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乘船而来，如今亦是乘船而去。
长江之上，江风连绵不尽，裹挟滚滚波涛，向东而去。
灾情平息，岳阳城的码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与繁荣。
唐无缺这天却起晚了，因此，整个唐门的子弟，他们离去的时间都稍稍后移了。
这位唐门大师兄，穿着来时穿的那身深蓝色的衣服，衣服的领口、衣摆都绣着竹月纹样。他的衣袂随风而荡，发丝亦随着飘散开去。
因为昨天喝醉酒了，唐无缺的脑袋很疼，像是要裂开一样。所以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在平素的冷漠严肃之上，更添了一抹铁青色。
也因此，唐门的子弟们都小心翼翼的，怕惹了大师兄不快。
是以，今日的唐门的各位，比平常都要有规矩。唐无缺叫干啥，就干啥，绝不马虎拖后腿。连一向跳脱的唐无罅也老实万分，和平常判若两人。
唐无缺看着自家师兄弟们谨慎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收拾着各自的行礼，还有七剑和其他门派送的小礼物，挨个上船。
这天七剑亦前来相送了，只是唐无缺没有看到虹以歌的身影。
待得唐门的其他人都上了船，只余唐无缺一人还在船下时，谢清欢低声问身后的顾横波：“小虹还没来吗？”
顾横波摇摇头：“她昨天似乎喝多了，早上敲门没有人回应呢。”
“这姑娘……越发不懂礼貌了。”谢清欢言辞中有了责备之意。他看着眼前仍在等待的唐无缺，上前几步，稍稍拱手，“唐少侠，小虹昨天喝多了，怕是还没醒。”
“无妨。”唐无缺少见地笑了，“我再等一会儿。”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唐无缺立在岸上，出神地望着宽阔的水面。
长江水奔腾不绝，逝者如斯。
一切都在拼命地向前奔跑着，时间如此，人生如此。
唐无缺喜欢的女孩子也是。
只有他一个人，像是水中的顽石，呆呆地停留在了原地。
流动的江水、呼啸的长风、流逝的时间，他的每一刻呼吸都在提醒他，该往前走了啊。
唐无缺不想，他不愿意。
他的时间似乎一直停在了荒原，碧蓝的天，晶莹的雪，凉凉的风，但是手上有虹以歌的余温。
好像，就好像，他一回头，就是无边的原野。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
荒原真的很大，大到在雪地上，两串并排的脚印，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唐无缺那个时候，恍惚觉得，只要可以，他们甚至能够走到时间的尽头。
荒原真的很小，小到这方天地，甚至不能在某个姑娘的心头，留下一片小小的痕迹。
或者，从头到尾，只有唐无缺一直困在了茫茫雪原上。
江风吹散了排山倒海而来的回忆，将唐无缺从记忆的深渊里呼唤了回来。
唐无缺长长吸了口气，让自己清醒了些。他看看日头，又见船上的师弟师妹都在乖乖地等着自己。
他哂笑一声，笑声清朗，却让人觉得悲伤。他向七剑众人深深一揖礼，而后登上了甲板。
船帆扬起，竹月纹章在阳光下十分夺目。
掉头，转向。
我住长江头，卿住长江尾。
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
唐无缺心中百感交集，难过吗？难过的。可又不止是难过。
正当他失神伤感的时候，一旁的唐无罅忽然使劲推着他，旁边的师弟师妹，也跟着嚷了起来：“锅！锅！你看！你看！”
唐无缺回过身来，看到虹以歌奋力狂奔而来，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唐无缺！唐无缺！”虹以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胳膊还在半空努力挥着。
虹以歌是真的睡过头了，她睁开眼后，拿了东西就往跑。码头离着她们庄子有一段距离，她一路跑到此处，双腿已如灌了铅水一般。
等踏上码头木板的瞬间，她的双脚突然一软，就要跌倒了地上。
人群里也在此刻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个青年人从船上翻了下来，“笃笃笃”三声踏在木板上，他瞬间移到了码头之上，接住了即将摔倒的一个姑娘。
唐无缺将虹以歌拥在了怀里：“抱歉，就一次，失礼了。小虹宫主见谅。”
虹以歌的眼眶有些湿润，但她既没有推开对方，也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她只是轻轻拍着唐无缺的肩头：“就这一次。”
唐无缺点点头，绵长的呼吸埋在了虹以歌的脖颈。
虹以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撞在唐无缺的胸膛。
“唐无缺，你我留在你很喜欢就好了。”
“好。”
“唐无缺，你我都要往前走啊。”虹以歌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细细的鼻音。
“……好。”唐无缺的声音有些哽咽。
“锃”的一声响动，将子灵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扭头看去，发现旋风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了。谢清欢周身爆发出惊人的气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杀气，就这样大喇喇地暴露了出来。
子灵忙拽住谢清欢：“欢哥儿欢哥儿！算了算了！使不得使不得！”
顾横波虽然不大懂为什么谢清欢如此震怒，但是，她晓得，要是谢清欢发飙了，恐怕难以收场。所以她也跟着子灵一起，拦着谢清欢。
唐门的船再度起航，这一次，没有再为谁而停留了。
船舱里，唐无缺拆开虹以歌塞给他的包裹，这里面装了一件银白色的衣裳。衣服上用银线绣着竹月纹样，针脚细密，但是还有线头没有理干净，显然是赶工而成的。
衣服里，还夹着一张纸条：
那次的衣服弄脏了，再也穿不了了，我欠你一件衣服。半个月前我才动剪，我本想慢慢做，找时间给你寄过去。但思来想去，还是想亲手给你。匆匆而成，万勿嫌弃。
你还是穿浅色好看些。
唐无缺看着这身白色的衣裳，若有若无的笑意，出现在了唐无缺的眼中。
“哇，锅锅，这个是小虹做的吧？”唐无罅和唐无缺住在一个船舱里，他投来艳羡的目光，“你快穿上，给窝康康。”
唐无缺立刻板起了脸，将衣服叠好，塞进了箱子里，并上了锁。
唐无罅不敢多口，吐了吐舌头，便躺在了床上。
忍了一会儿，唐无罅翻身起来，叽叽喳喳地跟唐无缺说道：“锅，你可不晓得，窝们都惊呆了。啷个想得到，你居然喜欢小虹。哎……可惜……哎……”
看着唐无罅老气横秋的样子，唐无缺问道：“你在叹什么气。”
“啥子气，啥子气，我在叹咱们兄弟俩，都不能跟自己心仪的姑娘在一起。哎，也不是，我顶多是馋人家好看，更多的也就没有了。锅锅李才是瓜得很，一声不吭，宣人家那么久。”唐无罅捂脸，“窝也更加确信，窝跟颜姑娘不阔冷了。”
“此话怎讲？”
“锅，你啷么宣人家，也一直埋在心底，如果不是这次，谁能晓得李的心思。旁人看来，唐门和七剑也算相配，但是锅锅李一直在担心，在考虑小虹宫主藏拙是为了什么。李怕牵连唐门，连喜欢都不敢声张，不敢叫旁人看出来。盟主府比七剑要复杂多了，我想老汉就算答应了你和小虹宫主，也不会同意我跟颜姑娘，何况人家不喜欢窝。”唐无罅长吁短叹，无奈至极，“锅锅李放心，窝跟其余的兄弟姐妹们港了，他们不会乱讲的。”
唐无缺认真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欣慰无比：“无罅懂事了。”
唐无罅本来很高兴，但是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份成长的滋味，实在是苦涩无比。
船舱之外江水滔滔，浩荡无涯，他们对彼此的祝福都托付在了这一川江水中。
经此一疫，誊知府的不足彻底暴露了出来。有好事者上奏弹劾，引得今上震怒，撤了他的官职，遣他还乡，永不录用，不许他再入仕。
誊某离开岳阳的那天，天气很好。他的儿子已经康复，此次与他一同上路。
他们父子二人穿过岳阳的城门，当日光再出现在誊某的头上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回头看着城门上的牌匾，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哈。”誊某讪笑着，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拍拍自己儿子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儿啊，以后咱家三代，不再入朝。”
誊某的孩子还小，并不太懂这意味着什么，他看着一夕老去的父亲，迷茫地点着头。
父子二人并肩往前走的时候，誊某突然撞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这人负手而立，气质清冷，一张如桃花般好看的脸上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誊先生，亭中一叙。”柳颉之摊开手，掌心朝上，将誊某引至城外长亭。
誊某虽然对柳颉之恨之入骨，但他仍想听一听，到了如今，这柳颉之还能有什么样的说法。
亭中只有柳颉之与誊某，在一张石桌上，摆着两碗清茶，还有文房四宝。
誊某不解其意：“小公子，这是？”
柳颉之坐在石椅上，拈起茶盏，悠悠品尝着：“大人家住黔州，离岳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是，黔州乃穷山恶水之地，更常有盗匪出没。听闻此地常出命案，当地恶匪，连官员都敢杀。”
“你到底想说什么？”誊某紧张了起来。
“先生不是背靠齐王么，为何先生如今不过是略有怠政，便落得个永不入仕的下场，先生可有思考过？”柳颉之用三指托着茶碗，眼神深邃，令人看不透。
誊某脸色苍白：“弃子，我是弃子。”
柳颉之的身子略微后仰，笑容让人发凉：“‘弃子’？不不，那可不是。先生仔细想想，可曾对什么人说过不该说的话？”
这番话让誊某的冷汗一下浸湿了后背，他结结巴巴道：“我、我几时说过什么？”
“先生说没说，其实没那么重要的。只要我盟主府的暗卫，保护先生周全，那先生就是什么都说了。”柳颉之的话里绵里藏针。
誊某再也坐不住，从石椅上跳了起来：“柳颉之！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至于害我至此！赶！尽！杀！绝！”
柳颉之亦跟着起身，神色轻松，但他的话语却是杀人诛心的利刃：“先生这话说得好笑，当年何相与先生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誊某如遭雷击，他木然地跌坐回石椅上。他嗤笑一声，绝望道：“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柳颉之侧头，指向路边誊某的儿子，循循善诱：“先生的孩子还小，先生不愿连累小孩吧？”
事到如今，誊某已丧失了思考能力，他仰视着眼前的青年人，问：“你想让我如何做呢？”
“笔纸都为先生备好了。”柳颉之将毛笔递给了誊某，他见誊某仍在迟疑，便为他分析利害道，“先生这份证词，只要交给在下，旁人便不敢动先生分毫。因为先生一死，这份证词，便会面世。”
誊某考量了半晌，终于蘸了墨，落了笔。
柳颉之在船离开码头的前一刻，匆匆上了甲板。他脖颈间的汗珠，顺着滑下，打湿了衣领。
站在甲板上四下张望的颜司虞见到自家哥哥上船，立刻迎了上去，递上了一张手帕：“兄长，擦擦吧。兄长要办的事情做好了吗？”
柳颉之接过手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着头。他看日头很晒，便对颜司虞说道：“太晒了，你先去船舱休息吧。到了江对岸，去分舵搞几匹马，还要赶路，你别累着。”
颜司虞乖巧点头，进了船舱。
渡船虽大，人却很多，柳颉之费了一番力气，才挤到了船舷旁。
江风吹过面颊，清凉无比，令柳颉之清醒了不少。
柳颉之望着渐渐远去的岳阳城，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巨蟒再度出现时，义无反顾地扑向湖面的女孩。
柳颉之和颜司虞离开时，并未声张，也不曾告诉七剑。是以他们登船时，无人相送。
天高地迥，山遥海阔，此一别，也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大哥哥。”有人轻唤。
柳颉之回过头，见一个小孩拽着他的衣角。他单膝点地，蹲了下来，平视着小孩，温和地笑着：“小弟弟，怎么了？”
小孩将两个东西塞到了柳颉之的手中——一柄折扇，一个香囊。
柳颉之展开扇子，扇面已经换成了新的，上面绘着修长的墨竹，旁边题着四个字：一握清风。
不俗不雅，很合柳颉之的心意。
至于那个香囊，虽是新做的，柳颉之却闻出，是他以前用的那种。
柳颉之忙问那个小孩子：“这是谁给你的呀？”
小孩指着船尾，抬抬下颌。
柳颉之顺着小孩所指的方向，徐徐来到了船尾。果然看见了身着浅蓝色衣裳的虹以歌，她的长发被风吹的有些乱，她的身边还站着颜司虞，两人聊得很欢快。
虹以歌也注意到了来人，她将乱发随意地别在耳后，笑道：“小公子，好巧啊。”
柳颉之的嘴角扯出一个真挚的笑容，他拱手一礼：“是啊，好巧啊。”
关山万里，流水迢迢，终归是有时相逢。
TBC.
长江之上，江风连绵不尽，裹挟滚滚波涛，向东而去。
灾情平息，岳阳城的码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与繁荣。
唐无缺这天却起晚了，因此，整个唐门的子弟，他们离去的时间都稍稍后移了。
这位唐门大师兄，穿着来时穿的那身深蓝色的衣服，衣服的领口、衣摆都绣着竹月纹样。他的衣袂随风而荡，发丝亦随着飘散开去。
因为昨天喝醉酒了，唐无缺的脑袋很疼，像是要裂开一样。所以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在平素的冷漠严肃之上，更添了一抹铁青色。
也因此，唐门的子弟们都小心翼翼的，怕惹了大师兄不快。
是以，今日的唐门的各位，比平常都要有规矩。唐无缺叫干啥，就干啥，绝不马虎拖后腿。连一向跳脱的唐无罅也老实万分，和平常判若两人。
唐无缺看着自家师兄弟们谨慎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收拾着各自的行礼，还有七剑和其他门派送的小礼物，挨个上船。
这天七剑亦前来相送了，只是唐无缺没有看到虹以歌的身影。
待得唐门的其他人都上了船，只余唐无缺一人还在船下时，谢清欢低声问身后的顾横波：“小虹还没来吗？”
顾横波摇摇头：“她昨天似乎喝多了，早上敲门没有人回应呢。”
“这姑娘……越发不懂礼貌了。”谢清欢言辞中有了责备之意。他看着眼前仍在等待的唐无缺，上前几步，稍稍拱手，“唐少侠，小虹昨天喝多了，怕是还没醒。”
“无妨。”唐无缺少见地笑了，“我再等一会儿。”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唐无缺立在岸上，出神地望着宽阔的水面。
长江水奔腾不绝，逝者如斯。
一切都在拼命地向前奔跑着，时间如此，人生如此。
唐无缺喜欢的女孩子也是。
只有他一个人，像是水中的顽石，呆呆地停留在了原地。
流动的江水、呼啸的长风、流逝的时间，他的每一刻呼吸都在提醒他，该往前走了啊。
唐无缺不想，他不愿意。
他的时间似乎一直停在了荒原，碧蓝的天，晶莹的雪，凉凉的风，但是手上有虹以歌的余温。
好像，就好像，他一回头，就是无边的原野。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
荒原真的很大，大到在雪地上，两串并排的脚印，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唐无缺那个时候，恍惚觉得，只要可以，他们甚至能够走到时间的尽头。
荒原真的很小，小到这方天地，甚至不能在某个姑娘的心头，留下一片小小的痕迹。
或者，从头到尾，只有唐无缺一直困在了茫茫雪原上。
江风吹散了排山倒海而来的回忆，将唐无缺从记忆的深渊里呼唤了回来。
唐无缺长长吸了口气，让自己清醒了些。他看看日头，又见船上的师弟师妹都在乖乖地等着自己。
他哂笑一声，笑声清朗，却让人觉得悲伤。他向七剑众人深深一揖礼，而后登上了甲板。
船帆扬起，竹月纹章在阳光下十分夺目。
掉头，转向。
我住长江头，卿住长江尾。
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
唐无缺心中百感交集，难过吗？难过的。可又不止是难过。
正当他失神伤感的时候，一旁的唐无罅忽然使劲推着他，旁边的师弟师妹，也跟着嚷了起来：“锅！锅！你看！你看！”
唐无缺回过身来，看到虹以歌奋力狂奔而来，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唐无缺！唐无缺！”虹以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胳膊还在半空努力挥着。
虹以歌是真的睡过头了，她睁开眼后，拿了东西就往跑。码头离着她们庄子有一段距离，她一路跑到此处，双腿已如灌了铅水一般。
等踏上码头木板的瞬间，她的双脚突然一软，就要跌倒了地上。
人群里也在此刻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个青年人从船上翻了下来，“笃笃笃”三声踏在木板上，他瞬间移到了码头之上，接住了即将摔倒的一个姑娘。
唐无缺将虹以歌拥在了怀里：“抱歉，就一次，失礼了。小虹宫主见谅。”
虹以歌的眼眶有些湿润，但她既没有推开对方，也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她只是轻轻拍着唐无缺的肩头：“就这一次。”
唐无缺点点头，绵长的呼吸埋在了虹以歌的脖颈。
虹以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撞在唐无缺的胸膛。
“唐无缺，你我留在你很喜欢就好了。”
“好。”
“唐无缺，你我都要往前走啊。”虹以歌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细细的鼻音。
“……好。”唐无缺的声音有些哽咽。
“锃”的一声响动，将子灵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扭头看去，发现旋风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了。谢清欢周身爆发出惊人的气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杀气，就这样大喇喇地暴露了出来。
子灵忙拽住谢清欢：“欢哥儿欢哥儿！算了算了！使不得使不得！”
顾横波虽然不大懂为什么谢清欢如此震怒，但是，她晓得，要是谢清欢发飙了，恐怕难以收场。所以她也跟着子灵一起，拦着谢清欢。
唐门的船再度起航，这一次，没有再为谁而停留了。
船舱里，唐无缺拆开虹以歌塞给他的包裹，这里面装了一件银白色的衣裳。衣服上用银线绣着竹月纹样，针脚细密，但是还有线头没有理干净，显然是赶工而成的。
衣服里，还夹着一张纸条：
那次的衣服弄脏了，再也穿不了了，我欠你一件衣服。半个月前我才动剪，我本想慢慢做，找时间给你寄过去。但思来想去，还是想亲手给你。匆匆而成，万勿嫌弃。
你还是穿浅色好看些。
唐无缺看着这身白色的衣裳，若有若无的笑意，出现在了唐无缺的眼中。
“哇，锅锅，这个是小虹做的吧？”唐无罅和唐无缺住在一个船舱里，他投来艳羡的目光，“你快穿上，给窝康康。”
唐无缺立刻板起了脸，将衣服叠好，塞进了箱子里，并上了锁。
唐无罅不敢多口，吐了吐舌头，便躺在了床上。
忍了一会儿，唐无罅翻身起来，叽叽喳喳地跟唐无缺说道：“锅，你可不晓得，窝们都惊呆了。啷个想得到，你居然喜欢小虹。哎……可惜……哎……”
看着唐无罅老气横秋的样子，唐无缺问道：“你在叹什么气。”
“啥子气，啥子气，我在叹咱们兄弟俩，都不能跟自己心仪的姑娘在一起。哎，也不是，我顶多是馋人家好看，更多的也就没有了。锅锅李才是瓜得很，一声不吭，宣人家那么久。”唐无罅捂脸，“窝也更加确信，窝跟颜姑娘不阔冷了。”
“此话怎讲？”
“锅，你啷么宣人家，也一直埋在心底，如果不是这次，谁能晓得李的心思。旁人看来，唐门和七剑也算相配，但是锅锅李一直在担心，在考虑小虹宫主藏拙是为了什么。李怕牵连唐门，连喜欢都不敢声张，不敢叫旁人看出来。盟主府比七剑要复杂多了，我想老汉就算答应了你和小虹宫主，也不会同意我跟颜姑娘，何况人家不喜欢窝。”唐无罅长吁短叹，无奈至极，“锅锅李放心，窝跟其余的兄弟姐妹们港了，他们不会乱讲的。”
唐无缺认真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欣慰无比：“无罅懂事了。”
唐无罅本来很高兴，但是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份成长的滋味，实在是苦涩无比。
船舱之外江水滔滔，浩荡无涯，他们对彼此的祝福都托付在了这一川江水中。
经此一疫，誊知府的不足彻底暴露了出来。有好事者上奏弹劾，引得今上震怒，撤了他的官职，遣他还乡，永不录用，不许他再入仕。
誊某离开岳阳的那天，天气很好。他的儿子已经康复，此次与他一同上路。
他们父子二人穿过岳阳的城门，当日光再出现在誊某的头上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回头看着城门上的牌匾，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哈。”誊某讪笑着，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拍拍自己儿子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儿啊，以后咱家三代，不再入朝。”
誊某的孩子还小，并不太懂这意味着什么，他看着一夕老去的父亲，迷茫地点着头。
父子二人并肩往前走的时候，誊某突然撞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这人负手而立，气质清冷，一张如桃花般好看的脸上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誊先生，亭中一叙。”柳颉之摊开手，掌心朝上，将誊某引至城外长亭。
誊某虽然对柳颉之恨之入骨，但他仍想听一听，到了如今，这柳颉之还能有什么样的说法。
亭中只有柳颉之与誊某，在一张石桌上，摆着两碗清茶，还有文房四宝。
誊某不解其意：“小公子，这是？”
柳颉之坐在石椅上，拈起茶盏，悠悠品尝着：“大人家住黔州，离岳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是，黔州乃穷山恶水之地，更常有盗匪出没。听闻此地常出命案，当地恶匪，连官员都敢杀。”
“你到底想说什么？”誊某紧张了起来。
“先生不是背靠齐王么，为何先生如今不过是略有怠政，便落得个永不入仕的下场，先生可有思考过？”柳颉之用三指托着茶碗，眼神深邃，令人看不透。
誊某脸色苍白：“弃子，我是弃子。”
柳颉之的身子略微后仰，笑容让人发凉：“‘弃子’？不不，那可不是。先生仔细想想，可曾对什么人说过不该说的话？”
这番话让誊某的冷汗一下浸湿了后背，他结结巴巴道：“我、我几时说过什么？”
“先生说没说，其实没那么重要的。只要我盟主府的暗卫，保护先生周全，那先生就是什么都说了。”柳颉之的话里绵里藏针。
誊某再也坐不住，从石椅上跳了起来：“柳颉之！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至于害我至此！赶！尽！杀！绝！”
柳颉之亦跟着起身，神色轻松，但他的话语却是杀人诛心的利刃：“先生这话说得好笑，当年何相与先生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誊某如遭雷击，他木然地跌坐回石椅上。他嗤笑一声，绝望道：“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柳颉之侧头，指向路边誊某的儿子，循循善诱：“先生的孩子还小，先生不愿连累小孩吧？”
事到如今，誊某已丧失了思考能力，他仰视着眼前的青年人，问：“你想让我如何做呢？”
“笔纸都为先生备好了。”柳颉之将毛笔递给了誊某，他见誊某仍在迟疑，便为他分析利害道，“先生这份证词，只要交给在下，旁人便不敢动先生分毫。因为先生一死，这份证词，便会面世。”
誊某考量了半晌，终于蘸了墨，落了笔。
柳颉之在船离开码头的前一刻，匆匆上了甲板。他脖颈间的汗珠，顺着滑下，打湿了衣领。
站在甲板上四下张望的颜司虞见到自家哥哥上船，立刻迎了上去，递上了一张手帕：“兄长，擦擦吧。兄长要办的事情做好了吗？”
柳颉之接过手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着头。他看日头很晒，便对颜司虞说道：“太晒了，你先去船舱休息吧。到了江对岸，去分舵搞几匹马，还要赶路，你别累着。”
颜司虞乖巧点头，进了船舱。
渡船虽大，人却很多，柳颉之费了一番力气，才挤到了船舷旁。
江风吹过面颊，清凉无比，令柳颉之清醒了不少。
柳颉之望着渐渐远去的岳阳城，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巨蟒再度出现时，义无反顾地扑向湖面的女孩。
柳颉之和颜司虞离开时，并未声张，也不曾告诉七剑。是以他们登船时，无人相送。
天高地迥，山遥海阔，此一别，也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大哥哥。”有人轻唤。
柳颉之回过头，见一个小孩拽着他的衣角。他单膝点地，蹲了下来，平视着小孩，温和地笑着：“小弟弟，怎么了？”
小孩将两个东西塞到了柳颉之的手中——一柄折扇，一个香囊。
柳颉之展开扇子，扇面已经换成了新的，上面绘着修长的墨竹，旁边题着四个字：一握清风。
不俗不雅，很合柳颉之的心意。
至于那个香囊，虽是新做的，柳颉之却闻出，是他以前用的那种。
柳颉之忙问那个小孩子：“这是谁给你的呀？”
小孩指着船尾，抬抬下颌。
柳颉之顺着小孩所指的方向，徐徐来到了船尾。果然看见了身着浅蓝色衣裳的虹以歌，她的长发被风吹的有些乱，她的身边还站着颜司虞，两人聊得很欢快。
虹以歌也注意到了来人，她将乱发随意地别在耳后，笑道：“小公子，好巧啊。”
柳颉之的嘴角扯出一个真挚的笑容，他拱手一礼：“是啊，好巧啊。”
关山万里，流水迢迢，终归是有时相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