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守恒所住的小区是20世纪末尾建造的,也就是上世纪的产物。虽不至于是那种看一眼就知道是经历过改革开放的老小区,但也毫无现代感可言。

    其中显著的一点就是,没有安装电梯!不巧的是,守恒还偏偏住在顶层六楼。

    他讨厌爬楼梯,每次爬上去都累得气喘吁吁。

    说来是挺奇怪,守恒可是标准的弹簧人体质,适应人和事的能力都极强。几年前在物流市场天天给卡车上货卸货,他也能从一步三停到一鼓作气。但唯独这些楼梯,让他无法适应、无法习惯。

    他从小到大上上下下往返这栋楼一层至六层不下于万次,但每一次都颇感痛苦。

    在生命中数不清的痛与苦中,大抵有两类——有来自精神上的,也有的是身体实打实的苦——但无论哪种,都不及爬这些楼梯对他来说最为难过。

    在后厨工作时,守恒很容易听人提及“精神上的苦”。他脸上挂着心意相通、嘴上说着我懂我懂、内心却一片沉寂空白。

    “我最近压力好大”、“我最近上月球了”,这二者他听起来意思相近。

    有什么区别吗?他在气温低于零下的冬日,比早晨更早的早晨从六楼走到一楼,脚下每一步的起伏都彷佛踩在月球表面,失重无力又绵延不绝。

    不过根据和小区老大爷下棋时的闲聊,说是这小区原本计划是装有电梯的。

    当年政府有规定,单元房超过七层必须安装电梯,而小区原本的计划蓝图就是七层一楼。开发商一想那不成啊,这白白多出那么多经费,于是就改成了六层一楼。

    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大爷盯着棋盘说,年轻人学着点!

    守恒点头说是是,不过要我我就按原计划把电梯装上,同时房价我也给涨涨,宣传房子的时候我就说,我们这是正儿八经的“电梯洋房”!

    老大爷嘿嘿笑,说小伙子我看你就是不想爬楼梯吧,同时大手一挥,将军!

    守恒点头说是是,大爷您明察秋毫,我输了。

    但说归说,他对香都的感情还是十分深厚的,毕竟住了二十年了。

    香都就是守恒所住的小区。

    当地人一般都叫它香都,它的全名叫香榭丽都,这有些拗口的名字一听就是取自法国香榭丽舍大道。

    绝非个例,栗城很多建筑或者店铺都喜欢用国外名景来命名。有一家离香都不远的洗澡堂,就叫罗马皇宫洗浴中心,守恒上学时经常光顾。

    都不用想,不仅栗城,很多十八线小城都喜欢这样命名。就像小孩们放学后聚在一起,有一个说,我昨晚看电视学了一招,叫乾坤无敌四海翻涌惊涛骇浪掌!在一群小孩的侧目下,必有另一个跳出来,说我的更厉害,叫宇宙爆炸天翻地覆神死佛灭拳!

    下楼时楼道漆黑一片,需要吊顶的声控灯提前上班,守恒轻声把它叫醒。

    “大!”“大!”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总用“大”这个字来喊亮灯泡,好像从小他就是这样喊的,也没人教过他。就像有很多事自己遗忘了,也不清楚自己忘了什么。

    这个点楼里的住户很多都在熟睡,他刻意压低音量。但在困意的打压下他本来声音就小,搞得好几次“大”了四五遍灯才亮,他都走到下一层了。

    昏暗的照明灯照亮他刚走过的阶梯,连嘲笑都算不上,顶多是玩笑。

    来到楼下,守恒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车库。

    车库是他自己封的,这其实就是间不足五平米的小黑屋,别说汽车了,连辆电三轮都停不下。

    毕竟在那个年代,整个栗城也没几辆四个轮的车,这就是给人放杂物的储物间罢了。

    但过分的是里面甚至连个灯泡都没装!

    现在离天亮还早着呢,守恒就这么摸黑进去,熟门熟路地推出了一辆饱经岁月的电动车出来。

    其实冬天还好,就算一片漆黑也不会有什么惊喜。要是夏天你这么进去,出来的时候保准有三五只蚰蜒在你胳膊腿上追逐打闹。

    但就这么个尚冰琛打死不愿意进的小黑屋,其他住户们还都当它是个宝嘞。

    因为每栋单元只有两个这样的储物间,却有十二位住户,并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守恒有是因为这些储物间是按先到先得的方式获取的,当初尚爸尚妈是本单元的第二位住户,所以有幸得到一间。

    他当然也问过我们既然是第二个还在楼下有个储物间,那为什么不选一楼二楼?

    尚妈回答说因为六层送天台,这样我们家不仅有个免费的储物间还有个宽敞的天台花园。

    尚爸说对,还送个可以烧烤的天台。

    这些话光听当然没用,直到他吹着天台的凉风吃着烤鸡翅膀的时候,才竖起大拇指说爸妈英明!

    倏忽来了阵冷风,守恒哆嗦着呲了呲牙。他浑浑噩噩地跨坐上车,插上钥匙,拧开车灯,电车如一头习惯了早起的老牛,在沉闷的低吼下奔跑了起来。

    这么早出门当然没什么别的事,他要去工作。

    著名小说家李汝珍说过,人活着,就要吃饭,和工作。

    其实人家原话是“尽人事,听天命”,但守恒一直是这么理解的。

    3

    出了小区大门,马路对面的圣地中学窗户比路灯还亮,远远一望仿佛是电影中加了圣光特效的神圣场所,在蛰伏的天幕下光芒万丈。

    这也是尚爸尚妈当初选择香都的最关键原因,学区房。

    听着教学楼里传来的读书声,守恒想到里面这群学生比自己起的还早,可能昨天为了写作业还比自己睡得晚……“但没办法,”初中语文程老师的警句还犹言在耳,“这就是身为共产主义接班人该有的觉悟!”

    程老师外号歇后语大师,背带西装裤上挺着大肚子,说这话的时候喜欢边摇头晃脑边伸出右手食指隔空画圈,讲台下的的学生都窃窃私语说程大师又开始做法了。守恒至今记忆犹新。

    每次快考试前,程老师爱站在讲台边缘半只脚腾空,一边装作保持身体平衡来回晃动,一边似笑非笑地盯着脚尖说:“你们呀~就像是这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那会儿学生们一准都在底下笑,既在笑程老师又在笑身边同样在笑的同学,个个都觉得对方是傻蚂蚱。

    耳边远去的是零零碎碎的《出师表》,守恒目光涣散地瞄着前方,平稳地骑行在几乎没有路人的街道上。他口中不自觉地想跟着哼几句,可念经似地哼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连第一句都想不起来。

    四平八稳地骑着了五六分钟,直到第一个红绿灯在他眼前慢慢靠近。突然间,守恒吓了一大跳,车子停不下来了!他被迫使用脚刹,好在车子停在了斑马线前。

    正打算试试是不是刹车坏了呢,他却立刻找到了病灶。原来不是刹车失灵,是他的手不听使唤了。

    刹那间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一个很大的问题!

    他没带手套。

    零下七度,骑电动车,没手套!!

    突然地要素察觉也终于让他的神经末梢通知了大脑,守恒顿时觉得双手冰凉彻骨,好似被数根银针穿掌而过,生疼难忍。

    第一时间他是后悔上星期没听尚冰琛的,给电动车装个包裹式的挡风被。他当时感觉麻烦,就算每个冬天都会弄,他还是老样子一拖再拖。现在感觉想死。

    第二时间他是认为这次失误的责任在于今天做的那个关于无常的梦,人在惊吓过度的状态下难免失误。

    第三时间也是差不多三秒后,守恒把几乎快冻僵的手嗖一下缩回到羽绒服的口袋中。但口袋里也冰冰凉凉的,起不到保温的作用。

    四下无人,守恒看着面前这个平平常常的十字路口,他凝视了起来。在他的注视下,这个十字路口的长度和宽度迅速增加了好几倍。

    守恒有些不确信,自己能不能骑过去呢?

    风云突变,这一刻他彷佛置身于一片风沙弥漫的戈壁滩。他头上戴着牛仔帽,脖子上套着三角巾,脚上是带马刺的长筒皮靴,两边的腰间分别装有一把左轮手 枪。

    而他的对手,十字路口,也同样严阵以待。

    这是一场西部决斗——公平,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抬头看了眼路对面红灯的显示时间,守恒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赶在红灯结束前拔枪出击,射杀对手!

    可现在,他真的没有把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来面对寒冷的勇气。

    但他的对手十字路口仿佛一台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它冷酷无情地倒数着时间,等待最后一秒了结守恒!

    眼看着没剩几秒钟了,守恒纠结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要跨越出这一步!这是你的一小步,却是人类从冰河时代起歌颂勇气的一大步!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还是迟迟没有动手。

    “不走等什么呢,又没车!”

    “嗯?!!”

    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了他一大跳,也瞬间将他从西部大峡谷拉回了斑马线前。

    一个同样骑车的大婶从他侧边扬长而过。

    守恒看着已经骑到马路中间的大婶,又看了看还有四秒才结束的红灯,还是等到红灯完全结束才拧下车把手。

    意外的是,这次从口袋掏出手的过程,他竟然没有一丝犹豫,或者说他根本没去想。

    大婶车骑得不是很快,虽然慢了几秒出发,但守恒还是很快赶上了大婶。

    离近了他才发现,这大婶还是单手操作。一手握着车把手,一手拿着一个白色食品袋。

    食品袋里是包子,看样子大婶快吃完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也还没吃早点,有点后悔刚才没在学校对面的早餐街买点吃了。

    左右扫了扫,他发现了一家路边生煎店。正准备靠边减速呢,一个白色的不明飞行物猛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守恒慌忙拧动刹车停了下来!

    还好没被击中,松了口气,他低头一看,不是变异的白色蝙蝠,是那个白色食品袋。又抬头望去,大婶已经骑出去很远了。

    把车停好,他捡起了那个白色食品袋,把它扔进了边上三米不到的不可回收垃圾桶中。

    又走到生煎店,他买了三块钱生煎,一杯豆浆。暖了暖手,吃完,他重新上车。

章节目录

受一点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雷欧渥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雷欧渥奇并收藏受一点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