋子中间躲避,仰着头大喊着:“哎呀!不寿公子,这画怎么都烧起来了,不会把我们烧死在这屋里吧?你在哪里啊?”四面卷轴很快就烧尽了,汇成一团带着火光的灰烬悠悠飞升,随即秦不寿声音似从我身后传出:“佳客久违了,从此便安居离墟与我等禽兽之族为伍。万春尊主花不息可好?”

    “花不息?那是谁啊?万春尊主不是余蓉姐姐吗?”

    声音忽而又飘至面前:“花不息尊主别号余蓉,倒是无差。”

    我道:“原来余蓉姐姐另有雅名,只是我当时听人,或是她座下仙子吧,叫余蓉姐姐,便也叫了。怎么不寿公子就住在这咫尺之间还问我余蓉姐姐好吗?你未曾与她相见?”

    他声音又似飘远:“我与花不息尊主算下来亦有千年未见了,彼时她还未登尊主之位到有一面之缘。”

    我四面都转遍了,也寻不到他的踪迹,只好盯着那片还在飞升的火光:“不寿公子知道我要来啊?”

    他语调宁和:“此间漫长枯寂,待得久了总觉得是在等待什么,又一直不明白到底是在等待什么,只是好像有些等待便是盼头,如此方捱过这些岁月。”

    我摸不着头脑:“好像是在等,又不明白在等什么?”

    他道:“你可见了外面的落虹桥?”我忙答:“见了,真是好看!我便是寻着那桥过来的。”

    “那是昔年我为上任万春尊主打造的,桥栏杆里填充着数种灵族遗羽,彼时我只顾颜色精妙,意境悠远,却忘了忌讳,落成之后赞叹之声未去,种种不详之言四起。纷纷道这哪里是桥,分明是墓;这哪里是寿礼,简直是诅咒。万春尊主一笑置之,我亦心中磊落,谁知道转眼果然大灾,我门子民大违天道,我未曾严加拘束,终使得得玄狐门几近覆灭,我翼族受天谴禁锢于永雪原千年。悲载,这桥果真是不详的。”

    他语调悲怆,听得我背心发凉,便退到一侧墙边靠着,又听他道。“自此这落虹桥便成了大凶之象,天下灵族无不谈之色变,万春淼历来洞天福地,也几乎因为这座桥被称之为传说中的魔宫了。各尊主便合力将这桥合力封禁,神佛将断狐崖收藏卜算文本的谶阁移来此处镇压,囚禁我灵魄于此。此后,这桥阁皆是隐匿不见。”

    我一头糊涂:“这桥,这阁不是都在吗?我便是踏着这桥过来,现在就在阁中与公子叙话呢。”

    “灵族看不见,你是人身,自然不同;我于阁中推算千载,幽居日久几乎要忘了世间轮回,往事又要再上演了。佳客虽是异世上族,到底肉眼凡胎,若没看见也便罢了,既然看见了他日你又当如何自处?抉择难,不选更难,最难之处在即便做了选择也不过是枉费心思,徒增悲伤。禽也罢,人也罢,总归不过是命如草芥,奈何总有草芥之人卷入大事之中,周而复始。”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往事上演?我看见什么了?哦,对了,不寿公子你还会卜算啊?就是算命么?命真的能算得到?”

    “我翼族历来掌管离墟历法、卜算,只是命运变幻我虽能算,却也有许多看不到的,千年前我被囚禁之时,便知今日今时这谶阁必开,却未曾想是你走进来。”

    我脑中一闪:“不是有个无间洞么?上面不止记载离墟人的命运,连我们那里的人也记载上面,正所谓‘一饮一啄,莫不在册’。”

    他语调略一滞,转瞬如清泉滑过峡谷:“你知道无间洞?虽每十年一开,但是也不过四地尊主知其所在,余者不过以为传说。 ”

    我极是诧异,还以为离墟是人人知道。“我,我不止知道,好像还进去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反正看到过好几本命札。”

    我突然浑身一凛,大惊:“不寿公子,我看过你的命札!、只看了一句话‘千载寂寥,于此可解否?’。不寿公子,你是真的一千年都很寂寞吗?”

    他沉默良久方道:“只知千年被禁锢,寂寞与否反而未曾细想。佳客切记今日所见,来日或有用我之处,便可来这里寻我。与我相遇之事,就请佳客缄口莫与他人言,免生是非。”

    那团火悠悠飞升,越来越小,终于只剩下一线微光,随即熄了,留下一室黑漆漆的,秦不寿也半晌不语。我有些怕,试探着喊:“不寿公子?”他不应,我放大声量再喊了几次也不回答,好像他已经离开了。

    思及刚刚听他说的落虹桥故事,越想越怕,下意识去拉门,哪知奋力一拉之下豁然大开,我一个趔趄摔出去,胖芍跳叫着冲过来跃到我身上,我抱住它再转身看,门已无声关上。即便是换了个世界,还是觉得今天有些神神叨叨,也不敢再进去,踟蹰片刻还是抱着狗儿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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