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的秋天,毕业聚会。

    我人缘还不错,一群人挨个儿来敬酒,我一杯没推,来一杯喝一杯,很快喝得头脑发蒙。即将奔向远方,一群人喝的很开,瘫座位上就开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不久话题又转到爱情上。这个主题不管在哪里都能被聊得火热。我听到他们或悲催或甜蜜的感情经历,一言不发,只是仰头又灌了两杯酒。

    够味儿。

    闺蜜截住我的酒杯:“喝这么急干嘛,你酒鬼啊。”我还是不说话,就斜眼看着她笑。

    很快有人起哄:“XX,讲讲你的感情经历吧,怎么孤寡了四年。”

    XX就是我。

    我还没有谈过恋爱。

    “没喜欢的。”

    “真的?”

    “真的。”

    “那高中也没谈过?”

    “是。”

    一群人散开,都惊叹我的眼界之高和孤寡之命。毕竟,我在大学也不是没有人追。

    我仰起头,默默补了一句:其实有过暗恋。

    但是无疾而终。

    所以,这是一篇长长的回忆。

    第一眼见到是在中考考场。热气升腾,扑灭而来。

    “同学,借个橡皮呗。”

    没有什么深刻印象,没有什么小说男主的帅气外貌,更没有什么一见钟情。

    也就是一阵风过去了。

    至于我们曾见过这件事,也是后来认识了之后两个人聊着天时回想起来的。

    我问他:咱俩都不是一所初中的,你当时为什么来找我借橡皮。”

    他说我长得比其他人都老实,应该不会拒绝。

    我踹了他一脚。

    我确实长得很老实容颜不出挑,只能说得上是普通。我不是一个安分人,但外表却老实的一批,是老师一看就会觉得这孩子肯定不会闯祸的类型。

    我确实骗过了好多人。

    以至于我有一次跟一个同学聊黄段子,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XX,我以为你特别纯洁呢。”

    我文科好,他理科好。

    我原来一直是第一。

    后来我一直是第二。

    起初,我有一种跌下神坛的无力感。也就对他带了一丝敌意。

    像是被侵入领地的狮子。

    我其实不想这么仔仔细细地去回忆他,这对我是一种折磨。但是,潜意识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原原本本地写出来。

    至少这能证明,我的青春,也没有那么乏善可陈。

    也许,写出来我就可以解脱了。

    班主任三年都是按成绩分的座位。因此,我们四个成绩稳定的一直都坐在一起。

    他一直是我前桌。

    没有什么校园文的常用套路。他甚至连小说男主基本的“干净阳光”都不符合。高中的试卷量大家都懂,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锤炼,多多少少也都知道怎么收纳。

    他不。

    他很干脆粗暴。发了什么试卷都一股脑往桌洞里塞,我们三个曾多次围观并嘲笑过他的座位:桌洞满的要凸出来了,所有的书,无一例外都滚着毛边,脚下放着三个书立。

    我是他后桌。

    后桌最惨。

    曾经一次晚自习下课,教室里只剩下零零碎碎几个人。班主任走过来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XX,看看你前桌。这成绩再好以后也没小姑娘追啊。”

    我忘了当时怎么调侃的,但那种感觉我会记得。

    稍稍有点儿羞涩和幸福吧。

    我们是怎么熟起来的呢?

    应该是在一次次考试中被碾压了之后。小小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崇敬和想要竞争的心理。

    可能也不能算是碾压,就差几分而已。

    但那是我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不是那种死要面子而放弃大好资源的人,所以这种对话就常常出现在我们之中:

    “你给我讲讲这题呗。”

    讲完后。

    “你思路太混乱了吧。”

    诸如此类的嘲讽之语,每次讲完我都能听到。一开始我心里确实是有些难受,之前从没人这么对我说话。但每次一抬头,对上他无辜的眼睛,那股气就莫名消去了。

    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情商低而已。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真的很聪明,不管什么难题,都能拐着弯地做出来。

    最让我佩服的是这点:无论我问了他什么题,他都不需要怎么思考,几分钟内讲完。

    我的解释是他是个天才。

    他的解释是我头脑混乱。

    说了他这么久,那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

    我也不知道。

    是在一次次被抢了第一之后吗?

    是在一次次并肩领奖的时候吗?

    是在一次次互相嘲讽的时候吗?

    还是发现我说的很多小众话题他可以接上的时候呢?

    我喜欢看他与我争论时微微瞪大的眼睛,喜欢与他拌嘴,喜欢老师把我俩单独叫出去谈话,喜欢站在他身侧领奖,喜欢在尖子生开会时不经意坐在他旁边。

    其实我当时并不明了,我甚至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的上是喜欢。因为性格好,所以从小到大我都跟男生玩的不错。

    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是青春期女生的正常感受,还是真正的投缘。

    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把这份感情藏得很好。

    谁都没有告诉过,谁都没有看出来过。

    倒不是我害羞,而是觉得,早恋真的是很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现在谈情说爱,你侬我侬,难道真的是情比金坚吗?

    等到遇上了阻碍和那么多的选择,稚嫩的感情,能经得起风吹雨打吗?

    那时的我以为这种想法是我成熟的体现。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心还是会为他悸动。每每班上有其他女生来问他题,或是没三没四地跟他搭话,我表面不在意,却总会悄悄竖起耳朵偷偷他们在说什么,他笑了没有,再默默地比对他与别人说话的语气是否与对我有区别。心里一会难受一会儿甜蜜。

    我简直就是矛盾的结合体,理智和感情不断斗争,但总是没个结果。

    他好像真的对我有些特别,语气不一样,笑容好像也不怎么相同。

    他对我,也是有些感情的吧。

    还是说,这只是尖子生之间的惺惺相惜呢。

    我的舍友曾经为情所伤,后来赖到我座位旁边哭诉自己有多不幸。我淡定拍拍她的头,把早恋的危害又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经过我细致而又深刻的教育,她似懂非懂、如获新生地走了。我很高兴。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他的身影,自己脑中的理论突然就不那么坚实了。

    我好像,也没有那么理智。

    一抬头,突然就对上了他的目光,怎么说呢,好像有点儿难过。

    我没来由的有些内疚。

    高二的上半学期,有人给我递了小纸条。准确来说,是情书。它是突然出现在我的笔袋里的,有着朴素的外表,让我刚拿到的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是白色的草稿纸,整齐裁下来的,里面的字迹我很陌生。

    同桌凑过来,只瞟了两眼夸张地叫起来:“哇塞,是情书诶。”前桌两人同时回头向纸条上瞅。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并不想让他看到,于是折了几叠塞进口袋。

    同桌贼兮兮地问我什么打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能有什么打算?这人连名都没写,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最后,还是把它重新折好,塞进笔袋里,总归是别人的一片心意。我从小就不会拒绝。

    前桌又重新把头回过去,继续做他的奥赛题。他抽屉里的一沓卷子滑出,落在我的脚边。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就捡起来,拍拍他的肩,递了过去。

    他的情绪好像有些低落,不知道谁惹着了他,连带着我的心情都有些沉闷。以往的我帮他捡卷子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与他拌嘴,但今天没有,我俩谁都没说话。

    那封情书上的内容我现在还记得。

    同学,我很欣赏你。祝你万事胜意,岁岁平安。

    没有我的名字,没有写信人的名字,没有联系方式,没有“喜欢”,没有“我爱你”,没有情诗。不像一封情书,倒像一个遥远的祝福。

    我不敢多看,急急忙忙又塞到笔袋里。

    那个下午,我心里总有种酸涩的感觉。像是偷偷拿了谁的东西,没给人家还回去。

    雪泥鸿爪。时间总是不会懂得小姑娘别别扭扭的心情,只会一股脑往前跑。高二的下半学期,奥赛纷纷开始考试。我们都很忙,忙着备考,去全国各地考试。到最后,我的成绩还算可以,混了个银牌,得到了我理想大学的保送资格。他跟我不是一科奥赛,最后成绩非常璀璨,听说,是直接保送了清华。

    我很高兴,也很难过。

    一南一北,见面很难很难。

    可能,我们注定没有未来吧。

    大家好像心有灵犀,都回了学校,还是照常上课,只不过自习是学学大学课程。

    他还是坐在我前面,我一抬头就能看到。

    阳光打在他脸上,我这才惊觉。那个邋邋遢遢的少年,已经长开了,有白净的皮肤和高挺的鼻梁,身子比我高了一个头。

    很有安全感。

    好景不常在,一个月后,我的爷爷去世,胃癌。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呆了一个多月。爷爷对我很好很好,去世之前,他曾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家一趟。我当时在办手续,跟爷爷说我以后再回去。

    没想到竟是永别了。

    办完丧事后,我回了学校。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对上他的眼,反而轻轻笑了一下,问:“你想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看着我红肿的眼皮,什么也没说。我不再理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恍惚间好像听见他的一声叹息。

    高考结束,我们班出去聚餐,学生们憋了太久,一下子放纵起来。席间,晦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坐在对面,开了瓶啤酒。我之前不知道他能喝酒,一下子恍惚了。我想牵起那双手,我想告诉他,我想说我喜欢你,喜欢三年了。

    理智使我克制,理智使我懦弱。

    异地恋,有结果吗?

    再说了,人家又不一定接受。

    大学环境很好。我强迫自己忙起来,但他的脸还是频繁地在脑海中浮现。听别人说,他转专业了,转去了医学系。我一下子觉得好笑,那么邋遢一个人,倒是要当医生了。

    那段时间,我开始失眠,一失眠脑海里就止不住地想他。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我告诉自己,去试试吧,别折磨自己了。

    于是我拨打了他的电话。

    对面速度很快,让我一下子有些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清了清嗓子:“请问韩林在吗,我是他高中同学,找他有事儿。”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对面是个女生的声音,甜甜的,她说:“不好意思,林预哥哥去上厕所了,回来我让他打给你。”

    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不安,鬼迷心窍地在她挂断电话前问了一句:“请问,你是他女朋友吗?”对面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是啊。”

    是啊。

    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凭着那些积攒出的人情世故跟人家寒暄了几句。最后说,你不用让林预给我回电话了,事儿刚解决了。小姑娘答应得很爽快,飞速地挂了电话,好像在躲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不由自主蹲了下去。

    别做梦了,人家找对象了。

    你来晚了。

    那一刻,漫长的暗恋无疾而终。

    我没哭,脸上全是泪。

    我上的是军校,军人是我的梦想。大学毕业后,我申请进了部队。第一年,有些不适应,但很满足。部队管的严,我很少能看手机,和同学们的联络也就都少了。过年,部队放假,终于能回了家。到处红彤彤的,挂的全是灯笼,今年年味好像格外浓。

    初五,大家就商量着再整个老同学聚会。前两年也有,我没去。今年我想去了,总该看看他女朋友。

    看完,一场梦就彻底结束了。

    大家久别重逢,都很激动,就是他迟迟没有出现。他高中的兄弟兼上铺,好像叫周越,站起身来,笑着向我们解释,他今天下午有台手术,到得会晚一些。

    一群人开始起哄,说林预现在混得真是不错,一会儿来了要让他多喝两杯赔赔罪。

    我憋了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向他兄弟打听,问他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

    那人听得一脸懵,跟我说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问我是从哪知道的。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他手机上来了个电话。

    我的心突然开始怦怦乱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周越对我摆摆手,先接起了电话。不知那边说了些什么,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挂了电话,他眼圈红了,几乎说不清楚话,几个人把他扶到沙发上。

    “林预在抢救,有个患者家属来医院闹,捅了他一刀。”

    几个人匆匆往外走,我也跟上去,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件事,他要活下去。

    手术室的灯亮着,那几个小时,分秒如年。几个女同学抱在一起哭,我没有,就像一个麻木的罪犯,只等着最后的审判。不知何时,医生出来了。那几个还比较镇定的男生围上去。医生摘下口罩,我脑子嗡了一声。

    他说,没抢救过来。

    我好像全身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蹲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干什么。就像是一把插入心脏的刀,现在终于被飞快地拔出来,希望和血一起淌了一地。我恨自己啊,为什么那么胆小,为什么那么不知道珍惜,为什么不早点表白。直至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知道过我的心思。

    捅人的那个病人家属,后来被判无期徒刑。我远远地看过他一眼,想大吼,想打人,想揪着衣领去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你杀了一个多好的医生?

    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多在乎的人?

    凭什么你头脑一热,就可以让别人失去生命。

    大家商定好了日子,一块儿去看了他妈。阿姨哭得眼睛都肿了,看到我们才强装镇定。阿姨让我们去他屋子里随便看看,想带什么就带走。我跟在一堆同学后面走进去,蹲在一个角落,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此时,墙角的一个盒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木制的,一点不起眼。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打开,是一件衣服。准确来说 ,是我们高中的班服,背后印着每个人的名字。漫不经心翻到衣服的背面,我愣住了。

    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被他用笔又郑重其事地描了一遍,中间,是一颗红色的小爱心。

    原来,原来。

    我的泪止也止不住,抓起衣服疯了一样跑出去,几个同学怎么都喊不住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我把手机关机,把自己关了一整天,想了很多事。

    我想起有时他看我时会微微躲闪的眼神,想起他有时候跟我奇怪的别扭,想起他在高考后的那个下午,走到我面前,问我要报哪个大学。想起他离开后有些落寞的身影。

    三年多前的记忆,依然如新。

    是我没抓住机会,把他让给了其他女孩。

    我可真是个傻子。

    长长的回忆终于结束于那个银装素裹的冬季。

    你们问后来?后来啊,我不顾家里人的劝阻,毅然向部队申请,调去了西藏戍边。

    日子很苦,很忙,也挺快乐,足够我把生活填满。那里长风万里,天空明澈。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他还活着,知道我的选择,他是会说我傻,还是会冲我傻笑,眼睛亮亮的。换班的时候,我不太敢看天上的星星,因为真的是太清晰了,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后来有战士回原籍,大伙给他开欢送晚会。夜里明明暗暗的篝火和天上点点的星光,战士们的脸都模糊了。今天,班长好不容易允许大家喝酒,我闷声灌了几大口,胖子大着舌头问我说:“XX啊,有男朋友了吗,哥给你介绍一个?”我微笑地看着他:

    “滚你妈的。”

    哄堂大笑。

    真的,在那个晚上,我哭了,第一次哭得那么放肆而不加控制,谁劝我都劝不住。就像是小丑终于摘下假面,露出本来面目。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痛,痛得我快喘不过气。我看着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你啊?我哭着跟班长喊,我说那个人找不到了,我把他弄丢了。

    怎么办呢?他死了。

    我从未向任何人讲过我和他的故事,哪怕在那个夜晚之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应该理解不了,为什么连手都没有牵,他却让我如此刻骨铭心。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的离开,就让那些可能会淡忘的记忆,永远不会泯灭。

    小时候我们词不达意,长大后我们言不由衷。真正的告别,不是长亭古道,高山流水。而是在同样一个溢着阳光的早晨,有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XX叫陈芷,陈芷喜欢林预,你们一定要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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