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越没有骗她,北境城中的人确实热情奔放。

    马车刚刚进城门,迟暮还陷在睡梦之中,便被一阵通天响的喊声给惊醒了。

    周越坐在马车一侧,她的跟前,她一睁眼便可以看见周越也在看她。北境比都城冷上许多,他将头发用银冠高高盘起,身姿挺拔,颇有将军意气,银灰色长袍外披着着一身银色貂毛。

    “醒了。”周越拿起原本盖在她身上的粉红色斗篷,紧紧裹住她。

    迟暮刚睡醒,一皱眉,脸皱皱巴巴得像要聚在一起去。

    粉色?好丑。

    周越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别人家的小女孩都喜欢这等粉粉嫩嫩的颜色,你倒好,偏偏钟爱于青白色这等冷冷清清的颜色。”

    “不喜欢也没办法,外边冷,等到了王府,我再让管事的给你去外面做几件你喜欢的衣服来。”

    马车外锣鼓声震天响,周越将斗篷上的帽子盖在她的头上,又系紧了胸前的系带,如此一来,锣鼓声在迟暮听来,便小了许多。

    “我让车夫先送你回王府,王府新建,你若看上哪间屋子便住哪间,外边的百姓都是为了迎接我而来,我可能得晚些回去。”

    *

    周越傍晚才回到府中,这是皇上新赏赐给他的府邸,其中构造走势,周越本人也不太清楚。

    “将......王爷。”管家气喘吁吁地跑来,周越赶忙扶住他,“怎么了,王叔。”

    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王爷,你快去看看吧,这,这公主她选了主屋作卧房。”

    周越淡然地笑了,他能想象到迟暮刚刚盯着主屋时眼里闪过的狡黠,“既然她喜欢主屋,就让给她吧。”

    “王爷,不,这于礼不好,这要是传出去,被都城那些文官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和公主呢。”

    周越凝眉沉思,倒是他想得不周到了,“那既然这样,明日起关正门,将东门作为正门,我以后就住西厢房。”周越越过管家顺着长廊走了。

    “不是,王爷,这不合风水。”管家扯着嗓子喊道。

    迟暮的到来注定王府的将来不太平。

    *

    第二日,周越刚起床,便被侍女叫去了迟暮的房间。

    迟暮坐在进门的梨花木桌旁,只着一件白色外衣,周越停在门框外,两人面面相觑,迟暮眼中满是哀怨。周越也不说话,双手抱于胸前,倚在门框上。

    “为什么给我买这么多粉色的衣服。”昨日明明说好了要给她买她喜欢的!

    周越直起身子,“你不喜欢粉色衣裳吗?”

    “不喜欢!”迟暮气狠狠地说道。

    周越走进屋内,弯腰捡起被迟暮打翻在地的衣服,“这布料是从江南最有名的锦缎庄来的,北方风沙大,气候恶劣,生产不出来如此滑腻的物件,这种质感的衣服也就这几件了。”

    周越接着说道:“你儿时,我曾经见过你。”

    迟暮终于抬头看了他一样,周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细声说道:“那个时候的你很可爱,总是喜欢穿粉色衣衫,扎个双丫髻,我每次见你,你都是粉粉嫩嫩的。”

    “你。”迟暮脸刷的通红,她两颊鼓起,“你记错了。”迟暮撇过头,不看周越。

    周越没有点破其中的缘由。

    宫中有个规矩,每年会从各地进贡上好的布料依次送到各宫之中,任各位娘娘挑选,从位份高的开始,再到位份低的,如此一来,迟暮在宫中无依无靠,穿得自然只能是各宫公主不喜欢的青白色布料。

    青白色穿在一个未及笄的姑娘身上,显得过于冷清了。

    周越见她执拗,不愿看自己,干脆站起身说道:“这里不是皇宫,你想要什么凡是师父能做到的,且不会伤及百姓利益,师父都有办法给你搞来。”

    师父?在听到这个词时,迟暮的肩膀明显的抖动了一下。

    她刚沉浸入温情之中,头顶又猛地被大手一拍,“还有,你这小孩干嘛总想办法让我讨厌你,不愿与我亲近,我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行啦,师父因为你觉都没睡好,回去补觉咯。”

    周越升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原来人前威严肃正的周大将军,也有疲懒顽皮的一面,迟暮没忍住笑出了声。

    刻意放慢脚步的周越在听到迟暮的笑声之后,也勾起了嘴角。

    *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

    迟暮第一次到这北境城中,便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冰灯会。此时已是12月中旬,都城尚且气候温和,但是北境城已早早入了冬。

    主屋内炭火烧得正旺,迟暮第一次度过一个如此寒冷的冬天,她用粉嫩的斗篷紧紧裹住自己,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天,脸被热得通红。

    突然,一阵寒风袭来,迟暮猛地回头,便看见周越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木窗,倚在窗边没心没肺地对她笑着。

    他绕到大门,踏进屋内,“门窗紧闭,炭火烧得如此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难得表情严肃,一脸凶巴巴地看着她。

    迟暮整个人裹在偌大的斗篷和貂毛之中,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她瞪大了眼睛,脸通红通红的,像夏日的水蜜桃。

    “没有,刚刚才闭上的,不然这一天不出门,我早死了。”

    迟暮声音低若蚊蝇,自以为只有她一人听得见,却不知周越久经沙场,听力早就胜于常人。

    他听到小姑娘哀怨地出声,却又不敢大声与他驳斥,歪头强忍笑意:“你也知道自己待了一天,这般小小年纪,该出去走走,怎能全窝在温暖的屋中。”他蹲下与她说话。

    两人平视,圆滚滚的脑袋在周越的视野里变成了圆圆的小脸。他没忍住捏了一把,“走吧。师父带你出去玩。”

    这冰灯会往往开在白日与傍晚交接之处,这个时节,太阳尚未全被乌云遮蔽,黄昏之时,天留一线黄,形形色色的冰雕,冰灯在此等绚丽的光芒之下,变得流光溢彩。

    等太阳彻底落了山,人们便回拿出真的灯笼来,兔子灯、莲花灯......应有尽有,这里便成了北境城最热闹的夜市。

    大启位于各国交流的必经之地,商业繁荣,自上一届大启皇帝开放夜市以来,每每夜市之中,人流络绎不绝。

    南方的夜市往往开在春秋之时,一取万物复苏之意,另一取硕果累累之时。而北境城却不同,北境常年受北方蛮族侵扰,只有到了冬时,蛮族过冬,北境城也能有几天安生日子。

    夜市上几乎所有人都是拖家带口,倒显得周越和迟暮格格不入。

    若说两人是父女,周越太年轻了。可若说两人是夫妇,迟暮太小了。

    两人自街口下马车步行后,一路无话,迟暮抬头,在周越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情绪。

    她幼时曾偷偷跑到皇家私学学堂檐下,偷听先生讲课。闲暇之时,先生也会讲讲如今朝中各位官员,和王朝如今的几大世家。

    周越出生于都城,周家是王朝声望极大的簪缨世家,父亲兄长皆为文臣,偏偏周越一人喜爱习武,成了将军。迟暮突然想起,自她与周越在都城初见,从未见他与自己父兄同时出场过。

    就那场她认师的宴会,周家也无一人出席。

    大启朝堂上文臣武将向来不对付......

    “师父可与家人一起逛过这样的灯会。”

    “儿时有。后来......便许久没有过了。”

    “为何?”迟暮问道。

    周越想起出都城那一日,他在周府门前踌躇许久,最终也没能敲响那扇门。

    迟暮的脑袋又被拍了,“那有那么多为什么,大丈夫保家卫国不能为私情所扰,你长大以后也要做一个心怀大义之人。”

    “可我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

    迟暮仰起头看向周越说道:“父皇还有宫里的嬷嬷都说女子的使命就是相夫教子,让丈夫在仕途之上无后顾之忧。”

    “他们那都是放屁。”周越一只手搭在大腿上,蹲下来与迟暮平视,“女子也可以心怀大义,心有山河,记住了?”他眼中带光,仿佛那里就有山河万千,日升星辰。

    “记住了。”迟暮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实际上是为了遮掩自己脸上的情绪。

    她的头又被揉成了“狗窝”

    *

    春去秋来,冬天之后是春暖花开。

    十岁出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不过一个冬天,迟暮年前的衣服便不能穿了,周越不得不有给她找了新的裁缝,王府节俭,所以除了必要的管家,侍卫侍女之外,吃穿用度都得从王府外头想办法。

    今年的年是迟暮过的最有意思的,也记忆最深刻的。

    周越带她去了军营,全是五大三粗的男儿们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粉粉嫩嫩的女娃子,迟暮如同一件展品一样被士兵们团团围住,可又谁都不敢向前,离迟暮好几米远。

    圆圈被打开一个缺口,周越嫌弃的拨开周边的人。

    以前不觉得,现在有了迟暮的对比,他总觉得这些士兵都脏兮兮的,万一把迟暮也碰脏了怎么办。

    “将军!!”当兵的人中气十足,一声“将军”仿佛要把军营里的帐篷都震碎。

    “行了,都散了吧,我才离开一会,你们把她都吓着了。”周越站在迟暮跟前,周围的士兵或多或少都有点怕周越,不一会,人便散了大半。

    “师父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迟暮将用尽一生去铭刻的场景,荒漠,孤日,以及城墙下成千上百的士兵。他们大多来自五湖四海,阖家团圆之际,他们却只能守着这城外的荒漠。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场点兵。

    周越带迟暮站上城墙,一墙为界,他指向一侧,说那是敌人来的方向,他又只想另一侧,说那是他将终生守护的地方。

    如此空旷之地,天空仿佛触手可及,荒漠之上毫无人烟,却有万千儿郎愿抛头颅的热血,迟暮站在城墙上,俯瞰这北国风光,城外的空旷寂寥与城内的张灯结彩形成鲜明对比,十几岁的她,突然就明白了周越心中之志。

    因一桩陈年旧事,大启文臣为一派,武将为一派,大启朝重文轻武,文臣武将谁也看不起谁。

    当出生在文臣世家的周越突然提出要入军营,无论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关心,还是对于武将的不屑,周嵩龄作为天下文臣之首,自然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生出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可周越一身反骨,他爱大漠孤烟直,爱塞外风光,父兄皆入朝为官,即使心性再清朗,沉浮官场之中也难免陷于泥沼,他厌恶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不愿意与父兄一般。

    周越偷偷入了军营,一场战役中,他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一人带领几百人,对抗数万敌军,誓死不退,撑到了援军到来。这一役是周越成名的开始。

    周嵩龄不再阻止,却也不待见他。

    他便一人在塞外生活了好几年。

    点兵过后,军营里一起过起了年。

    有人谈论自己远在南边的媳妇儿给自己生了个男娃,有人炫耀自己在战场上立了功,回去要给邻里乡亲们好好看看,让家中母亲长长脸。

    “师父,你想家吗?”

    “想。”

    “值得吗?常年守在这里,都不能与家人团聚。”

    周越昂起身子,他长得高可以看见城中景象,迟暮看不见。他想将她抱起来,又想起昨日王叔对她的嘱咐。

    迟暮虽还有几年才及笄,但毕竟是个女子,还是位公主,他需注意分寸。之前相处,是他久居军营,欠考虑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帮迟暮站在城墙之上,一只手停留在他身后若即若离地牢牢保护着她。

    “看见了什么?”周越问。

    “很多灯笼......还有,做饭生起的炊烟!”迟暮回道。

    周越将她抚下来,蹲下身子对她说:“这便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课,你刚刚问我的问题,你所看见的万家灯火便是答案,他们与入侵者只有一墙之隔,却依旧能享受团圆之乐,是因为我们守在这。”

    天际只剩最后一道黄线,好巧不巧,这道最后的阳光,刚好落在周越的双目上。

    所有人都在教她要安分守己,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只有周越带她来军营,见识此生难见之风光。告诉她何为一国舍一家。

    “师父,我之后可以学武吗?”迟暮爽利地问道。

    “当然,师父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偷偷学武。”

    “那我以后可以像你和这些士兵一样,上场打仗吗?”迟暮没有刚刚那般爽朗,她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小,她怕周越拒绝他。

    “军营很苦,而且随时又丧命的危险。”

    “我不怕。”迟暮声音响亮,几乎是脱口而出。

    周越笑了,他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己的道路本就该由你自己决定。”

    太阳隐入地平线,世界陷入昏暗,她却抓住了最后一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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