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和艾草？”谢清欢对子灵的猜想持怀疑态度。
子灵推出的答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怎么想，青绿蚁的解药都不可能这么寻常吧？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相信这个结论的，就连子灵自己都没有什么把握。
“欢哥儿你常年游山玩水，早些年不也下过南洋么？对那边的风土人情应当都有所了解吧？茱萸和艾草应该不是那边常见的植物吧？”子灵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
谢清欢一一作答道：“是。南洋诸国，本地是不怎么长艾草茱萸的，不过，自从本朝开放通商口岸后，与南洋交易往来频繁，艾草茱萸什么的，都是很常见的货物。本朝立朝有一百余载，叶南国不会没有与本朝来往过吧？何况前期，艾草和茱萸，咱们都试过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啊。”
“叶南国与其说是国，不如说是一个部族。像这样的国家，可能真的是‘未曾开化’吧。欢哥儿你想，《南海志》里，连对此国具体国名的记载都没有，本朝的四夷译馆亦不曾收录当地语言，‘叶南国’这个名称，还是你我翻遍典籍，寻出来的。指不定，他们真的不知道能救命的植物就是咱们这十分常见的茱萸和艾草。不过至于艾草茱萸没有功效，我觉得可能是咱们用法不对，咱们一直是把艾草茱萸熬成汤药，如果是熏艾呢？”子灵右手握成拳，打在左手手掌上，十分兴奋，“咱们可以试试啊！万一真的有效呢！”
谢清欢觉得子灵言之有理，便同意了：“可。不过，如何配方？用什么药材来辅佐？你可有想好？”
子灵垂头丧气道：“未曾。我只是猜想，主要成分是茱萸艾草，具体方案还没有。我这里有几个想法，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总得要人喝一喝。”
谢清欢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能拿病患来试药。”
子灵点头：“那是自然，不过欢哥儿，你也不用头疼这个。我么，我觉得，我也被传染了。你摸摸我额头。”
谢清欢伸出手去，用手背试了试子灵额头的温度。他皱起了眉头，这孩子额头滚烫，也不知烧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发热的！”谢清欢伸手为他把脉。
“啊……有、有两天了。”子灵老实说道，“我本以为是着凉了，但高烧不退，我才觉得应该是这次的疫病。”
子灵看谢清欢面色沉了下来，忙说道：“哎呀，我没主动隔离，是我不对，欢哥儿你不要生气。本来不是还发愁没人试药么，我来试就好。”
谢清欢松开手，确认这小子确实感染上了这次的疫病。他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是有没有人试药的事情么？”
子灵咳嗽了两声，说：“这病吧，搞得人肺疼。我看有很多是浓痰堵住了气管，可以考虑加入一些化痰的药。我也趁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之前被忽略的症状，可以根据这个来配方。欢哥儿，咱们没时间了。”
谢清欢深以为然，他悄然握拳：“到现在，也只有放手一试了。你放心，无论明天能不能做出解药，我都会保全你们这些弟弟妹妹。”
子灵心疼地说：“欢哥儿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咱们还有一天半呢。”
“你烧糊涂了么？眼下咱们只能调和出一个方子，看看药效。不可能一个一个试，时间来不及。”谢清欢看着他。
子灵意识到，一天半的时间，只够他们验证一个方子。
“这、这不就是碰运气了吗？”子灵顿觉事情不太妙。
谢清欢按住了子灵：“你先回房间休息，我跟镜门主还有老馆主讨论讨论，有了具体方案，我再来找你。你先把熏艾点上，我也去病房点上这个，指不定还真是用法的问题。”
“好。”子灵点点头。
等谢清欢走后，子灵便从床上跃了起来，从桌上拿起医书，再次翻了起来。
只是他眼前发黑，头也晕得厉害，几乎看不进去。
子灵便从小药箱里拿出几片薄荷叶，嚼了起来，又在太阳穴处涂抹了醒神的药水，强打起精神来看着每一个药方。
虹以歌睡得不太踏实，她睁开眼，发现才过了两刻钟后，她有些沮丧。
“这都什么事儿啊？”虹以歌从床上翻了起来，她看到桌子上已经放上了一些工具，看起来是颜司虞来过了，她要用到的东西都带来了。不过呢，她现在不想动手。且放一放好了。
虹以歌没穿鞋，她直接来到了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台上的花盆。
这个花盆不算大，只有一个巴掌的样子，里面只插着一截儿干枯的桃枝，春日已至，它却迟迟未曾开花。在桃花终年不谢的武陵源那里，也算是一枝独秀的奇葩了。
只是不晓得，顾横波为何如此稀罕这枝枯桃。难道真的就是图它不开花？顾横波就是顾横波，连兴趣爱好都和别人不同。
虹以歌撑着脑袋，心中装着很多事情。
如果这次，子灵他们真的没能及时研究出解药，该怎么办呢？
薛振衣的手段真的不高明，可是有效。人性如此，人心如此。
虹以歌觉得，就算自己真的死了，不，哪怕七剑死绝了，薛振衣都不会将解药给他们。
这个人怂且蠢，偏偏这种人是破坏力最强的。
顾横波跟薛振衣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没被带歪，真是万幸。
不过，顾横波居然放了薛振衣。这件事，虹以歌一直挺不爽的。但要她看，假设有一天阿沁犯了滔天大罪，她也不会真的做到大义灭亲。顶多不出面保护阿沁，也不会出面抓住她。哪怕是顾横波这样，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也会顾忌到曾经的情谊。何况他们。
这也是为什么，虹以歌虽然不赞同顾横波的做法，却不曾生气，迁怒于她。
人不就是应该相互体谅的么。
虹以歌在七想八想的时候，她双耳一动，听到了院内的异响。她立刻躺回了床上，闭起眼睛装睡。藏在枕头下的右手，则悄悄握住了匕首。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那人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最后停在了虹以歌床前。
对方弯下腰来，将虹以歌身下的被子扯了出来，轻轻盖到了她的身上。
紧接着，此人的两根手指，忽然轻触虹以歌的面颊。
虹以歌一下惊醒，欲反手扣住那人的手！只是她周身内力全然丧失，连手上都没有什么力道，软绵绵的。猛然之下，她并没有撼动那人的手，只是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你做什么！”虹以歌怒气冲天，狠狠瞪着眼前的人——柳颉之。
此刻，柳颉之左手手心有一盒打开的膏药。他右手，也就是被虹以歌抓住的那只手，食指和中指上有雪白的药膏。
见虹以歌如此大反应，柳颉之将自己的手收回把膏药放在虹以歌的床头柜上，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是雪花玉露膏，除疤的。”柳颉之将自己指腹上的膏药展示给虹以歌看。
虹以歌伸手，僵硬地摸到了脸上那道流矢划出的伤痕，低声：“不用你管……”
谁知，柳颉之并不理会虹以歌的话，他反手将指腹上的膏药蹭到了她的脸上，并轻轻揉着。
虹以歌下意识要躲，却被柳颉之捉住，不让她乱动。
“我昨天不该把药泼了的，对不起，我先给你道歉，你不要生气了好吗？”柳颉之声音温柔，对虹以歌极尽耐心。
“怎么？你给我道歉我就要原谅你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吗？是不是我也可以杀了你，然后跟你道歉啊？”虹以歌还说着狠话，但是她并没有躲开柳颉之的手，任他给自己涂药。突然，她倒吸一口凉气，“嘶——疼！”
柳颉之放轻了动作，生怕弄疼对方。虹以歌还是偏着脑袋，总往后缩。见她这样，柳颉之颇为无奈，他倾身，朝着那道疤轻轻吹气。
“那天我真的没有想要放过郑云喜。”柳颉之和虹以歌解释着。
“但是……你还是来晚了呀。”虹以歌委委屈屈，她掰着指头数数，“岳阳之前，咱们二人一共遇到过三回，没有一次，你及时到过。”
给她擦拭伤药的手僵在半空，柳颉之眼中透出许多看不明白的情绪。还是虹以歌笑了一下，打破沉默的气氛：“没有关系，我也不该迁怒你。本就是我自己可以解决的事情，确实不该依赖小公子，更没资格抱怨小公子迟来。你不要往心里去，都是我任性，脾气不好。”
虹以歌别过头去，收拾被她仍在床上的唐无缺的衣服。
“所以，你一直……都在依赖唐门的大师兄吗？”柳颉之的声音莫名沉了下去。
虹以歌莫名其妙：“我要指望他，昨天早死在郑云喜手里了。我几时依赖过他了，真是的。”
“什么？”柳颉之睁大了眼睛。
虹以歌抽出枕头下的那把刀：“我也跟小公子直说了吧，郑云喜，我杀的，尸体就在六疾馆后山。”
“昨晚，我采药时遇到他了，他……”虹以歌顿了顿，终归不好意思开口。她潜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斟酌了半天语句，她才继续往下说，“总之，他与我不对付，是我要自保，一刀刺穿他心脏。”
见柳颉之没了声，虹以歌冷笑：“怎么？妨碍到小公子的计划了吗？”
柳颉之还未答话，他身边的姑娘却抢白，又是一问：“你又要怪我不懂事了，不顾大局了吗？”
虹以歌自己越想越气时，柳颉之终于抢过了话语权：“我绝无此意。”
停了一瞬，柳颉之忽然问道：“他欺负你了，对吗？”
不知为什么，虹以歌觉得身上发毛，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将心里的不安压下。强忍着压抑氛围，对上柳颉之散发出的悚人的气息。
“……没事儿，他没得手。”虹以歌把玩着手里的小匕首，而后，又开始了胡搅蛮缠，“不要岔开话题，你昨天明明就在怪我乱跑，还冲我发火。”
“我并不是因为你乱跑生气，我……”柳颉之解释到一般，忽然停住了，他的眼神再次停留在唐无缺的外袍上。
半晌，他忽然改了口：“确实，小虹宫主太过任性了。”
虹以歌呆住了，她停下了收拾衣服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颉之。
对方放下了膏药，也停止了给她擦药，缓缓起身。
“……你走。”虹以歌抬起手，指着门口。她手腕上除了剥皮削骨留下的伤，似乎还有几道淤青，像是被人狠命掐过留下的痕迹，此时出现在柳颉之眼前。
柳颉之忍不住多瞟了她的手腕几眼：“你的手……”
“滚蛋。马上。”虹以歌眼眶发红，身体不住地颤抖，她将柳颉之往外推，想要赶他走。
两人正僵持不下时时，忽然有人急步跑来，在门外大声道：“小公子，府衙来人了。”
“我就来。”柳颉之轻声答道，他看了虹以歌一眼，眼中无限柔和。他把药膏留下来，又放了一瓶药丸在桌子上：“我并不是真的这样想的，刚才不该说那样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对不起。这是给你的解药，你吃了，就能恢复内力了。”
说着，柳颉之起身，从床上站了起来。
或是起得太着急了，带动了伤口，他右手轻轻捂住了腹部，眉头隐约抽动了一下。
虹以歌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忍不住站了起来，扶住柳颉之。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旋即，一颗眼泪不争气地掉落。虹以歌吸吸鼻子，忍住满腹委屈，服软：“你、你也别怪我，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处境。我只是，想让你快一点好起来。岳阳城，还需要你主持大局。这几天，我不会乱跑了……”
“你怎么这样爱掉眼泪呀？”柳颉之冲虹以歌笑。
“怎么，江湖上声名狼藉的小虹宫主，还不能哭了吗？”虹以歌瞪他，“谁规定的？”
柳颉之摇摇头，无奈：“不是，你一哭，我便不敢走了。”
“哼，一天天就知道花言巧语的。难怪能哄到那么多姑娘，为你小鹿乱撞，为你倾倒。”虹以歌双颊泛红，嘴上调侃着柳颉之，但是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可是这一次，柳颉之却转过了身，他的五指拉住了虹以歌的手腕。他看着虹以歌的眼神真诚无比，语气极为认真，不容质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从来没有哄过别的姑娘。”
虹以歌被他的目光烫到了，急忙躲开他的眼神，催促对方：“行了，你快走吧。”
不曾想，柳颉之却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你不笨，为什么总记不住我说的话呢？”
“你的话很重要吗？我为什么要记住？”虹以歌鼓足勇气与之四目相对。
如她所料，这一回，倒是柳颉之怯场，躲开她的目光了。
“没有……”
柳颉之松开了手，看上去垂头丧气的。虹以歌不忍见他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忙又安慰几句：“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记得。”
“要真的记得。”柳颉之不依不饶。
“怎么还得寸进尺了你？”虹以歌扬手打他，拳头落到柳颉之身上，却是轻飘飘的。
柳颉之也笑起来，不复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小虹宫主，除了唐门大师兄，你也可以依赖下别人。”
虹以歌歪头看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你不笨，怎么总记不住我说的话呢’？”
柳颉之哑口无言。
“自爹爹走后，我就没有依赖过谁，包括欢哥儿。这一点，你知道的呀。”虹以歌心情大好，她想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柳颉之一直在意的点在哪里，噗嗤笑出声来，“我跟唐无缺，确实一起出生入死过，有过命的交情在，但我只是把他当兄弟看的。”
“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个。”柳颉之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想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他眼里的欢喜还是没能瞒过虹以歌。
虹以歌捕捉到他眼中情绪，也不禁开心起来：“虽然只与你遇见过两三次，但是，我眼里的小公子，可是很靠谱的人，是可以依赖的。”
她特意在“依赖”二字上加重了音。
柳颉之莞尔：“好了，你好好休息吧，一切交给我。我走了。”
说完，柳颉之抬脚往外走。
等关门声响起，虹以歌缓缓扭头，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瓶。
虹以歌打开瓶塞，闻了闻，里面的东西散发出一股药味。
“嘁。”虹以歌把药瓶放在了一边，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这柳颉之也太会做人了，两边都要讨好。
可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但她一想到刚才的那些话语，她就生不起气来了。
只不过她生气是真的，昨天是虹以歌第一次被柳颉之凶，当时，她愣了一下，连他骨灰洒哪里都想好了。最后她不过反手甩了对方一巴掌，真心很克制了。
她摔门离去后，笑得咬牙切齿。
看来这几年她的脾气还是变好了的。虹以歌在心底为自己疯狂鼓掌。
但也正如颜司虞所说，这位小公子，身上压力大。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虹以歌承认，自己贸然出行的事情，要是被人看到了，之前他们好容易争取到时间就没了，柳颉之身上的刀也就白挨了，他们也就前功尽弃了。整个岳阳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
就算如此，这人绝情践踏别人的一片好心，委实让虹以歌生气。
虹以歌当时觉得很委屈，她想，真的不能跟这种人做朋友。
可是现在呢，她再看了眼手中的药瓶，撇撇嘴：“我且信你一回。”
虹以歌将药瓶放到了一边，坐到了桌子跟前，将东西一一摆开，把光秃秃的扇骨摊开，而后开始研墨。
到了晚上，子灵头昏脑涨，神智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不清了。他嗓子眼发干，口中弥漫着恶心的痰味。
他中午喝过的药里，放了茱萸艾草，可是他的病情并未有所好转。而在前方，用艾草熏过的病房里，也没有病人有明显好转的迹象。
难道，真的没有用吗？
子灵胡乱想着，可是在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自己是对的。
没有任何医理支持，仅仅是自己的直觉。
而师父经常告诫他，学医之人，最忌讳凭直觉做出判断。
因为他们是医师，是大夫。手中药石稍加不慎，就会成为杀人利器。他们的每一次误判，都可能夺取别人的性命。
生命是最为宝贵的东西，不可轻易摧毁。
所以他们这些大夫，应该心存敬畏，每次用药下针都要反复斟酌才是。
子灵身上发冷，他还有些喘不上气。他费力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东西都有些叠影。他扶着床角，让自己站了起来。
子灵撑着自己发软的身躯，来到了谢清欢留给自己的药筐前。
他拿起了艾草和茱萸，这青绿色的叶片和鲜红的果实，居然沉重如巨石。
子灵的脑袋有些不清楚了，他将这两种药材直接塞进了嘴里，嚼了起来。
忽然，子灵感到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有股恶心的味道直冲脑门。
“哇——”子灵直接将肚里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这一吐，反倒叫子灵清醒了大半。
他认真地凝视着自己的呕吐物，突然蹦了起来，不顾阻拦地冲出门去大喊道：“欢哥儿！镜门主！你们快来！”
柳颉之正巧路过院中，看到了欣喜若狂的子灵，瞬间，柳颉之就明白了——青绿蚁有解药了。他递给身旁的心腹一个眼神：“收网吧。”
“是。”
TBC.
子灵推出的答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怎么想，青绿蚁的解药都不可能这么寻常吧？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相信这个结论的，就连子灵自己都没有什么把握。
“欢哥儿你常年游山玩水，早些年不也下过南洋么？对那边的风土人情应当都有所了解吧？茱萸和艾草应该不是那边常见的植物吧？”子灵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
谢清欢一一作答道：“是。南洋诸国，本地是不怎么长艾草茱萸的，不过，自从本朝开放通商口岸后，与南洋交易往来频繁，艾草茱萸什么的，都是很常见的货物。本朝立朝有一百余载，叶南国不会没有与本朝来往过吧？何况前期，艾草和茱萸，咱们都试过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啊。”
“叶南国与其说是国，不如说是一个部族。像这样的国家，可能真的是‘未曾开化’吧。欢哥儿你想，《南海志》里，连对此国具体国名的记载都没有，本朝的四夷译馆亦不曾收录当地语言，‘叶南国’这个名称，还是你我翻遍典籍，寻出来的。指不定，他们真的不知道能救命的植物就是咱们这十分常见的茱萸和艾草。不过至于艾草茱萸没有功效，我觉得可能是咱们用法不对，咱们一直是把艾草茱萸熬成汤药，如果是熏艾呢？”子灵右手握成拳，打在左手手掌上，十分兴奋，“咱们可以试试啊！万一真的有效呢！”
谢清欢觉得子灵言之有理，便同意了：“可。不过，如何配方？用什么药材来辅佐？你可有想好？”
子灵垂头丧气道：“未曾。我只是猜想，主要成分是茱萸艾草，具体方案还没有。我这里有几个想法，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总得要人喝一喝。”
谢清欢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能拿病患来试药。”
子灵点头：“那是自然，不过欢哥儿，你也不用头疼这个。我么，我觉得，我也被传染了。你摸摸我额头。”
谢清欢伸出手去，用手背试了试子灵额头的温度。他皱起了眉头，这孩子额头滚烫，也不知烧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发热的！”谢清欢伸手为他把脉。
“啊……有、有两天了。”子灵老实说道，“我本以为是着凉了，但高烧不退，我才觉得应该是这次的疫病。”
子灵看谢清欢面色沉了下来，忙说道：“哎呀，我没主动隔离，是我不对，欢哥儿你不要生气。本来不是还发愁没人试药么，我来试就好。”
谢清欢松开手，确认这小子确实感染上了这次的疫病。他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是有没有人试药的事情么？”
子灵咳嗽了两声，说：“这病吧，搞得人肺疼。我看有很多是浓痰堵住了气管，可以考虑加入一些化痰的药。我也趁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之前被忽略的症状，可以根据这个来配方。欢哥儿，咱们没时间了。”
谢清欢深以为然，他悄然握拳：“到现在，也只有放手一试了。你放心，无论明天能不能做出解药，我都会保全你们这些弟弟妹妹。”
子灵心疼地说：“欢哥儿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咱们还有一天半呢。”
“你烧糊涂了么？眼下咱们只能调和出一个方子，看看药效。不可能一个一个试，时间来不及。”谢清欢看着他。
子灵意识到，一天半的时间，只够他们验证一个方子。
“这、这不就是碰运气了吗？”子灵顿觉事情不太妙。
谢清欢按住了子灵：“你先回房间休息，我跟镜门主还有老馆主讨论讨论，有了具体方案，我再来找你。你先把熏艾点上，我也去病房点上这个，指不定还真是用法的问题。”
“好。”子灵点点头。
等谢清欢走后，子灵便从床上跃了起来，从桌上拿起医书，再次翻了起来。
只是他眼前发黑，头也晕得厉害，几乎看不进去。
子灵便从小药箱里拿出几片薄荷叶，嚼了起来，又在太阳穴处涂抹了醒神的药水，强打起精神来看着每一个药方。
虹以歌睡得不太踏实，她睁开眼，发现才过了两刻钟后，她有些沮丧。
“这都什么事儿啊？”虹以歌从床上翻了起来，她看到桌子上已经放上了一些工具，看起来是颜司虞来过了，她要用到的东西都带来了。不过呢，她现在不想动手。且放一放好了。
虹以歌没穿鞋，她直接来到了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台上的花盆。
这个花盆不算大，只有一个巴掌的样子，里面只插着一截儿干枯的桃枝，春日已至，它却迟迟未曾开花。在桃花终年不谢的武陵源那里，也算是一枝独秀的奇葩了。
只是不晓得，顾横波为何如此稀罕这枝枯桃。难道真的就是图它不开花？顾横波就是顾横波，连兴趣爱好都和别人不同。
虹以歌撑着脑袋，心中装着很多事情。
如果这次，子灵他们真的没能及时研究出解药，该怎么办呢？
薛振衣的手段真的不高明，可是有效。人性如此，人心如此。
虹以歌觉得，就算自己真的死了，不，哪怕七剑死绝了，薛振衣都不会将解药给他们。
这个人怂且蠢，偏偏这种人是破坏力最强的。
顾横波跟薛振衣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没被带歪，真是万幸。
不过，顾横波居然放了薛振衣。这件事，虹以歌一直挺不爽的。但要她看，假设有一天阿沁犯了滔天大罪，她也不会真的做到大义灭亲。顶多不出面保护阿沁，也不会出面抓住她。哪怕是顾横波这样，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也会顾忌到曾经的情谊。何况他们。
这也是为什么，虹以歌虽然不赞同顾横波的做法，却不曾生气，迁怒于她。
人不就是应该相互体谅的么。
虹以歌在七想八想的时候，她双耳一动，听到了院内的异响。她立刻躺回了床上，闭起眼睛装睡。藏在枕头下的右手，则悄悄握住了匕首。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那人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最后停在了虹以歌床前。
对方弯下腰来，将虹以歌身下的被子扯了出来，轻轻盖到了她的身上。
紧接着，此人的两根手指，忽然轻触虹以歌的面颊。
虹以歌一下惊醒，欲反手扣住那人的手！只是她周身内力全然丧失，连手上都没有什么力道，软绵绵的。猛然之下，她并没有撼动那人的手，只是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你做什么！”虹以歌怒气冲天，狠狠瞪着眼前的人——柳颉之。
此刻，柳颉之左手手心有一盒打开的膏药。他右手，也就是被虹以歌抓住的那只手，食指和中指上有雪白的药膏。
见虹以歌如此大反应，柳颉之将自己的手收回把膏药放在虹以歌的床头柜上，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是雪花玉露膏，除疤的。”柳颉之将自己指腹上的膏药展示给虹以歌看。
虹以歌伸手，僵硬地摸到了脸上那道流矢划出的伤痕，低声：“不用你管……”
谁知，柳颉之并不理会虹以歌的话，他反手将指腹上的膏药蹭到了她的脸上，并轻轻揉着。
虹以歌下意识要躲，却被柳颉之捉住，不让她乱动。
“我昨天不该把药泼了的，对不起，我先给你道歉，你不要生气了好吗？”柳颉之声音温柔，对虹以歌极尽耐心。
“怎么？你给我道歉我就要原谅你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吗？是不是我也可以杀了你，然后跟你道歉啊？”虹以歌还说着狠话，但是她并没有躲开柳颉之的手，任他给自己涂药。突然，她倒吸一口凉气，“嘶——疼！”
柳颉之放轻了动作，生怕弄疼对方。虹以歌还是偏着脑袋，总往后缩。见她这样，柳颉之颇为无奈，他倾身，朝着那道疤轻轻吹气。
“那天我真的没有想要放过郑云喜。”柳颉之和虹以歌解释着。
“但是……你还是来晚了呀。”虹以歌委委屈屈，她掰着指头数数，“岳阳之前，咱们二人一共遇到过三回，没有一次，你及时到过。”
给她擦拭伤药的手僵在半空，柳颉之眼中透出许多看不明白的情绪。还是虹以歌笑了一下，打破沉默的气氛：“没有关系，我也不该迁怒你。本就是我自己可以解决的事情，确实不该依赖小公子，更没资格抱怨小公子迟来。你不要往心里去，都是我任性，脾气不好。”
虹以歌别过头去，收拾被她仍在床上的唐无缺的衣服。
“所以，你一直……都在依赖唐门的大师兄吗？”柳颉之的声音莫名沉了下去。
虹以歌莫名其妙：“我要指望他，昨天早死在郑云喜手里了。我几时依赖过他了，真是的。”
“什么？”柳颉之睁大了眼睛。
虹以歌抽出枕头下的那把刀：“我也跟小公子直说了吧，郑云喜，我杀的，尸体就在六疾馆后山。”
“昨晚，我采药时遇到他了，他……”虹以歌顿了顿，终归不好意思开口。她潜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斟酌了半天语句，她才继续往下说，“总之，他与我不对付，是我要自保，一刀刺穿他心脏。”
见柳颉之没了声，虹以歌冷笑：“怎么？妨碍到小公子的计划了吗？”
柳颉之还未答话，他身边的姑娘却抢白，又是一问：“你又要怪我不懂事了，不顾大局了吗？”
虹以歌自己越想越气时，柳颉之终于抢过了话语权：“我绝无此意。”
停了一瞬，柳颉之忽然问道：“他欺负你了，对吗？”
不知为什么，虹以歌觉得身上发毛，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将心里的不安压下。强忍着压抑氛围，对上柳颉之散发出的悚人的气息。
“……没事儿，他没得手。”虹以歌把玩着手里的小匕首，而后，又开始了胡搅蛮缠，“不要岔开话题，你昨天明明就在怪我乱跑，还冲我发火。”
“我并不是因为你乱跑生气，我……”柳颉之解释到一般，忽然停住了，他的眼神再次停留在唐无缺的外袍上。
半晌，他忽然改了口：“确实，小虹宫主太过任性了。”
虹以歌呆住了，她停下了收拾衣服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颉之。
对方放下了膏药，也停止了给她擦药，缓缓起身。
“……你走。”虹以歌抬起手，指着门口。她手腕上除了剥皮削骨留下的伤，似乎还有几道淤青，像是被人狠命掐过留下的痕迹，此时出现在柳颉之眼前。
柳颉之忍不住多瞟了她的手腕几眼：“你的手……”
“滚蛋。马上。”虹以歌眼眶发红，身体不住地颤抖，她将柳颉之往外推，想要赶他走。
两人正僵持不下时时，忽然有人急步跑来，在门外大声道：“小公子，府衙来人了。”
“我就来。”柳颉之轻声答道，他看了虹以歌一眼，眼中无限柔和。他把药膏留下来，又放了一瓶药丸在桌子上：“我并不是真的这样想的，刚才不该说那样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对不起。这是给你的解药，你吃了，就能恢复内力了。”
说着，柳颉之起身，从床上站了起来。
或是起得太着急了，带动了伤口，他右手轻轻捂住了腹部，眉头隐约抽动了一下。
虹以歌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忍不住站了起来，扶住柳颉之。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旋即，一颗眼泪不争气地掉落。虹以歌吸吸鼻子，忍住满腹委屈，服软：“你、你也别怪我，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处境。我只是，想让你快一点好起来。岳阳城，还需要你主持大局。这几天，我不会乱跑了……”
“你怎么这样爱掉眼泪呀？”柳颉之冲虹以歌笑。
“怎么，江湖上声名狼藉的小虹宫主，还不能哭了吗？”虹以歌瞪他，“谁规定的？”
柳颉之摇摇头，无奈：“不是，你一哭，我便不敢走了。”
“哼，一天天就知道花言巧语的。难怪能哄到那么多姑娘，为你小鹿乱撞，为你倾倒。”虹以歌双颊泛红，嘴上调侃着柳颉之，但是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可是这一次，柳颉之却转过了身，他的五指拉住了虹以歌的手腕。他看着虹以歌的眼神真诚无比，语气极为认真，不容质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从来没有哄过别的姑娘。”
虹以歌被他的目光烫到了，急忙躲开他的眼神，催促对方：“行了，你快走吧。”
不曾想，柳颉之却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你不笨，为什么总记不住我说的话呢？”
“你的话很重要吗？我为什么要记住？”虹以歌鼓足勇气与之四目相对。
如她所料，这一回，倒是柳颉之怯场，躲开她的目光了。
“没有……”
柳颉之松开了手，看上去垂头丧气的。虹以歌不忍见他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忙又安慰几句：“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记得。”
“要真的记得。”柳颉之不依不饶。
“怎么还得寸进尺了你？”虹以歌扬手打他，拳头落到柳颉之身上，却是轻飘飘的。
柳颉之也笑起来，不复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小虹宫主，除了唐门大师兄，你也可以依赖下别人。”
虹以歌歪头看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你不笨，怎么总记不住我说的话呢’？”
柳颉之哑口无言。
“自爹爹走后，我就没有依赖过谁，包括欢哥儿。这一点，你知道的呀。”虹以歌心情大好，她想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柳颉之一直在意的点在哪里，噗嗤笑出声来，“我跟唐无缺，确实一起出生入死过，有过命的交情在，但我只是把他当兄弟看的。”
“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个。”柳颉之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想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他眼里的欢喜还是没能瞒过虹以歌。
虹以歌捕捉到他眼中情绪，也不禁开心起来：“虽然只与你遇见过两三次，但是，我眼里的小公子，可是很靠谱的人，是可以依赖的。”
她特意在“依赖”二字上加重了音。
柳颉之莞尔：“好了，你好好休息吧，一切交给我。我走了。”
说完，柳颉之抬脚往外走。
等关门声响起，虹以歌缓缓扭头，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瓶。
虹以歌打开瓶塞，闻了闻，里面的东西散发出一股药味。
“嘁。”虹以歌把药瓶放在了一边，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这柳颉之也太会做人了，两边都要讨好。
可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但她一想到刚才的那些话语，她就生不起气来了。
只不过她生气是真的，昨天是虹以歌第一次被柳颉之凶，当时，她愣了一下，连他骨灰洒哪里都想好了。最后她不过反手甩了对方一巴掌，真心很克制了。
她摔门离去后，笑得咬牙切齿。
看来这几年她的脾气还是变好了的。虹以歌在心底为自己疯狂鼓掌。
但也正如颜司虞所说，这位小公子，身上压力大。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虹以歌承认，自己贸然出行的事情，要是被人看到了，之前他们好容易争取到时间就没了，柳颉之身上的刀也就白挨了，他们也就前功尽弃了。整个岳阳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
就算如此，这人绝情践踏别人的一片好心，委实让虹以歌生气。
虹以歌当时觉得很委屈，她想，真的不能跟这种人做朋友。
可是现在呢，她再看了眼手中的药瓶，撇撇嘴：“我且信你一回。”
虹以歌将药瓶放到了一边，坐到了桌子跟前，将东西一一摆开，把光秃秃的扇骨摊开，而后开始研墨。
到了晚上，子灵头昏脑涨，神智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不清了。他嗓子眼发干，口中弥漫着恶心的痰味。
他中午喝过的药里，放了茱萸艾草，可是他的病情并未有所好转。而在前方，用艾草熏过的病房里，也没有病人有明显好转的迹象。
难道，真的没有用吗？
子灵胡乱想着，可是在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自己是对的。
没有任何医理支持，仅仅是自己的直觉。
而师父经常告诫他，学医之人，最忌讳凭直觉做出判断。
因为他们是医师，是大夫。手中药石稍加不慎，就会成为杀人利器。他们的每一次误判，都可能夺取别人的性命。
生命是最为宝贵的东西，不可轻易摧毁。
所以他们这些大夫，应该心存敬畏，每次用药下针都要反复斟酌才是。
子灵身上发冷，他还有些喘不上气。他费力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东西都有些叠影。他扶着床角，让自己站了起来。
子灵撑着自己发软的身躯，来到了谢清欢留给自己的药筐前。
他拿起了艾草和茱萸，这青绿色的叶片和鲜红的果实，居然沉重如巨石。
子灵的脑袋有些不清楚了，他将这两种药材直接塞进了嘴里，嚼了起来。
忽然，子灵感到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有股恶心的味道直冲脑门。
“哇——”子灵直接将肚里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这一吐，反倒叫子灵清醒了大半。
他认真地凝视着自己的呕吐物，突然蹦了起来，不顾阻拦地冲出门去大喊道：“欢哥儿！镜门主！你们快来！”
柳颉之正巧路过院中，看到了欣喜若狂的子灵，瞬间，柳颉之就明白了——青绿蚁有解药了。他递给身旁的心腹一个眼神：“收网吧。”
“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