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尘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这引起了虹以歌的警觉。
“熊小姐很好啊，待人和善有礼，算是洛阳鼎鼎有名的才女了。”虹以歌心口不一信口胡诌的本领很强。
不过这次，她自以为很好的伪装却被谨尘一眼看破：“姑娘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她对么？”
虹以歌心间一跳，依然不说实话：“我跟熊小姐只是相争七海琉璃杯，堂堂正正的比赛，不至于结仇结怨。”
“你怎么能骗人呢？”顾横波小声嘟囔着，这话落入了虹以歌的耳朵，搞得她茶水噎在了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谨尘显然也听到了顾横波的话，她为两位姑娘斟茶，细细拂去茶水上的浮沫：“虹姑娘以为，此后在洛阳能好过么？”
“我过得好过得坏，只取决于我，别人如何，与我何干。”虹以歌不知谨尘底细，不愿说太多，反倒问起了谨尘“真人与熊小姐认识？”
问到了这儿，谨尘却不说话了，她回避了这个问题。
虹以歌更加怀疑谨尘的身份了。
谨尘仿佛也看出虹以歌的心思，她轻轻摸着浮尘，慢悠悠道：“贫道俗家名‘宋青黛’，乃熊坚强发妻。”
虹以歌愣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宋青黛，本朝有名的才女。年轻时曾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于边关退兵数万，后家道中落，嫁入熊家。生下二女，长女熊初墨，幼女早夭。只是在此之后，便很少听说她的消息了。没想到居然是弃红尘，入了云浮观修行！
也难怪，谨尘这样在意熊初墨的事情了。
“您为何会选择入观修行？”虹以歌斟酌半晌，问对方。
谨尘悠悠饮茶：“俗世熙熙攘攘，觉着厌烦，不若山上清静。若姑娘以后有兴致，可常来观中，与贫道品茶下棋啊。”
“这等风雅事，我可做不来，不过真人相邀，却之不恭。以后定会厚着脸皮常来叨扰。”虹以歌自然不信谨尘的这套说辞，她快速思索着，如何从谨尘嘴里套出话来。
她以前听长辈们说起，当世女子中，武以玉蟾宫宫主为首，文奉宋青黛为第一。在长辈们口中，宋青黛一腔热血付山河，担得起江山如画，亦扛得住黎民社稷。今上惜才，多次想唤她入朝为官，她不肯。
最后反倒嫁了一个商人，还是一个没什么大志向的商人。
很多人为宋青黛感到遗憾，感到惋惜。
又有很多人不齿，认为她贪慕荣华富贵。
但到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熊初墨身为她的女儿，自然聪慧，只是格局怎么会如此之小？
宋青黛搅弄的可是天下风云，而到了熊初墨这里，便汲汲于虚名。她母亲一十六岁就有了那样的功业，她现在二十二岁，才名始出洛阳。
真真云泥之别。
莫非真的是什么个“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母女之间的差距，差的实在是有些狠。
虽然在心里惊诧于熊初墨和其母的水准，但是，虹以歌也想到了自己。
自己不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么？硬要扶上去，指不定房子都要塌了。
“熊小姐素有贤名，不算辜负了真人对其的教导。”虹以歌睁眼说瞎话。
“我只养她到九岁，她如何，跟我无甚关系。”谨尘倒是没有说假话。
虹以歌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顾姑娘在凤凰岛上的事情我知道，是我家没有教好小孩。”谨尘神色漠然，坦然的说着心底的话“实在对不住你们几个，我替墨儿道歉。”
“道歉有用的话，我这病大概也会好了吧。”顾横波端着茶杯，认真地问。
谨尘低头不语。
虹以歌见谨尘甚是真诚，她衡量了半天，问：“我父亲与熊老爷的梁子，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还是不理解，熊小姐那么小，我们当时又玩的很好，为何，为何她会这样对我们？”
这些话问到了点子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在那么天真的年纪。
谨尘没有答话，只用手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下来一个字——贪。
“贪什么？”虹以歌仍是不解。
谨尘起身，到伸向跟前，点燃三炷香。
苍青色的烟升起，殿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云浮观的香火终年不绝，在贫道看来燃烧着的不是香火，而是尘世无穷无尽的欲望。世人求的不是神仙的庇佑，更非是供养神仙，而是将自己的欲望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事物当中，以期圆满。供奉的不是神灵，而是欲望。
“有一类人，他们总是希望得到最好的，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抓在手里。
“我的墨儿，也是其中之一。”
谨尘移步，示意虹以歌与顾横波跟上。
她们跟着谨尘，绕过了几处走廊，来到了后院当中。
后院不大却很整洁，来来往往，居住着很多坤道与小道童。
在院落一角，有一个人，与众人格格不入。她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阴恻恻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却让人发毛。
虹以歌仔细看去，发觉那位姑娘的脸，浮肿无比，更有丑陋的疤痕覆于其上，五官也有些许扭曲。
“这位姑娘叫阮林霜，曾是洛阳最好看的姑娘。如今又丑又哑，更失了神智。她的家人见她疯疯癫癫，又念及家中还有一位小妹妹未曾出嫁，怕阮林霜败坏了家中的名声。思虑再三，将她强行送到了观中。”谨尘看向阮林霜的眼神当中，充满着愧疚悔恨与同情。
虹以歌感到一阵恶寒。
“还有一位姑娘，弹琴弹得好，快要去大朝会一展身手时，忽然遇到匪人，十指被齐齐斩断，再不能抚琴。”
虹以歌不忍再听下去了：“这……这都是她做的吗？”
谨尘沉重地叹息着：“是。还有一个小孩，才刚刚出生，不满一岁，便因炭火烧的太过旺盛，闷死在了房中。”
“莫非……”虹以歌不敢猜下去了，她的脊背发凉，心中发憷。
“我的小女儿死了，我不能再看着她作恶，可更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谨尘双目盈满泪水“作为宋青黛，我可直面血光刀兵，面不改色。作为母亲，我很懦弱。”
虹以歌觉得匪夷所思：“真的会有人，仅仅会因为另一个人比自己在某方面出色，而去下毒手吗？”
“你不是见过了吗？”谨尘反问。
“不不，若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倒还信几分。可您是宋青黛，如何教的出这样的孩子？”虹以歌挥着手，不敢相信“就算如此，当年我又有什么比她更出色呢？”
谨尘看了虹以歌一眼，慢慢地说：“你当年最小，最受大家欢迎与疼爱，这样就够了。”
“……”
虹以歌看看顾横波，发现顾横波也在看自己，二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顾横波打破了沉默：“这种情绪是不是叫‘嫉妒’？真的好可怕啊。”
谨尘捂着心口，神色憔悴。
虹以歌无法理解这样的理由，更不能接受这样荒谬的事实：“怎会有人如此病态？”
就算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肯相信，但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尽管这个解释是如此荒唐可笑。
当一个人集齐了贪婪与智慧，就会化身为恶鬼，吞噬身边的一切。
熊初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了“智慧”，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了“贪婪”，二者合一，催生出在人世间游荡的魔鬼。
她不希望有人比她更好，不希望有人比她更优秀。若果有人要在某一方面超越她，她会试图比那人更优秀，如果赶不上，便会肆无忌惮地将那人摧毁。
对于这类人，如果作恶是世人眼中的“道德”，能够赢得他人的尊重，那么他们就会不住作恶。
可惜现实里，仁义贤良才是道德标准。是以他们只能一边作恶，一边给自己披上善良的外衣，遮住肮脏的野心与污秽的欲望。
“人之初，性本恶？”顾横波更难以理解，她思来想去，只得了六个字。
谨尘潸然泪下：“我也不知怎会生出这样的孩子，可是她真的、真的……她的妹妹还不到一岁。”
谨尘抬手拭去眼泪，定定心神，恳求道：“墨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最大的保护色与伪装已经没有了。所以现在才会收敛很多，但是她不会停止，不知餍足，终会酿成大祸。”
虹以歌冷冷道：“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可以弥补她的过错么？可以让阮林霜恢复如初？让那位姑娘十指再生还是挽回您小女儿的性命？”
“什么都不能。我只是想给姑娘提个醒，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让墨儿伤害别人了。”谨尘恳求道。
“我哪有这般神通？”虹以歌耸耸肩，她顿了会儿后，补充道“真人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谨尘神色复杂地看着虹以歌和顾横波，眉头拧在了一起：“我替墨儿赔罪，望二位姑娘平安喜乐。”
话罢，谨尘拂袖而去。
她的身形清瘦，似比初见时憔悴许多，好像风一吹，都能将她吹散架了。
TBC.
“熊小姐很好啊，待人和善有礼，算是洛阳鼎鼎有名的才女了。”虹以歌心口不一信口胡诌的本领很强。
不过这次，她自以为很好的伪装却被谨尘一眼看破：“姑娘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她对么？”
虹以歌心间一跳，依然不说实话：“我跟熊小姐只是相争七海琉璃杯，堂堂正正的比赛，不至于结仇结怨。”
“你怎么能骗人呢？”顾横波小声嘟囔着，这话落入了虹以歌的耳朵，搞得她茶水噎在了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谨尘显然也听到了顾横波的话，她为两位姑娘斟茶，细细拂去茶水上的浮沫：“虹姑娘以为，此后在洛阳能好过么？”
“我过得好过得坏，只取决于我，别人如何，与我何干。”虹以歌不知谨尘底细，不愿说太多，反倒问起了谨尘“真人与熊小姐认识？”
问到了这儿，谨尘却不说话了，她回避了这个问题。
虹以歌更加怀疑谨尘的身份了。
谨尘仿佛也看出虹以歌的心思，她轻轻摸着浮尘，慢悠悠道：“贫道俗家名‘宋青黛’，乃熊坚强发妻。”
虹以歌愣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宋青黛，本朝有名的才女。年轻时曾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于边关退兵数万，后家道中落，嫁入熊家。生下二女，长女熊初墨，幼女早夭。只是在此之后，便很少听说她的消息了。没想到居然是弃红尘，入了云浮观修行！
也难怪，谨尘这样在意熊初墨的事情了。
“您为何会选择入观修行？”虹以歌斟酌半晌，问对方。
谨尘悠悠饮茶：“俗世熙熙攘攘，觉着厌烦，不若山上清静。若姑娘以后有兴致，可常来观中，与贫道品茶下棋啊。”
“这等风雅事，我可做不来，不过真人相邀，却之不恭。以后定会厚着脸皮常来叨扰。”虹以歌自然不信谨尘的这套说辞，她快速思索着，如何从谨尘嘴里套出话来。
她以前听长辈们说起，当世女子中，武以玉蟾宫宫主为首，文奉宋青黛为第一。在长辈们口中，宋青黛一腔热血付山河，担得起江山如画，亦扛得住黎民社稷。今上惜才，多次想唤她入朝为官，她不肯。
最后反倒嫁了一个商人，还是一个没什么大志向的商人。
很多人为宋青黛感到遗憾，感到惋惜。
又有很多人不齿，认为她贪慕荣华富贵。
但到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熊初墨身为她的女儿，自然聪慧，只是格局怎么会如此之小？
宋青黛搅弄的可是天下风云，而到了熊初墨这里，便汲汲于虚名。她母亲一十六岁就有了那样的功业，她现在二十二岁，才名始出洛阳。
真真云泥之别。
莫非真的是什么个“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母女之间的差距，差的实在是有些狠。
虽然在心里惊诧于熊初墨和其母的水准，但是，虹以歌也想到了自己。
自己不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么？硬要扶上去，指不定房子都要塌了。
“熊小姐素有贤名，不算辜负了真人对其的教导。”虹以歌睁眼说瞎话。
“我只养她到九岁，她如何，跟我无甚关系。”谨尘倒是没有说假话。
虹以歌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顾姑娘在凤凰岛上的事情我知道，是我家没有教好小孩。”谨尘神色漠然，坦然的说着心底的话“实在对不住你们几个，我替墨儿道歉。”
“道歉有用的话，我这病大概也会好了吧。”顾横波端着茶杯，认真地问。
谨尘低头不语。
虹以歌见谨尘甚是真诚，她衡量了半天，问：“我父亲与熊老爷的梁子，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还是不理解，熊小姐那么小，我们当时又玩的很好，为何，为何她会这样对我们？”
这些话问到了点子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在那么天真的年纪。
谨尘没有答话，只用手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下来一个字——贪。
“贪什么？”虹以歌仍是不解。
谨尘起身，到伸向跟前，点燃三炷香。
苍青色的烟升起，殿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云浮观的香火终年不绝，在贫道看来燃烧着的不是香火，而是尘世无穷无尽的欲望。世人求的不是神仙的庇佑，更非是供养神仙，而是将自己的欲望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事物当中，以期圆满。供奉的不是神灵，而是欲望。
“有一类人，他们总是希望得到最好的，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抓在手里。
“我的墨儿，也是其中之一。”
谨尘移步，示意虹以歌与顾横波跟上。
她们跟着谨尘，绕过了几处走廊，来到了后院当中。
后院不大却很整洁，来来往往，居住着很多坤道与小道童。
在院落一角，有一个人，与众人格格不入。她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阴恻恻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却让人发毛。
虹以歌仔细看去，发觉那位姑娘的脸，浮肿无比，更有丑陋的疤痕覆于其上，五官也有些许扭曲。
“这位姑娘叫阮林霜，曾是洛阳最好看的姑娘。如今又丑又哑，更失了神智。她的家人见她疯疯癫癫，又念及家中还有一位小妹妹未曾出嫁，怕阮林霜败坏了家中的名声。思虑再三，将她强行送到了观中。”谨尘看向阮林霜的眼神当中，充满着愧疚悔恨与同情。
虹以歌感到一阵恶寒。
“还有一位姑娘，弹琴弹得好，快要去大朝会一展身手时，忽然遇到匪人，十指被齐齐斩断，再不能抚琴。”
虹以歌不忍再听下去了：“这……这都是她做的吗？”
谨尘沉重地叹息着：“是。还有一个小孩，才刚刚出生，不满一岁，便因炭火烧的太过旺盛，闷死在了房中。”
“莫非……”虹以歌不敢猜下去了，她的脊背发凉，心中发憷。
“我的小女儿死了，我不能再看着她作恶，可更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谨尘双目盈满泪水“作为宋青黛，我可直面血光刀兵，面不改色。作为母亲，我很懦弱。”
虹以歌觉得匪夷所思：“真的会有人，仅仅会因为另一个人比自己在某方面出色，而去下毒手吗？”
“你不是见过了吗？”谨尘反问。
“不不，若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倒还信几分。可您是宋青黛，如何教的出这样的孩子？”虹以歌挥着手，不敢相信“就算如此，当年我又有什么比她更出色呢？”
谨尘看了虹以歌一眼，慢慢地说：“你当年最小，最受大家欢迎与疼爱，这样就够了。”
“……”
虹以歌看看顾横波，发现顾横波也在看自己，二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顾横波打破了沉默：“这种情绪是不是叫‘嫉妒’？真的好可怕啊。”
谨尘捂着心口，神色憔悴。
虹以歌无法理解这样的理由，更不能接受这样荒谬的事实：“怎会有人如此病态？”
就算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肯相信，但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尽管这个解释是如此荒唐可笑。
当一个人集齐了贪婪与智慧，就会化身为恶鬼，吞噬身边的一切。
熊初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了“智慧”，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了“贪婪”，二者合一，催生出在人世间游荡的魔鬼。
她不希望有人比她更好，不希望有人比她更优秀。若果有人要在某一方面超越她，她会试图比那人更优秀，如果赶不上，便会肆无忌惮地将那人摧毁。
对于这类人，如果作恶是世人眼中的“道德”，能够赢得他人的尊重，那么他们就会不住作恶。
可惜现实里，仁义贤良才是道德标准。是以他们只能一边作恶，一边给自己披上善良的外衣，遮住肮脏的野心与污秽的欲望。
“人之初，性本恶？”顾横波更难以理解，她思来想去，只得了六个字。
谨尘潸然泪下：“我也不知怎会生出这样的孩子，可是她真的、真的……她的妹妹还不到一岁。”
谨尘抬手拭去眼泪，定定心神，恳求道：“墨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最大的保护色与伪装已经没有了。所以现在才会收敛很多，但是她不会停止，不知餍足，终会酿成大祸。”
虹以歌冷冷道：“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可以弥补她的过错么？可以让阮林霜恢复如初？让那位姑娘十指再生还是挽回您小女儿的性命？”
“什么都不能。我只是想给姑娘提个醒，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让墨儿伤害别人了。”谨尘恳求道。
“我哪有这般神通？”虹以歌耸耸肩，她顿了会儿后，补充道“真人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谨尘神色复杂地看着虹以歌和顾横波，眉头拧在了一起：“我替墨儿赔罪，望二位姑娘平安喜乐。”
话罢，谨尘拂袖而去。
她的身形清瘦，似比初见时憔悴许多，好像风一吹，都能将她吹散架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