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忆旧年
一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也很久没有这样手足无措了。
——谁能想到，堂堂七剑之首，威震江湖的虹猫大侠，居然在一个不足一尺的小婴儿面前漏了怯！
虹猫双手发抖，战战兢兢，还有细密的冷汗自额上不住渗出。而那刚出生的小娃娃，不哭不闹，乖巧地蜷缩在父亲的怀里。她这从容淡定的模样，和小心翼翼的虹猫，恰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虹猫揣着她，只觉得双手发麻，怀中这小娃娃，竟然似有千斤之重。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敢放松，一双眼睛牢牢盯住这个小婴儿，全身心都扑在了她身上。
见虹猫露出这幅少见的模样，大奔一掌拍在虹猫肩头，笑道：“虹猫啊虹猫！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紧张了吧！如今你也尝了这个滋味！咱们算扯平了！哈哈哈哈哈哈！”
虹猫僵硬地点了点头，一口气缓缓吐出，整个人稍微放松了些。
他看着皱巴巴的小婴儿，乖巧得很，并不似当年大奔一双龙凤胎出生时那般吵闹，一颗心忽的揪了起来，他忙问在一旁铺被子的逗逗道：“神医！你看！我闺女除了落地时哭了一嗓子以外，还没哭过！她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逗逗本就为蓝兔生产的事情忙昏了头，此刻听到虹猫这般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他一时无语，不由仰头长叹：“虹猫啊虹猫！你家闺女乖得很！让人省心！这都不行吗？！”
虹猫自知紧张过头了，忙笑道：“啊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谢谢神医了！”
在这时，虹猫感受到有人在拉他衣角，他垂头一看，发现是达达家的欢欢。
欢欢已经八岁了，他还背着一张琴，只是个头还没怎么长，人还没琴长，将将到虹猫大腿。
欢欢一脸严肃，但奶声奶气地问道：“干爹爹，我能看看妹妹吗？”
虹猫便将自家小闺女放在了床上，欢欢立刻凑上前去，仔细看了一圈儿后，欢欢抬头对虹猫说：“干爹爹，妹妹好乖啊。也好小啊……”
虹猫也暗自比划了下，低低“嗯”了声。
欢欢问虹猫：“妹妹可有名字了？”
虹猫点头答道：“叫‘以歌’。”
欢欢腹忖半晌后，严肃而认真地说：“好名字。”
可惜他话音刚落，便被人揪住了衣领，提溜了起来。
来人正是虹猫的剑友达达，达达最是看不惯自家小子小小年纪，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他信手将自家小子扔在了一边儿，笑骂道：“臭小子你懂什么？！——虹猫恭喜你，喜得贵女啊！”
虹猫连连拱手回礼。
欢欢正了正自己的衣衫，单手负在身后，与自家父亲对质道：“干爹爹取的名字，来自‘长剑以歌，山河知我’。我怎么就不懂了？”
虹猫心道“以歌”二字，不过叫着好听罢了。他和蓝兔二人，之前为了一个名字，将古籍书卷都翻破了，愣是没有找到心仪的。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夫妻二人，就着几个不错的字，东拼西凑了一堆名字。最后蓝兔点了“以”“歌”二字，男女皆可用。虽无高深妙义，也无出处，但他们二人的是看着欢喜，就顺从自己的心意。
夫妻两个亦是希望自家小孩，能不拘泥于世俗，一辈子随心所欲，走自己想走的路。
如今欢欢张口来了句“长剑以歌，山河知我”。
虹猫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层典故在里面，意思恰巧暗合他和蓝兔取名字时所想，心底不由暗暗得意，他忙点头夸赞道：“是这样。欢欢真聪明。”
他再看向自家小闺女，心底软地一塌糊涂。只觉得世间再无人及得上她——阿不，阿蓝除外。
二
“一把剑，两把刀，天门山有个小霸王！
“三匹马，四只雕，谁也不敢去惹她！”
在虹以歌来到世上的第个七年头时，虹猫听到了这个童谣。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闺女，这个小姑娘左眼乌青，嘴角高高鼓起，右半边脸更是肿胀无比。手背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饶是这样狼狈，小姑娘那双眼睛，还是亮亮的，燃烧着倔强的光。
虹以歌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出于心虚，她并不敢和父亲对视。其实她更怕娘亲，因为娘亲管她比较严，每次娘亲来书院接她回家，她都知道，回家要挨骂了。
而这次来接她的，却是自个儿爹爹。
虹以歌懂得如何应付自家娘亲，却不晓得如何应付自己这个天天乐呵呵的父亲。虹以歌一只手被虹猫攥在手掌里，她另一只手拿着一串糖葫芦，脚下还踢着石子，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着。
唔……她不是很清楚父亲的套路，她害怕，实在是有些小怂。
“小歌儿，要吃片儿汤么？”虹猫忽然停住脚步，笑眯眯的问自家闺女。
虹以歌下意识摇头：“不……不用了……”
“咕……”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声。
父女两面面相觑。
虹猫笑笑，拉着自家闺女在摊位上坐了下来，点了两碗片儿汤。
小姑娘嚼着还没吃完的糖葫芦，却是食不知味，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父亲秋后算账，也不知，她嗷嗷哭两嗓子，吧嗒吧嗒掉几滴眼泪，能不能逃过一劫？她心中惴惴不安，还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知道，自家爹爹，早看透了她心中的小九九和不安，只不过不说罢了。
虹猫率先吃完了片儿汤，而后就瞧着自家小闺女，和蔼无比。还嘘寒问暖，好不体贴。
然而虹以歌如坐针毡，老实讲，父亲这样的如沐春风做派，在她看来，比娘亲疾风骤雨般的训斥，还可怕上三分。
待得最后一口片儿汤喝完，虹以歌老实巴交地坐好，虹猫掏出手帕，将闺女嘴角的油花擦拭干净。
虹以歌悄咪咪瞅了眼自家爹爹，发觉自家爹爹仍是笑眯眯的。她一下炸毛了，又怂又乖地说道：“爹爹，我错了……”
虹猫笑道：“哦？你错在哪里了？”
虹以歌接着虹猫的话头要说：“我错在……”话说到一半，虹以歌忽然说不出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她想了想，认真道：“爹爹，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虹猫又笑道：“那小歌儿急着认什么错呢？”
虹以歌扁扁嘴，委屈巴巴道：“娘亲总说，不让我跟别人打架。”
“那，小歌儿为何要跟别人打架呢？”虹猫耐心问道。
虹以歌不安地搓着双手，组织好语言后，才回话：“今日，书院里李家的小公子欺负我们学堂的女孩儿。我很生气，因为他不对。所以我跟他打了一架。”
“哦？李家那小子，竟能把你打成这样？”虹猫剑眉微挑，不可置信，眉梢眼底还有三分嫌弃和失望。
虹以歌连忙解释道：“才不是！李家的那个，我一拳就把他打趴了！不过，他有好几个兄弟，一起来打我，才……才……”虹以歌看着自己破损的裙角，心虚无比。
虹猫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走罢。”虹猫揉一揉虹以歌的小脑瓜，笑意攀上了嘴角“我道‘天门山小霸王’究竟有多厉害，不过尔尔。”
虹以歌不服气道：“爹！这个名号好歹是我打出来的，并不是浪得虚名！”
“哦？你很骄傲哦？”虹猫单手滴溜起自家闺女。
虹以歌四足悬空，在半空中瞎扑腾，张牙舞爪道：“都怪爹爹和娘亲啦！我刚入学堂时，年纪小，他们觉得我好欺负，哭没有用呀！我只能打他们了！后来他们打不过我，就说我仗着父母的名声欺负同窗！娘亲每次来，那些大人就讽刺娘亲。我呸！明明自己教不好小孩，出来丢人现眼，还要怪娘亲！若不是他们欺负我，我怎么会打他们？可我若还手，便是‘长虹冰魄将小孩教坏了’。爹爹，我维护自己便是错的了么？今日，我替女孩子出头，难道也是错的了吗？”
虹猫听完，将虹以歌放了下来，宽大的手掌在虹以歌头上拍了两拍，轻笑道：“爹爹娘亲教你武功，可不是让你去跟别人打架的。”
“我知道，爹爹娘亲教我这些，是要我保护别人的。”虹以歌躲开虹猫的手，她很不满意虹猫这样亲昵的动作。
虹猫点点头，说：“是了。《论语》里怎么说的？‘以德报怨’，小歌儿要懂。”
“明明说的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虹以歌小声嘟囔着。
虹猫笑容微微僵硬，他没想到，这臭丫头居然还会顶嘴！顶嘴的角度还颇为正确！鬼丫头要不加以正确的引导，怕是能成一个小魔头哦！
虹以歌拉拉虹猫的衣角，怯怯道：“父亲不生气吗？”
虹猫板起脸，语气严肃：“谁说的？”
虹以歌往后一缩，将手背在了身后。
“你将娘亲做的衣裳弄成这样，你娘亲又要费心思熬夜了，爹爹当然生气了。”虹猫捉住自家闺女，神情凝重。
“嗨呀！这狗粮我才不要吃！！！”虹以歌嘴上嫌弃着自家爹爹，但整个人已经挂在了虹猫身上，甩都甩不下来。
父女二人别别扭扭地向前走着，天边的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比桥长。
三
苗疆地处西南密林，虽已入冬，苗疆的天气仍然闷热无比。
虹猫细细打磨着手中的木笄，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水。有一只手用手帕覆上了虹猫的额角，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虹猫顺势捉住那只手，轻轻摇了两摇：“蓝。”
蓝兔身上披着一件天青色鹤氅，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圈温柔的光芒。
“在做什么呢？”蓝兔半靠在虹猫肩头，看向虹猫手中的木笄。
虹猫将木笄捧到蓝兔眼前，有些许得意：“蓝，你看看，这根木笄好不好看？”
蓝兔接过木笄，发觉虹猫雕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还可以。”蓝兔不咸不淡的说，又调笑道：“准备的东西提前让我看见了，就算不得什么惊喜了。”
虹猫将木笄拿过来继续打磨，笑说：“这是给咱小歌儿的。”
蓝兔乜他一眼，不爽道：“小歌儿真真儿是个小魔头，连你的魂都给勾去了。”
虹猫将蓝兔搂在怀里，打趣道：“我的蓝大宫主，怎的连自家闺女的醋都吃啊？”
蓝兔用手肘将虹猫推开，嫌弃道：“多大人了，还就知道贫嘴。自从有了小歌儿，你这二两心，便分了一半儿给她。”
“另一半便是你呀。”虹猫讨好的说。
蓝兔翻了个白眼：“可别，剩下一两里，可还有五钱给天下，三钱给弟兄，剩下才是我。”
“怎么会？”虹猫长臂一捞，再度将蓝兔拢在怀中。
“蓝啊，明年开春，小歌儿就十五了，该行及笄礼了。”虹猫把玩着刚刚磨好的木笄，慢吞吞解释着“我想着回去可能来不及做木笄，便提前做了一根，待到苗疆安稳，咱也正好赶上及笄礼。”
蓝兔看着那根木笄若有所思，心中感慨万分：“时间真快，小歌儿也十五了。我总觉得，她才这么一丁点儿大，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就快跟我一般高了。”
虹猫应和道：“是啊……蓝，你说她怎么从这么大点儿长起来的？”说着话的时候，虹猫凭空比划着，恰是虹以歌出生时的大小。
“哎……，虹，咱们这么大的时候，正值魔教卷土重来。可小虹这么大了，心性却……”蓝兔忧心忡忡。
她迟疑了半晌，沉重道：“说实话，小歌儿，现在还拿不住冰魄。”
虹猫将手中木笄放下，唇角漫出一丝笑意：“蓝，小歌儿于武道一途，实在是没什么天赋。也许她这一生，都不能达到蓝儿你的水准，更遑论驾驭长虹。可与我看来，若从这些小辈里选一个人，继承长虹剑法，继承七剑之首，也只有小歌儿配。
“欢哥儿少年老成，正人君子；横涛横波心性极佳，堪当大任；但只有小歌儿，最有魄力，不易被外界干扰撼动。
“若是下一届七剑遇到鼠族和天狼门那样的事情，小歌儿在，绝不会让七剑吃半分委屈，且她有承担任何责任的觉悟。”
蓝兔愣了半晌，认真道：“我不觉着。这些年我看着她，总觉得她私心颇重。若非是在你我手中，怕是要成个小魔头，所以我对她向来严厉。”
虹猫道：“蓝儿的苦心，我理解。所以我从不干扰你对她的教诲。不过蓝啊，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在学堂上课的事情么？”
“记得，也就她搅得整个学堂不得安宁。”蓝兔自嘲笑笑。
“蓝儿认为，这桩桩件件，小歌儿可有犯过大错？”
“并未。”
“这就是了。”虹猫起身，笑意温和“都说小歌儿不像你我，可在我看来，小歌儿恰恰是最像你的人，眼中容不得半分恶意。而她更有与恶相搏的勇气和毅力——谓之倔强，谓之天真。
“若可能，我仍想教她长虹剑法。”
话音甫落，窗外传来一声“訇”的巨响，而后便是火光冲天！
虹蓝二人对视一眼，抄起了长虹冰魄，跃门而出！
中原武林的人本布好的阵势，顷刻间被打乱了。
一片慌乱中，虹猫发觉自己手中还拿着木笄，他匆匆四顾，望到了站在一旁角落里的瘦弱少年。
这少年是前阵子，中原武林人士从圣山教的地牢里解救出来的奴隶之一。
和那些柔弱胆怯的孩子不同，这位少年从容淡定，虹蓝二人觉得此人心性不错，便放在身边教着。
眼下情况突变，无人可以依托，虹猫便将木笄塞到少年手里，匆匆说道：“好孩子，帮我看好这根木笄，若我们回不来，请将这根木笄送到玉蟾宫虹以歌手中。谢谢你了。”
少年愣了一瞬，他冲着白衣大侠的背影说了什么，而他的声音被杀伐之声淹没在了西南密林里。
苗疆一战，圣山教教主身死，圣山教元气大伤，退回澜沧以南，久居灵鹫山。中原武林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然而，虹大侠，亡。
蓝宫主，亡。
世间再无长虹冰魄。
这年的春天来得早，只是乍暖还寒得厉害，向来温暖的湘西，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场春雪。
虹以歌倚在窗前，安静地数着落下的花瓣儿。
雪花与落花齐飞，泪水与春雨一色。
尾声
虹以歌抚摸着那根木笄，那只仙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笄身以草书刻着细细的一行字：长剑以歌，山河知我。
“这句话是欢哥儿跟我爹爹说的，这就是我的名字出处了，只是这么多年，我仍不知此句出自何处。”虹以歌用衣袖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眼中泛着泪光“爹爹，娘亲，你们知道么？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不过是欢哥儿信口胡诌的。”
——虽是稚子戏言，却当真成为她这半生的写照。
细密的雪花自穹顶飘落下来，安静落在虹以歌的头顶、肩头。
有伞悄悄撑在了虹以歌的头顶，替她遮风挡雪。
“爹爹，这个人就是柳颉之。这根木笄到现在，他才送还到我手里，我就当做是聘礼了。女儿很喜欢，我想你们也很喜欢。”虹以歌拉住柳颉之的衣袖，笑眯眯的，坏的真诚“小公子，既然在我父母面前下了聘，虹某这后半生，便托付给你了。若你不应，我爹爹晚上去找你。”
柳颉之正经而严肃地躬身行礼：“小婿不敢。”
“走吧，你我回家吧。”虹以歌自然而然的挽住了柳颉之的臂膀。
初春的雪不大不小，刚刚铺满回家的路。
待到冰雪消融，又是一年春意盎然，白鹤天青时。
END.
一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也很久没有这样手足无措了。
——谁能想到，堂堂七剑之首，威震江湖的虹猫大侠，居然在一个不足一尺的小婴儿面前漏了怯！
虹猫双手发抖，战战兢兢，还有细密的冷汗自额上不住渗出。而那刚出生的小娃娃，不哭不闹，乖巧地蜷缩在父亲的怀里。她这从容淡定的模样，和小心翼翼的虹猫，恰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虹猫揣着她，只觉得双手发麻，怀中这小娃娃，竟然似有千斤之重。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敢放松，一双眼睛牢牢盯住这个小婴儿，全身心都扑在了她身上。
见虹猫露出这幅少见的模样，大奔一掌拍在虹猫肩头，笑道：“虹猫啊虹猫！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紧张了吧！如今你也尝了这个滋味！咱们算扯平了！哈哈哈哈哈哈！”
虹猫僵硬地点了点头，一口气缓缓吐出，整个人稍微放松了些。
他看着皱巴巴的小婴儿，乖巧得很，并不似当年大奔一双龙凤胎出生时那般吵闹，一颗心忽的揪了起来，他忙问在一旁铺被子的逗逗道：“神医！你看！我闺女除了落地时哭了一嗓子以外，还没哭过！她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逗逗本就为蓝兔生产的事情忙昏了头，此刻听到虹猫这般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他一时无语，不由仰头长叹：“虹猫啊虹猫！你家闺女乖得很！让人省心！这都不行吗？！”
虹猫自知紧张过头了，忙笑道：“啊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谢谢神医了！”
在这时，虹猫感受到有人在拉他衣角，他垂头一看，发现是达达家的欢欢。
欢欢已经八岁了，他还背着一张琴，只是个头还没怎么长，人还没琴长，将将到虹猫大腿。
欢欢一脸严肃，但奶声奶气地问道：“干爹爹，我能看看妹妹吗？”
虹猫便将自家小闺女放在了床上，欢欢立刻凑上前去，仔细看了一圈儿后，欢欢抬头对虹猫说：“干爹爹，妹妹好乖啊。也好小啊……”
虹猫也暗自比划了下，低低“嗯”了声。
欢欢问虹猫：“妹妹可有名字了？”
虹猫点头答道：“叫‘以歌’。”
欢欢腹忖半晌后，严肃而认真地说：“好名字。”
可惜他话音刚落，便被人揪住了衣领，提溜了起来。
来人正是虹猫的剑友达达，达达最是看不惯自家小子小小年纪，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他信手将自家小子扔在了一边儿，笑骂道：“臭小子你懂什么？！——虹猫恭喜你，喜得贵女啊！”
虹猫连连拱手回礼。
欢欢正了正自己的衣衫，单手负在身后，与自家父亲对质道：“干爹爹取的名字，来自‘长剑以歌，山河知我’。我怎么就不懂了？”
虹猫心道“以歌”二字，不过叫着好听罢了。他和蓝兔二人，之前为了一个名字，将古籍书卷都翻破了，愣是没有找到心仪的。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夫妻二人，就着几个不错的字，东拼西凑了一堆名字。最后蓝兔点了“以”“歌”二字，男女皆可用。虽无高深妙义，也无出处，但他们二人的是看着欢喜，就顺从自己的心意。
夫妻两个亦是希望自家小孩，能不拘泥于世俗，一辈子随心所欲，走自己想走的路。
如今欢欢张口来了句“长剑以歌，山河知我”。
虹猫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层典故在里面，意思恰巧暗合他和蓝兔取名字时所想，心底不由暗暗得意，他忙点头夸赞道：“是这样。欢欢真聪明。”
他再看向自家小闺女，心底软地一塌糊涂。只觉得世间再无人及得上她——阿不，阿蓝除外。
二
“一把剑，两把刀，天门山有个小霸王！
“三匹马，四只雕，谁也不敢去惹她！”
在虹以歌来到世上的第个七年头时，虹猫听到了这个童谣。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闺女，这个小姑娘左眼乌青，嘴角高高鼓起，右半边脸更是肿胀无比。手背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饶是这样狼狈，小姑娘那双眼睛，还是亮亮的，燃烧着倔强的光。
虹以歌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出于心虚，她并不敢和父亲对视。其实她更怕娘亲，因为娘亲管她比较严，每次娘亲来书院接她回家，她都知道，回家要挨骂了。
而这次来接她的，却是自个儿爹爹。
虹以歌懂得如何应付自家娘亲，却不晓得如何应付自己这个天天乐呵呵的父亲。虹以歌一只手被虹猫攥在手掌里，她另一只手拿着一串糖葫芦，脚下还踢着石子，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着。
唔……她不是很清楚父亲的套路，她害怕，实在是有些小怂。
“小歌儿，要吃片儿汤么？”虹猫忽然停住脚步，笑眯眯的问自家闺女。
虹以歌下意识摇头：“不……不用了……”
“咕……”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声。
父女两面面相觑。
虹猫笑笑，拉着自家闺女在摊位上坐了下来，点了两碗片儿汤。
小姑娘嚼着还没吃完的糖葫芦，却是食不知味，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父亲秋后算账，也不知，她嗷嗷哭两嗓子，吧嗒吧嗒掉几滴眼泪，能不能逃过一劫？她心中惴惴不安，还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知道，自家爹爹，早看透了她心中的小九九和不安，只不过不说罢了。
虹猫率先吃完了片儿汤，而后就瞧着自家小闺女，和蔼无比。还嘘寒问暖，好不体贴。
然而虹以歌如坐针毡，老实讲，父亲这样的如沐春风做派，在她看来，比娘亲疾风骤雨般的训斥，还可怕上三分。
待得最后一口片儿汤喝完，虹以歌老实巴交地坐好，虹猫掏出手帕，将闺女嘴角的油花擦拭干净。
虹以歌悄咪咪瞅了眼自家爹爹，发觉自家爹爹仍是笑眯眯的。她一下炸毛了，又怂又乖地说道：“爹爹，我错了……”
虹猫笑道：“哦？你错在哪里了？”
虹以歌接着虹猫的话头要说：“我错在……”话说到一半，虹以歌忽然说不出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她想了想，认真道：“爹爹，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虹猫又笑道：“那小歌儿急着认什么错呢？”
虹以歌扁扁嘴，委屈巴巴道：“娘亲总说，不让我跟别人打架。”
“那，小歌儿为何要跟别人打架呢？”虹猫耐心问道。
虹以歌不安地搓着双手，组织好语言后，才回话：“今日，书院里李家的小公子欺负我们学堂的女孩儿。我很生气，因为他不对。所以我跟他打了一架。”
“哦？李家那小子，竟能把你打成这样？”虹猫剑眉微挑，不可置信，眉梢眼底还有三分嫌弃和失望。
虹以歌连忙解释道：“才不是！李家的那个，我一拳就把他打趴了！不过，他有好几个兄弟，一起来打我，才……才……”虹以歌看着自己破损的裙角，心虚无比。
虹猫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走罢。”虹猫揉一揉虹以歌的小脑瓜，笑意攀上了嘴角“我道‘天门山小霸王’究竟有多厉害，不过尔尔。”
虹以歌不服气道：“爹！这个名号好歹是我打出来的，并不是浪得虚名！”
“哦？你很骄傲哦？”虹猫单手滴溜起自家闺女。
虹以歌四足悬空，在半空中瞎扑腾，张牙舞爪道：“都怪爹爹和娘亲啦！我刚入学堂时，年纪小，他们觉得我好欺负，哭没有用呀！我只能打他们了！后来他们打不过我，就说我仗着父母的名声欺负同窗！娘亲每次来，那些大人就讽刺娘亲。我呸！明明自己教不好小孩，出来丢人现眼，还要怪娘亲！若不是他们欺负我，我怎么会打他们？可我若还手，便是‘长虹冰魄将小孩教坏了’。爹爹，我维护自己便是错的了么？今日，我替女孩子出头，难道也是错的了吗？”
虹猫听完，将虹以歌放了下来，宽大的手掌在虹以歌头上拍了两拍，轻笑道：“爹爹娘亲教你武功，可不是让你去跟别人打架的。”
“我知道，爹爹娘亲教我这些，是要我保护别人的。”虹以歌躲开虹猫的手，她很不满意虹猫这样亲昵的动作。
虹猫点点头，说：“是了。《论语》里怎么说的？‘以德报怨’，小歌儿要懂。”
“明明说的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虹以歌小声嘟囔着。
虹猫笑容微微僵硬，他没想到，这臭丫头居然还会顶嘴！顶嘴的角度还颇为正确！鬼丫头要不加以正确的引导，怕是能成一个小魔头哦！
虹以歌拉拉虹猫的衣角，怯怯道：“父亲不生气吗？”
虹猫板起脸，语气严肃：“谁说的？”
虹以歌往后一缩，将手背在了身后。
“你将娘亲做的衣裳弄成这样，你娘亲又要费心思熬夜了，爹爹当然生气了。”虹猫捉住自家闺女，神情凝重。
“嗨呀！这狗粮我才不要吃！！！”虹以歌嘴上嫌弃着自家爹爹，但整个人已经挂在了虹猫身上，甩都甩不下来。
父女二人别别扭扭地向前走着，天边的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比桥长。
三
苗疆地处西南密林，虽已入冬，苗疆的天气仍然闷热无比。
虹猫细细打磨着手中的木笄，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水。有一只手用手帕覆上了虹猫的额角，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虹猫顺势捉住那只手，轻轻摇了两摇：“蓝。”
蓝兔身上披着一件天青色鹤氅，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圈温柔的光芒。
“在做什么呢？”蓝兔半靠在虹猫肩头，看向虹猫手中的木笄。
虹猫将木笄捧到蓝兔眼前，有些许得意：“蓝，你看看，这根木笄好不好看？”
蓝兔接过木笄，发觉虹猫雕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还可以。”蓝兔不咸不淡的说，又调笑道：“准备的东西提前让我看见了，就算不得什么惊喜了。”
虹猫将木笄拿过来继续打磨，笑说：“这是给咱小歌儿的。”
蓝兔乜他一眼，不爽道：“小歌儿真真儿是个小魔头，连你的魂都给勾去了。”
虹猫将蓝兔搂在怀里，打趣道：“我的蓝大宫主，怎的连自家闺女的醋都吃啊？”
蓝兔用手肘将虹猫推开，嫌弃道：“多大人了，还就知道贫嘴。自从有了小歌儿，你这二两心，便分了一半儿给她。”
“另一半便是你呀。”虹猫讨好的说。
蓝兔翻了个白眼：“可别，剩下一两里，可还有五钱给天下，三钱给弟兄，剩下才是我。”
“怎么会？”虹猫长臂一捞，再度将蓝兔拢在怀中。
“蓝啊，明年开春，小歌儿就十五了，该行及笄礼了。”虹猫把玩着刚刚磨好的木笄，慢吞吞解释着“我想着回去可能来不及做木笄，便提前做了一根，待到苗疆安稳，咱也正好赶上及笄礼。”
蓝兔看着那根木笄若有所思，心中感慨万分：“时间真快，小歌儿也十五了。我总觉得，她才这么一丁点儿大，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就快跟我一般高了。”
虹猫应和道：“是啊……蓝，你说她怎么从这么大点儿长起来的？”说着话的时候，虹猫凭空比划着，恰是虹以歌出生时的大小。
“哎……，虹，咱们这么大的时候，正值魔教卷土重来。可小虹这么大了，心性却……”蓝兔忧心忡忡。
她迟疑了半晌，沉重道：“说实话，小歌儿，现在还拿不住冰魄。”
虹猫将手中木笄放下，唇角漫出一丝笑意：“蓝，小歌儿于武道一途，实在是没什么天赋。也许她这一生，都不能达到蓝儿你的水准，更遑论驾驭长虹。可与我看来，若从这些小辈里选一个人，继承长虹剑法，继承七剑之首，也只有小歌儿配。
“欢哥儿少年老成，正人君子；横涛横波心性极佳，堪当大任；但只有小歌儿，最有魄力，不易被外界干扰撼动。
“若是下一届七剑遇到鼠族和天狼门那样的事情，小歌儿在，绝不会让七剑吃半分委屈，且她有承担任何责任的觉悟。”
蓝兔愣了半晌，认真道：“我不觉着。这些年我看着她，总觉得她私心颇重。若非是在你我手中，怕是要成个小魔头，所以我对她向来严厉。”
虹猫道：“蓝儿的苦心，我理解。所以我从不干扰你对她的教诲。不过蓝啊，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在学堂上课的事情么？”
“记得，也就她搅得整个学堂不得安宁。”蓝兔自嘲笑笑。
“蓝儿认为，这桩桩件件，小歌儿可有犯过大错？”
“并未。”
“这就是了。”虹猫起身，笑意温和“都说小歌儿不像你我，可在我看来，小歌儿恰恰是最像你的人，眼中容不得半分恶意。而她更有与恶相搏的勇气和毅力——谓之倔强，谓之天真。
“若可能，我仍想教她长虹剑法。”
话音甫落，窗外传来一声“訇”的巨响，而后便是火光冲天！
虹蓝二人对视一眼，抄起了长虹冰魄，跃门而出！
中原武林的人本布好的阵势，顷刻间被打乱了。
一片慌乱中，虹猫发觉自己手中还拿着木笄，他匆匆四顾，望到了站在一旁角落里的瘦弱少年。
这少年是前阵子，中原武林人士从圣山教的地牢里解救出来的奴隶之一。
和那些柔弱胆怯的孩子不同，这位少年从容淡定，虹蓝二人觉得此人心性不错，便放在身边教着。
眼下情况突变，无人可以依托，虹猫便将木笄塞到少年手里，匆匆说道：“好孩子，帮我看好这根木笄，若我们回不来，请将这根木笄送到玉蟾宫虹以歌手中。谢谢你了。”
少年愣了一瞬，他冲着白衣大侠的背影说了什么，而他的声音被杀伐之声淹没在了西南密林里。
苗疆一战，圣山教教主身死，圣山教元气大伤，退回澜沧以南，久居灵鹫山。中原武林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然而，虹大侠，亡。
蓝宫主，亡。
世间再无长虹冰魄。
这年的春天来得早，只是乍暖还寒得厉害，向来温暖的湘西，洋洋洒洒地下了一场春雪。
虹以歌倚在窗前，安静地数着落下的花瓣儿。
雪花与落花齐飞，泪水与春雨一色。
尾声
虹以歌抚摸着那根木笄，那只仙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笄身以草书刻着细细的一行字：长剑以歌，山河知我。
“这句话是欢哥儿跟我爹爹说的，这就是我的名字出处了，只是这么多年，我仍不知此句出自何处。”虹以歌用衣袖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眼中泛着泪光“爹爹，娘亲，你们知道么？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不过是欢哥儿信口胡诌的。”
——虽是稚子戏言，却当真成为她这半生的写照。
细密的雪花自穹顶飘落下来，安静落在虹以歌的头顶、肩头。
有伞悄悄撑在了虹以歌的头顶，替她遮风挡雪。
“爹爹，这个人就是柳颉之。这根木笄到现在，他才送还到我手里，我就当做是聘礼了。女儿很喜欢，我想你们也很喜欢。”虹以歌拉住柳颉之的衣袖，笑眯眯的，坏的真诚“小公子，既然在我父母面前下了聘，虹某这后半生，便托付给你了。若你不应，我爹爹晚上去找你。”
柳颉之正经而严肃地躬身行礼：“小婿不敢。”
“走吧，你我回家吧。”虹以歌自然而然的挽住了柳颉之的臂膀。
初春的雪不大不小，刚刚铺满回家的路。
待到冰雪消融，又是一年春意盎然，白鹤天青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