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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恒的早班是在一个菜市场的鱼摊帮忙,平常干到十点多就可以下班。

    中午看情况而定,以前他会去物流市场逛逛,看看能不能帮忙装货卸货。现在早晚都有工作了,他去的也少了。

    下午六点之前他会到一个叫江南镇的餐馆,去后厨配菜切盘,忙上三四个小时,十点左右回家。

    到菜市场门口停好车,守恒扫了眼时间,6:36,晚了六分钟。

    买生煎排队用的时间吧,守恒想着,快步往生鲜街走。果然,远远就瞅见老杨已经在忙了。

    周遭沸反盈天,人和电动车前遮后拥互不相让,窄窄的过道被围堵的水泄不通,但老杨那颗醒目的大光头还是轻易被守恒一眼望见。在灯泡的白光映照下,那颗脑袋仿佛大海上发出信号的灯塔,不仅反射出光亮,那光点还在他头部的动作下一圈一圈地无死角跑动着。

    老杨既不秃发也不谢顶,留光头是因为自己懒得打理。一年四季都剃个精光发亮,天天洗脸洗头一步到位,大冬天从不嫌冷。

    挤过人群溜到摊位后边的门面店里,守恒熟练的换上防水皮围裙、防水胶鞋、戴上防滑手套,假装无事发生地走到摊位前。

    如同变身之后的魔法少女,在换上工作服后,他脸上的表情也相应的发生转变——颓气、瞌睡、呆滞统统消失——眼睛睁开到正常大小,下巴上侧的肌肉勾起嘴角——礼貌的挑不出毛病的笑容。

    彷佛刚才除了身上这套衣服,他还悄咪咪地给自己戴了个隐形的面具。

    老杨穿着同款皮围裙正在杀鱼,有几个人正提着挑好的鱼等着称,嘴上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守恒刚好接过话,说我来称我来称。

    “怎么晚来这么久!”老杨憋着气正等他出现一样,大声问道。

    这人五官硬朗粗狂,年过半百脸上却几乎没有皱纹。只是说起话只要声音大上那么一点,前额头和脖颈上就会立马涨起几条半个指甲那么粗的青筋。再配和上他的面相和大光头,胆子小的能被直接吓哭。他还是个天生的大嗓门,自己也从不收敛。

    可即便如此,老杨还是这条水产街卖鱼卖得最好的,还是领先第二名一大截的那种好。

    他嗓门虽大但待人态度不坏,做买卖不仅从不缺斤少两,还经常小货多送两条大货抹去零头。常来常往,他的长相在顾客嘴里从“看着像欺男霸女的地痞”变成“一看就是惩奸除恶的好汉”。

    “卖鱼的杨光头”慢慢成了天然名片,广告都是老百姓自发帮忙打的。栗城太小了,流传起来毫不费时费力。

    “堵车。”守恒随口含糊道。他将鱼放在电子秤上,微笑对着面前的大婶说:“大姨,三斤四两,黑鱼十六一斤,一共54.4,您给54就行。”

    “你骗鬼呢?你当咱们这县城啥地方?朝阳区?”老杨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喊声音更大。

    “红灯太多。”守恒又应付了一句,同时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调对另一边嗓门更大的大婶们说:“没多称大姨,这电子称多不了!草鱼啊,草鱼八块,你看多新鲜,欢着呢!”

    “那不是鲶鱼是火头,价钱要贵一点!”

    “没,今天没进。没黄鳝吧老杨?啊有?哎等等大姨,有,去后面搬了。”

    “隔壁的便宜但块头没我们这大不是,这东西小个吃着不过瘾。”

    泥泞的地面,一脚一个印记;刺鼻的腥味,死于缺氧的鱼虾;所有人都那么聒噪,说话都像在吵架;所有人都那么忙碌,一刻不停地讨价还价。

    守恒混迹其中,轻车熟路,没有一点落下来。

    15岁那年,暑假里尚妈拉着尚守恒看经典电影,对他说多看看这些对你有好处。看完《阿甘正传》,她问他观后感如何?他说一般,没有《肖申克的救赎》好看。

    尚妈扶额,说问你有没有对人生的感悟。

    尚守恒想了想,说没办法预测。电影里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味道。可现实哪有什么百分百巧克力前提的人生,巧克力多好吃啊,什么味道不行?要我说人生就是无数的选择题,今天去搞定明天买巧克力的钱,搞得好什么味道的巧克力都能买,搞不好我以后可能就去菜市场卖菜了。

    一语成谶,他现在真跑来菜市场了。只可惜连他自己都把这个小插曲忘了。

    一直断断续续忙了两个多小时,天渐渐亮了起来,人流量慢慢变少。守恒又送走一位顾客,忍不住站直身子伸了伸腰,脊柱不满地发出只能用身体感应到的咯咯声。

    老杨早累得找个马扎坐下了,抽着他十块一盒的红旗渠。

    这人抽烟有一毛病,烟还剩下小半根就不抽了,守恒虽然不抽烟但还是觉得浪费。

    “今天柳姐怎么没来?”喘顺了气,守恒问老杨。

    柳姐是老杨的女儿,也会来帮忙,也看心情。

    “怎么?想我闺女了?”老杨猛嘬一口烟,把剩的小半根扔到泥地上。

    “可不敢想。”守恒上前一步踩灭了烟头,搬出另一个马扎在他对面坐下,掏出手机道:“就我这条件,我哪敢想啊。”

    “咱俩你还假客气啥!”刚能喘上口气的老杨还想多聊几句,使了个眼色道:“二十万彩礼,我以后就是你老丈人!”

    发现没有尚冰琛的新消息,守恒收起手机,看着老杨老不正经的样子笑道:“最近打拐可严啊,小心被拷进去。”

    老杨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守恒在损他,正要回骂两句呢,手机响了。

    “喂!”

    “怎么了?我还在摊位呢!”

    “现在?”

    “……”

    “说下地方。”

    守恒在边上听着,到后面几句老杨的态度已经彻底变了。

    挂下电话,守恒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杨直接站起来解开了防水围裙,转身往店里走去。

    “有事?”守恒跟了过去。

    “好事!今天让你提前下班!”老杨说道,脱掉胶鞋,换上外出的鞋子。又对守恒说:“等会帮我收下鱼摊,放屋里就行了,我回来自己收拾。”

    “这才几点?”守恒看了下屏保,8:37。

    “有点事需要过去一趟。”老杨说这句话的嗓门不大。

    守恒明白事不小。

    “那你去吧,我再帮你看会,十点之前你要不回来我就帮你收了。”守恒说。

    老杨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拿上车钥匙走了。

    守恒回到摊位前的马扎上坐下,没去多想老杨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在栗城这种小城生活久了,守恒想象不到什么大事的发生。

    可能是家里老人生病了吧。嘴上说着不想,但守恒还是总结出了一种可能性,不然会一直分心。

    菜市场人流最密集的时间段已经过了,偶尔三两个来买鱼的守恒一个人也应付得来。他杀鱼的动作干脆利落,老杨都夸他是个当厨子的料。

    清闲了一会儿,守恒察觉手背不适脱掉了胶手套。早上被冻青的手又长时间泡在冰水里,手背明显红肿,有些刺痛还痒痒的。

    看了两眼没去多在意,他掏出手机准备消磨下时间。俄顷,两个人的对话传到了他的耳中。

    这很是离奇。虽说现在菜市场的人确实不是很多,但也绝对没到安静的地步。

    周围交谈买卖的声音,广播整顿市容的喇叭声音,甚至还有隔壁老板娘讨论她儿子的班主任出轨老婆跑到了学校里闹的八卦的声音……

    明明那么多声音,高的低的都有,可偏偏有两个人的对话进了他的耳朵里。像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声音顺着耳蜗直接飘进了脑子了,极其清晰响亮,盖过了外界所有其他声音。

    这一度让守恒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现实里哪有这种事情。

    可那的确是两个人对话的声音,两个女人。

    他没抬头去看那两个人,也没看手机里的新闻,只是低着头对着处于黑屏状态的手机——屏保上映射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下巴上有些胡渣。

    好巧不巧,那两个人偏偏来到了老杨的鱼摊前。

    ——“你要买鱼?”

    ——“看看嘛,想尝尝你的手艺了!”

    ——“尝什么我的手艺,我又不会做饭?”

    ——“哎先看一看,看一看。”

    两人都走到摊位前了,守恒恰逢其时的很寻常地抬起头,还是用那种标准的平和语气说道:“买鱼?看看想要点什么?”只是忘了微笑。

    不可避免的对视,袁薇看着守恒,守恒看着袁薇。

    “尚……守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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