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云松令①

    不器斋昨天晚上热闹得很,云鞘将军来做客,几位七剑传人蹉跎近十年,总算聚齐了。几人订了一桌席面,摆在院子里,吃到了很晚。

    众人宿醉,到现在都还没起呢。

    不过颜司虞却还保持着平日的作息,按点起床。昨晚的酒,对她来讲,不过尔尔,尚且喝不倒她呢。她早早热了碗花生芝麻酪,权做醒酒之用,拿上文房四宝来到了院子里。

    趁着清晨风爽,她在凉亭下摆好了笔墨,摊开册页装的字帖,一手端着芝麻酪,一手磨墨,眼睛则留心着字帖。看到中意的字,她便提笔,悬在字帖上方,虚虚临摹着。

    等到一碗芝麻酪饮尽,她就用狼毫蘸了墨,仿着字帖上的样子,迅速成了一首小词。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颜司虞写时,口中还低低念着小词。

    只是念到“五月渔郎相忆否”的时候,有低沉男声忽然加了进来,颜司虞吓了一跳,右手也跟着一抖,倒数第二句“小楫轻舟”的“舟”字的最后一笔斜斜飞了出去,好好的一幅字,毁于一旦。

    “啊。”颜司虞和来人同时吃了一惊。

    颜司虞撂下笔,急急抬头,看到了穿着浅紫色衣服的谢清欢。

    谢清欢此人,从不饮酒。哪怕昨天那么热闹的时候,他还是以茶代酒,所以他也按照平时早早起床练剑。不曾想,正好遇到亭中临帖的颜司虞。他一时好奇,便过去看了眼。

    “谢、谢公子?”颜司虞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忙将自己的字收了起来。

    谢清欢目光稍动,停留在桌子上册页装的字帖上。字帖上的字他瞅着十分眼熟,遂拿起来仔细端详:“周邦彦的《苏摩遮》,好像是那年秋闱前,我在学宫写的。你从何处得来的?”

    谢清欢依稀记得自己备考前写了很多字帖,无诗兴的时候,他便找前人的诗词来抄。这阕《苏幕遮》便是那时的作品。可是他记得这些字帖,写的好的他自己收藏了起来,写的不好的他都信手扔掉了,也不知颜司虞从哪来淘来的。

    “就算是公子自己看不上眼的字,也是很值钱的。”颜司虞委婉地回答道。

    谢清欢学前人褚、薛、赵②三位大家的字,写得一手漂亮的金错刀③,他的字痩硬有神,天骨遒美,逸趣蔼然。这几年更能在他的字当中,得见屈铁断金的风骨,当世之人,若论书道,需推他为第一。

    所以,确实像颜司虞说得那样,哪怕是谢清欢写废的字,也能卖得出很好的价钱。

    她这本字帖是自己多年来收集、拓印而来,收录了不少谢清欢的字。稍稍一算,得有万金之价。

    “别学我的金错刀。”谢清欢合上字帖,将之放回桌上。

    颜司虞收在身后的手不经意间攥紧了,她垂着头,沉默不语。刘海之下,她的一双眼睛已经泛起了泪花。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是我写得不够好么?”

    小姑娘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打着颤。

    这一次,谢清欢终于察觉了颜司虞的异样,他楞了一下,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我……”

    谢清欢试图组织语言,可惜他此刻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思考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毛笔,写了四个字——

    “怜我春光”。

    谢清欢没有用自己擅长的金错刀写这四个字,而是换成了飞白书。

    当初颜司虞在岳阳写下这四个字时,也用的飞白书。谢清欢此刻写下的这四个字与颜司虞自己写的,别无二致。

    谢清欢看向颜司虞,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笑容:“比起金错刀,梳湄先生的飞白体别具一格,更见笔力,当得起一字千金。我很欣赏。”

    颜司虞很懵。

    “可惜,世人皆知宁大家,却不知颜姑娘。”

    话罢,谢清欢郑重地冲颜司虞作揖行礼:“梳湄先生,受我一拜。”

    “啊?不不不不!谢、谢公子言重了!我我我我我拜你才是!”

    颜司虞手足无措,慌乱之下也冲谢清欢躬身做拜。

    夏日的风将字帖吹得哗哗作响,桌上纸片狂翻乱卷的模样像极了颜司虞此刻的内心。

    “呦呦呦!一大早搁这儿拜天地呢?”虹以歌本来打着哈欠想着一会儿睡个回笼觉,毕竟昨天喝了好多酒,现在脑瓜子还在痛。但当她看到凉亭中的一幕,她整个人都清醒了,甚至还能调侃几句。

    虹以歌揣着手,踱到谢清欢跟前,用胳膊肘捅捅他,揶揄道:“哥哥,我有嫂嫂啦?”

    毫不意外地,虹以歌脑瓜子上挨了一下,登时鼓起了一个包。

    还不等虹以歌喊痛,谢清欢便闪人了。

    “怎么比小姑娘还害羞啊?”虹以歌揉着被敲疼的脑袋,委委屈屈。

    “你好生无聊!”颜司虞脸上通红,她气急败坏地跺着脚,要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掉,却被虹以歌拦住了。

    虹以歌小嘻嘻的告饶:“姑娘且饶我一回,借我笔墨一用。”

    说着,虹以歌随手写了一句话。

    “‘唯有’……‘敢猜’?”颜司虞还没看清虹以歌写了什么,那张纸就被对方揉成了一团,塞到了袖中,“你写的什么呀?”

    “某个烂人说的烂话,不作数。”虹以歌面露嫌弃之色,她另换了一张纸。这次,她终于有点认真的样子了。

    “‘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原来是这句啊。”颜司虞恍然,“柳哥哥原来有柄折扇上面就写的这句。”

    虹以歌点点头:“嗯,那柄扇子在岳阳弄坏了,我后来赔了他一柄新的,上面只写了四个字‘一握清风’。”

    颜司虞疑惑地问:“啊?我不知道哎,他好像没用过,最近他倒是常用舒岚阁的扇子。”

    听到“舒岚阁”三个字后,虹以歌皱起了眉头,她理着毛笔上的杂毛,一言不发。

    到这时,颜司虞才想起七剑与熊初墨一向不对付,舒岚阁是熊初墨开的,虹以歌自然听了不舒服。她正想着该如何补救,却听到虹以歌自嘲地说着。

    “我的字不好看,小公子自然不会拿出去招摇。熊小姐的字确实漂亮,他喜欢也正常。”虹以歌把玩着颜司虞的狼毫笔,见上面刻着梳湄二字,展颜笑道,“这两个字是虞儿自己刻的吗?我也想要哎。能不能给我刻一个?”

    “好。”颜司虞舒了一口气,连连应承。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不器斋弥漫着一股子酸味。但她没有往别处多想,而是拉着虹以歌的衣袖,撒娇道,“小虹呀,我不想因为别人影响咱们之间的感情,好不好呀?”

    虹以歌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木讷道:“啊?你在说什么呀?”

    颜司虞犹豫再三,跟虹以歌说道:“我是说,假如,柳哥哥真的和熊小姐在一起了,你能不能不要疏远我呀?虽然说哥哥是哥哥,我是我,但是我以后可能要叫人家嫂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回虹以歌算明白颜司虞的意思了,她摆摆手:“我才不会因为熊初墨,而和你生分了。”将到一半,虹以歌话锋一转,问颜司虞,“小公子当真和熊初墨好了?”

    颜司虞摸着下巴,边思考边说道:“柳哥哥这人,你也知道的,他最是心多,喜恶从不放在脸上。之前盟主府和熊府有过几次合作,都是他俩一起完成的。那时就有很多人觉得两人极好,如今,柳哥哥这样明着对熊小姐好,想来,他是真的喜欢吧。后日熊老爷过寿,哥哥也帮忙张罗了许多。若非真的有意,哥哥也不会如此轻浮草率和对方亲近。毕竟哥哥是盟主府的小公子,感情难得由己。我猜,父亲和慕先生都支持他的选择吧?”

    “盟主府和京城首富,门当户对;柳小公子和洛阳第一才女,佳偶天成。”虹以歌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两句。

    看虹以歌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颜司虞又想起不顾生死陪柳颉之凤羽长街夜杀人的虹以歌,为了帮柳颉之抱紧女帝大腿,单挑西域疏勒国国师的人也是虹以歌,此后她又大病一场。现在柳颉之不曾谢过对方也就罢了,还要和人家仇敌结亲。这种背叛的滋味,搁谁身上,都不会好过。

    想到了这一层,颜司虞忙宽慰道:“小虹,你别往心里去。”

    “感情这事儿,哪里由得了自己。”虹以歌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转移了话题,“那日在云浮观,连续两次都卜到了‘咸卦’,大约,我的缘分也快到了。虞儿帮我留意留意,洛阳哪家的郎君好,介绍给我。”

    颜司虞眼珠一转:“我看齐王的世子就不错,人虽然纨绔了些,总归还算挺好。”

    “先不论皇族不在我考虑范围内,而且人家明显心仪你啊。”虹以歌噗嗤噗嗤地笑着。

    气得颜司虞抡拳往她身上砸。

    两人闲聊间,忽有一人闯了进来,直往颜司虞身上扑。

    “呜呜呜,小姐我被小公子赶出来了。”小姑娘口齿不清地哭着。

    她扬起脸,脸上涕泪纵横,无比可怜。

    而这个脸揉成一团的姑娘,便是柳颉之的贴身婢女婷儿。

    TBC.

    ①鬓云松令:词牌名“苏幕遮”的别称。

    ②褚、薛、赵三位大家:指的是褚遂良、薛曜和宋徽宗赵佶。薛曜被称为“瘦金体之祖”,他的字又是学的褚遂良。而宋徽宗赵佶则是把瘦金体推到了一个高峰,更为大家所熟知。

    ③金错刀:本文中指代瘦金体这一字体。瘦金体别称“鹤体”,但我见过的最适合瘦金体的形容就是“金错刀”,出自我最爱的《鹤唳华亭》。本文沿用《鹤唳华亭》的设定,致敬我最喜欢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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