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建斓墨颇有唏嘘道:“佳客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摇头:“还请斓墨先生学尊主那般叫我邂逅就好,以后还要向你请教呢,这样客气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先生,这是什么地方?”

    斓墨抬臂一指:“你看那石碑,这里原是玄狐门碑林,数代玄狐主都埋骨于此。碑文都是名家镌刻,记述生平、盛事。那碑是前任狐主胡不锦的自立碑,他率族众前往断狐崖前,立下这碑,说这将是玄狐最后一块在此地的狐主碑,以后便要去永雪原大展拳脚。写来一派豪气干云,可却被翼主雕不羽狙击,结局又是那般,不仅本门几近覆灭,连翼族也受千年之罚。”她摇头轻叹道:“今日再看这碑,回想当年盛况,两相对照真是可悲可叹。”

    她说到翼族,我才猛然想起个事,心中一顿“哎呀,忘了跟秦不寿道别了!”便问道:“斓墨先生,你说当时与狐门作战的翼主是雕不羽?那为什么被关在谶阁里的是秦不寿?”

    斓墨神情微诧:“你知道秦不寿?更知道他灵魄被囚禁在谶阁之中?”我正欲把和秦不寿相识的过程讲出来,又想起他曾叮嘱我不要说,免生是非,就扭扭捏捏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个,也不算认识……”

    斓墨见我如此,淡淡笑道:“千年已过,终于有人为那不寿孩儿着想了。”语调中居然含着些许慰藉。

    我茫然,她指着旁侧的石阶:“站了这许久,有些乏了,坐下说吧。”我忙掏出手绢把石阶拍打干净,请她坐了我再坐下。

    她道:“历代翼主都是少年时依才智品行甄选出,再请名师教习众多学问,尤其是传授本门的谶术。昔年我于永雪原讲学之际,秦不寿刚被选中,少年儿郎便跟我修习营建。他天资极佳,又对这营建术深感兴趣,小小年纪便成了我座下12首席弟子之一。当年翼狐大战时,雕不羽战死,他便承袭了翼主之位。说来荒唐,这翼主他当了不过些许日子,尊荣未曾受得一天,囚禁却已经千年。当初他被选为翼主之时,雕不羽为他卜算就知他此生必因翼族大事深受牵连,所以请我教他营建,也是望他转移些心思当个守成之主也就罢了的意思。谁知反因他沉迷营建,多次拒绝接受禅位,雕不羽性子刚猛激烈,于断狐崖大开杀戒,以至于尸横遍野、流血将那雪地都染红了。”

    “彼时秦不寿还在积夏海阴海沟中音讯全无地带着一班匠人营建衮晶宫,他卜算得雕不羽死期将至,方急急赶去。待他到了断狐崖,玄狐一门,数万灵族已经死得不过千余口,翼族也是死伤众多。秦不寿生性温润和善,怎见得那般惨状,当时翼族灵族正要屠尽狐门,他极力阻止,反弄得翼族都说他是叛徒,狐门又说他惺惺作态,两边难堪。天神震怒,他便于神佛面前起誓,愿损毁灵魄,舍弃修为,乃至受死刑,只求能减免翼族之罪。神佛见他恳切,便囚禁他,禁锢翼族,方解了这一场纷争。”

    我听了半晌难言,只觉得这秦不寿太冤枉了,什么都没做,还搞了个两面不讨好,又被关在牢里这么久。便说:“说到底这不寿公子整个就是在替雕不羽受罚,真是够倒霉的。”斓墨长叹一声:“当时若非雕不羽想让他避过磨难,送他至我学堂学营建,也不至于醉心木石之术,连翼主也不想做了;他若早接受禅位,以他性情才智,事情必然到不了那般地步。我一生磊落,从未亏负于人,只是对这不寿孩儿,哎,心里实在过不去。”

    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只隐隐觉得好像这事明明是为了避开,却越发送上门去。便勉强道:“不寿公子冤枉是真,只是怎么也怪不到先生来,他虽是先生弟子,但醉心营建却是因为自己喜欢。中间弯弯绕绕,更不能说是因为营建而害了狐、翼两族。”

    斓墨神情哀伤:“虽如此说,我却无法不这样想,此后我便改了规矩,凡学生我只教一样,要么营建、要么灵术,学营建的必须立志以营建为业,免得误了其他正事。如此这些年倒生出许多营建高手来,颇有灵族说我为兴盛本学有些执拗了,也只能由他们说去。”

    我叹道:“斓墨先真是大家风范,学问精深不说还这样悲天悯人,自然不是谁都能明白的。”因说到余蓉让我跟她学习灵术,我本以为是随便学学,如今看来这却是正事,心中也高兴——不说学好,就是学个一星半点我也算有点真能耐了,再也不是全靠“佳客”两字在离墟混的废物。

    便立即行了单膝下跪的划臂礼,口里称起师上来,斓墨应该也早接了余蓉的拜托,恬然受了我拜。道:“你既然已拜我为师,我有两句话想问你,你尽管依照本心回答。”

    我忙道:“师上尽管问吧,若是答不出来还请多指教。”

    她道:“你为何来这离墟?又为何要学灵术?”

    我心中一凛,这让我如何回答?我先思量着:“难道我说我是来改命札的?还是说我在原来的世界日子过得太苦想来这里当上宾?前一个我若说了不用想也犯了大忌,后一个我若说了就显得又蠢又悲。”

    我正欲随口扯两句话敷衍过去,猛抬头看见司建斓墨矗立石碑前,时间快至正午,阳光穿透密匝匝的松林洒她身上,斜照出身后半幅碑文,大有宗师风范,顿感自己今生不仅能得余蓉引导,更可以拜她为师是极大的缘分,何必有这些弯扭心思,便说真话若果然有不对,她也必然会引导我的。

    便道:“师上通晓古今,自然也知道我来处的事。在离墟我是上宾佳客,在我本来的世界我出生既差,又无一技之长,倒是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说起来在那里我只运气好过一次,就是遇到个很好的长辈,他发现我是注定来这离墟的,本来我尚有犹豫,只是这一生在那里他待我最好,他父女都得了大病,我想来改他们的命札,也想过这样好的生活。”

    斓墨神情一滞:“改命札?那命札只是我离墟传说,真假莫测,即便真有,命运若真是神佛写就,你又如何改得?”

    我见她如此,真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若早晓得连她都不知道命札,我真应该扯个谎就过了。心中一慌只得结结巴巴把当时莫名其妙进了无间洞的事跟她说了。

    她早已恢复超然之态:“命札之说,我离墟自古就有,大约与你们那里的鬼相似,人人都说得煞有介事,又到底没有谁真见过。说到底都是世间灵族,人又或是其他族类也罢,对自己此生无法把控,恨不得有本书册记载着此生来去。那命好的便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尊荣,命运不济的便有了说辞潦草一生。只是以我之见,若真有命札,且那么容易就改了,这数重世界谁不来改?这岂非全乱套了?”

    我顿感大奇,怎么隐约间这司建斓墨似乎有点不信命运的意思?离墟对我来说完全等同于神话,一个草木成精、礼敬神佛的地方,居然有人不信命运?!

    “师上,你不信有命札?也不信命运是已经写好的?”

    她环视碑林,目光随意停留在一处残碑之上,语带悲悯:“当初秦不寿追随我求学时,偶然与我谈及灵族找他卜算,多在迷茫艰难时。身处逆境就会想求得更大的力量来支撑相助,真到了万般如意时又有谁想去求谶问卜。”

    我回头想想,自小身边人,如舅母、小贝等人每次想算命,一般都是在不顺心时。我大约是从前总没个顺心的时候,所以也才对命札如此感兴趣;真到了这离墟,过着这般好日子便反而一时半刻把命札这事丢开了,每每想到还没为白校长父女改命札时也总是一个念头:“还早呢,要十年无间洞门才开,现在也进不去。”完全就是斓墨所说情状。

    正思索间听她又道:“你来自异世,我生于离墟。你以人身穿越时空,我以厉兽修成一代宗师。说来我二人皆是命运诡谲奇妙,这天下绝不止这两种世界,尚有许多我们不曾想象的地方,更有命运奇特之人,若每重世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写就的,神佛花上这许多功夫,只为谱写人人皆不同的命运,是否也太辛劳了吧?”

    我茫然盯着她,满意狐疑:“还能这么想啊?”又不好问出来,愣了半晌只能道:“那依师上所见?”

    斓墨笑道:“适才所言你是否觉得可笑?这却是我当年经常思索的。神佛管辖天地运行,灵族人族于天地间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何须花这些功夫来纠缠。”

    她色神一正:“倘或命运写就,我生来便可为这营建宗师,受如许多敬仰,你却不知我当初是从何等境地学出来的。我又何须千年苦学,奔走四地数度历险,只等时间一到命运把我送上颂坛便好。若说我这勤学与奔走都是命中注定,连你这奇异经历也是注定,那一生若此又有什么趣味?”

    我更是吃惊,她果然是不信命运的:“师上,你果真不信命运?那不寿公子他们翼族的谶术,又是如何?”

    斓墨道:“谶术自古已有,乃是用灵力体察事件趋势,倒并不如传闻中的命札那样一饮一啄都写尽了。我且问你,若命运早已写就,且未必如你意愿,你还会为心中之向往挣扎,为心中之正义护持吗?”

    我如受重击,脑中轰然一声,这等高深的问题我哪里想过?不禁失神呆望着斓墨,半晌也不曾作答。

    斓墨展颜道:“他人如何我虽未知,说到我自身,即便是真让我看了命札,不论上面记载的如何,我亦会挣扎流转以求如今日般度过此生,方不负这一世。”

    她手掌一挥,一股充满翰墨香气的清风拂面而来,随即我手中多了一物:一个椭圆贝壳小盒子,乍一看倒像个吊坠,盒中装着一把细细的银签子,每根上面画着写晦涩字符,极小极精致。

    我方回过神来。“这是一盒谶筹,当年秦不寿手作赠予我的,今日正好在身上。看你对命运之事极感兴趣,就作个小礼物送你。愿你不论命运如何,都能心中有佛,手中持剑,身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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