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儿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鼻涕眼泪还没擦干。她长得白白净净,脸上肉嘟嘟的,哭起来虽然称不上是梨花带雨,但颇像小动物泪眼婆娑的样子,惹人怜爱。

    颜司虞完全不在意对方蹭了自己一身鼻涕眼泪,而是主动给她擦鼻涕,安抚道:“先不要哭了,跟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啊。”

    其实颜司虞很意外婷儿被赶出来,因为这姑娘跟着柳颉之很多年了,在柳颉之还不是盟主义子的时候,婷儿就在照顾对方,算半个青梅竹马。婷儿中间也有几次不小心办错过事情,但柳颉之从来没有冲她发过火,反倒很爱护,大家都看得出小公子蛮珍惜和婷儿这份从小的感情的。

    也不知道婷儿到底做了什么,竟然惹得柳颉之发这么大的火。

    可是等了半天,婷儿还是哭得喘不上气,遑论说话了。颜司虞便拿着剩下的一点花生芝麻酪给婷儿吃,让她先缓缓。

    不得不说,甜品真的可以让人放松下来。才喝了一口,婷儿便不哭了。

    小丫头吸着鼻子,抽抽搭搭的:“我弄坏了熊小姐送小公子的折扇,小公子发了好大的火,他跟我算旧账,越说越气,便、便把我赶出来了。呜呜呜……”

    颜司虞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虹以歌在那里笑出了声:“你把人家心尖尖上的人送的东西弄坏了,他当然要生气的。哈哈哈!”

    见虹以歌还说风凉话,婷儿哇的一下哭得更大声了。颜司虞手忙脚乱地安慰她,顺便瞪了笑得前仰后合的虹以歌一眼。

    “我的身契和籍契还在盟主府,哪儿都去不了。小姐我该怎么办啊?”婷儿瘪着嘴问道。

    虽然颜司虞对虹以歌落井下石的态度不满意,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扭头看着虹以歌:“小虹,婷儿可以暂时在你这里住下吗?我也不敢轻易把她带回去,放别人家我也不放心。等哥哥过几天消气了,我再把她带走。”

    “可以。”虹以歌答应了。她主动掏出手绢给婷儿擦眼泪,并笑道,“你家小公子说,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太聪明。我本不信,今日才知道这是真的。快别哭了,没啥好哭的。”

    婷儿收了眼泪,瞪着浑圆的眼睛不解地问虹以歌:“宫主这话何解?难道小公子并不是真的要赶我走么?”

    “这包裹是你自己收拾的么?”虹以歌问婷儿。

    婷儿摇摇头:“事发突然,我不想走,他叫人把包裹扔出来的。”

    “拆开给我看看。”虹以歌示意婷儿打开她的包裹。

    婷儿虽然不明白,但是还是依言照做。

    包裹里除了一点碎银和两件随身衣物,并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婷儿不死心地翻找,果然,她摸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油纸包。她急忙拆开,里面只有一片枯萎的,扁扁的桃花。

    “啊这……”颜司虞和婷儿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意。

    虹以歌撇撇嘴,摊开手:“看来你家小公子是真的赶你走了。”

    她这样说着,却趁对面两个姑娘没注意的时候,将那片枯萎的桃花藏到了手心里。

    眼见婷儿又要哭,虹以歌忙说道:“跟着我也很好的,要是你的百合汤做得好,我就请你吃我们玉蟾宫的桂花糕。”

    婷儿揉着眼睛,委屈地点头。

    “可别哭了,赶明儿回去了,你便学《红楼》里的晴雯,多撕几把扇子,还要撕得响亮些,叫柳颉之知道你也有脾气的。”虹以歌笑吟吟地调侃。

    婷儿破涕而笑,她稳住了情绪,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她拉着颜司虞说道:“小公子猜到我会来不器斋,他叫我让小姐和迟少主回盟主府去,明日熊老爷过寿,大家要一起去才是啊。而且,小姐老在不器斋待着,他怕……熊小姐心里不开心。”

    “好烦。”颜司虞摇头叹气,“等我誊完千字文,便带着迟袅袅回去。”

    “那我就不打扰了,还没晨练呢。”虹以歌伸了个懒腰,袖中的纸团轻轻掉落在地。

    颜司虞捡起那团纸,本想叫住虹以歌,但是人家早已走远了。

    万分好奇之下,颜司虞将纸团摊开,细细抹平,上面用金错刀写着八个字:

    ——唯有你心,我不敢猜。

    虹以歌的金错刀虽然远不如谢清欢,可金错刀本就有削金裁玉之势,这八个字在纸面上被写出来带着无法掩藏的饱满的情愫。颜司虞仿佛能看到那人是以什么样的态度,说出这句话的。除却斩金截铁的肯定,更有一份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是试探,也是深情。

    “山上有泽,应当是咸卦。她怎么说这是烂话呢?”颜司虞将那张纸认真收起,随手夹在了自己的字帖当中。

    “小姐在说什么呢?”婷儿一头雾水。

    颜司虞莞尔:“没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婷儿帮我砚墨,我要誊千字文,明日熊府寿宴上就给齐王世子送去,免得再多跑一趟。”

    婷儿连声应下,并问道:“小姐还是要用金错刀写么?”

    颜司虞另外铺开一张空白的纸,思索了一会儿,说:“不了,我用飞白书写。待会儿啊,帮我把袅袅叫过来,晚些时候和她上街挑东西去。”

    说完,颜司虞提着蘸了墨水的狼毫,在空白的纸上挥洒出她的那片天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一阴一阳谓之道。

    阴阳之变,莫过书道。

    天地万物,都藏在简单的白纸黑字当中。

    横为宇,竖为宙。

    无数的日日夜夜,如今颜司虞终于悟到了自己的书道。

    空蒙蝉翼之状,兼有宛转蚪骖之形状。飘逸灵动,玉洁冰润。

    这便是颜司虞的字。

    虽不及她心中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的金错刀。

    可是,这是她自己的书道。

    颜司虞每写完一页,婷儿便晾一页。婷儿不太懂这些风雅的东西,可是她却能看出今天的颜司虞,似乎与以前不同了。这些字好像活过来似的,一个个拥有着盎然的生命力。她接触纸张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这些字的呼吸。

    约摸一个半时辰之后,亭子四周铺满了千字文。那些字在阳光之下,散发着属于自己的神采。

    末了,颜司虞摸出自己的私印,寻了个地方按上了“梳湄”二字,又在文末印了自己的花押。

    “哇塞,我这是看到了什么宝贝?这是我可以看的东西吗?”迟袅袅才出屋门,就看到了令人移不开眼睛的一幕。

    颜司虞双手捧心,激动道:“袅袅,我有自己的书道了!”

    作为闺蜜的迟袅袅远比颜司虞本人更激动,她连声催促着对方,声音都尖锐了不少:“快,快写几个字我看看!”

    “我想想。”颜司虞咬着大拇指,腹忖片刻。

    而后落笔;

    暂请长月鉴霜华。

    迟袅袅捧着那七个字,赞不绝口:“妙!大妙!那你的书道就叫?”

    “月鉴霜华。”

    迟袅袅负手,在亭子中来回踱步,不出一个弹指的时间,她便品出味来了:“暂请长月鉴霜华,‘长月’何指?”

    颜司虞推她一把,羞涩道:“当然是天上的月亮啊,我练字十数载,星月为证。还能是什么?——你把字还给我!”

    恼羞成怒的颜司虞要抢迟袅袅手中的字,但她哪里抢得过对方,一来一往推推嚷嚷之间,那张纸便飘到池塘中去了。

    颜司虞愤愤地锤着迟袅袅:“都怪你!我要罚你帮我裱字!”

    “得令。”迟袅袅笑嘻嘻的,帮婷儿和颜司虞一起收拾千字文的纸张。

    两人随后便告辞了不器斋的众人,同往盟主府去了。

    而后脚,子灵、顾横涛和云鞘酒醒之后也跟着告辞了。他们三个都有事情在身,本就不能久留,不然几位七剑传人再聚也不至于拖这么久。

    本热热闹闹的不器斋就这样冷清了下来,搞得虹以歌心情也郁闷了。

    因为没有那么多人的话,欢哥儿要找人切磋,便要在横波和自己之间二选一。

    欢哥儿对顾横波很宽容,他体谅对方无法用剑,只要求她尽力让自己的沐春风心法能更上一层楼。剑术什么的,他也不大指望。

    但是谢清欢对虹以歌的要求还是蛮高,他很不满意半个月前虹以歌和苏莱曼对阵的结果,作为七剑之首,这种水平,实在说不过去。

    一想到之后几天要天天挨揍,虹以歌就欲哭无泪。

    别人都说谢清欢护短,可他们哪里知道,虹以歌从小被谢清欢打到大,到现在只要谢清欢一皱眉,虹以歌就怕到双腿打颤。

    “女孩子家家,别总喝那么多酒。”谢清欢闻到了虹以歌身上未散尽的酒气,叮嘱道。

    “知道了。”虹以歌乖乖地答话。

    “听横涛说,过几天莫君也可以回来了,不准跟人家吵架,听到没?”

    谢清欢口中的莫君,是雪儿和莫将的儿子,是虹以歌的表弟。虹以歌跟他们几个兄弟姐妹相处得都还不错,就是一直跟莫君处不来。两人见面就吵,打架斗殴都是常有的。也不知两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真真相见便是分外眼红。

    莫君是真的完全不会武功,但是他是个机关天才。他六岁的那年,看了眼唐门的暴雨梨花针,过几日便拿着图纸,复原了出来。吓得唐门门主再不敢往他家去,为此莫将和雪儿少了一大笔订单。又过了几年,莫君便被朝廷里的神机造办部盯上了,十一二岁就进了神机造办部,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机械师。

    这几年大华制造出来的很多新武器都有莫君参与设计,严格论起来,整个七剑加在一起,都抵不过莫君一人的价值。

    神机造办部的老头子们看莫君,比看眼珠子还宝贝。

    虹以歌欣然点头:“不吵架不吵架,欢哥儿放心。”

    兄妹二人走了几步,忽然发现池塘上飘着一页纸。

    “大概是虞儿掉的吧,她用的宣纸挺好,过几天自己就应该能化掉了,不用管。”虹以歌伸长脖子望向水面,推测道。

    谢清欢瞪着虹以歌:“焚琴煮鹤,说的就是你。”

    说完,谢清欢脱掉外袍和长靴,塞到虹以歌怀里,他将裤脚挽上去,噗通一声跳入了池塘。

    池塘最深处能没过人的头顶,谢清欢飘在水面上,他的手顺着水波小心翼翼地触及到水面上脆弱的宣纸。

    他用内力将宣纸剥离水面,让宣纸完整而又平整地浮在半空。

    这时,谢清欢才能看清纸上的字——暂请长月鉴霜华。

    这就是梳湄先生的书道么?

    在这日,无论是颜司虞还是谢清欢都不会料到,很多年以后,他们的字,月鉴霜华金错刀,被后人并称书法双璧。

    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字,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

    有人是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有人是飘逸灵动,玉洁冰润。

    他们在横平竖直中,得以永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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