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那是2008年的夏天。

    班上炸开了锅,还不是一般的锅,简直是高压锅!彷佛把房顶都掀翻了!所有人都在问:“你午休感觉到震动了没?”

    殷丘地区地处中原,当地学生从没做过防震演习。一直到下午,汶川地震的消息通过电视传遍全中国,栗高的学生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晚自习进入到瘫痪状态,没人愿意继续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海底发生了大震颤,溺亡了太多人。

    英语老师无论怎么吼,都盖不住学生的争论声,他气得大叫:你们讨论这些,对你们有什么用?!气得摔门而去。

    尚守恒坐在靠墙的位置,书桌上放的,是他从孟北那借的,从来没翻到过第二页的《周易》。同桌秦顶在他耳边嘚吧嘚吧嘚,他脸上装出面无表情,暗中观察坐在窗边的袁薇。

    她竟然在埋头写卷子!在这种时候?尚守恒很意外,不过这次二模的卷子是挺难的。

    徐蔚七坐在袁薇正后方,白色的耳机线低垂在她的脸颊两边,好像一对过长的耳坠。她左手撑着下巴,右手转着中性笔,视线落在窗户外边。尚守恒只能看见她乌黑秀丽的长发。

    看着看着,就看到一袭白衬衫飞快掠过的白勇。

    尚守恒条件反射般放平双手,并顺带用手肘撞了撞同桌。秦顶千分之一秒就了然于心,低头,抓笔,再换上表面思考,实际上瞅着像便秘的表情,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二人低头还不忘互看一眼,眉宇间都是四个字:有好戏了。

    “嘭——!!!”

    白勇破门而入!

    是真正意义上的“破”门而入!仿佛这道铁门被白勇踢中的地方,都像漫画书里一样,留下了有两个汉语拼音——PO!

    厚重的教材重重地砸在讲台上,整个班里的杂音,在粉笔灰尘的升腾中落下帷幕。白勇在云雾缭绕中天神下凡,宛若打了马赛克的T800,气势磅礴!

    “高三了,还有二十天高考了,又都长新能耐了。”

    低沉婉转的音调,是暴风雨的前奏。所有学生都屏气凝神,等待这场大雨的洗礼。

    “怎么,一个个十七八岁的人,缩头装起小学生了?气跑老师?”

    佯装的诙谐语气,是突破学生心理防线的强弩。低下的头低得更底,不知所措的手指慌乱地倒抓起笔,在杜甫脸上涂鸦,在高中数学课本上默写起九九等于八十一。

    尚守恒混在其中,同样低着头,同样憋着气。

    “你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二十天!还有二十天就高考了,你们不知道自己的二模成绩吗?!”

    “还有脸在这说!还讨论!谁给你们的嘴?谁给你们的脸?”

    “地震?现在就是天塌了!也不关你们的事!你们现在唯一该关心的,不是外界的新闻!不是吃饭!不是睡觉!不是你们自己!”

    “你们现在只该关心一件事!只有这一件事!高考!高考!高考!!!”

    爆裂且清晰的话语,仿佛高压水枪冲刷在班里每个学生的身上,妄想将每个人都冲个透心凉。

    白勇也是这样想的。可天气是如此炎热,热得十七八岁的人儿们,脑袋也跟着涨了起来。

    一通咆哮之后,白勇下意识想从讲台上拿起茶杯喝上一口。又发现来得太急,把杯子忘在办公室了。

    “尚守恒!”

    “到!”

    尚守恒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心惊胆战地想着,不会拿我开刀吧,我这么遵纪守法。

    “去办公室,把我水杯拿来!”白勇说。

    “是。”

    尚守恒赶紧蹭着同桌秦顶的背,从里桌挤出来,秦顶偷偷掐了下他的大腿肉,暗示他不厚道。在全班既羡慕又妒忌的目光下,他仿佛大战在即的逃兵,火速逃离了现场。

    在他出门的刹那,新一轮的水枪又接憧而至。

    “好好想想,你们吃苦吃了这么久,天天早上五点起床,夜里凌晨睡觉,是为了什么?!”

    “好好想想你们的父母,他们辛苦在外面打拼,是为了什么?!”

    “好好想想你们的未来!好好为你们自己想想!!”

    犹如事先打好了草稿,白勇激昂的话语不仅保证了超快的语速,在吐字清晰下,甚至还掺杂了排比的修辞手法。

    事实上,白勇说这些话,都不用打草稿。从业十余年,这些话他早就烂熟于心。每次说,都能让听者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些话我都听过,但每次都有新疗效。

    只可惜,药效随次数递减。从一开始的幡然醒悟下定决心,到越听越痛苦,越听越不堪,最后逐渐麻木。学生们心想,好无聊啊又说这些,什么时候下课啊,想上厕所了。

    人的决心和耐心一般,不能从一而终,学生的更是如此。

    在白勇这次疗程期间,有一位同学,从头到尾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好似耳朵里塞了棉花,一点没听见。

    “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

    她耳朵里塞了东西不假,不过不是棉花,是耳机。

    将歌声从耳边挪开,那位同学摘下耳机,用手揉了揉有些不适的耳蜗。在白勇声嘶力竭的激昂中,她略带困意地眨了眨眼皮,趴在书桌上,旁若无人的睡了起来。全程没看白勇一眼。

    她周围的同学好像并没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在想,白勇接下来还要叨叨多久。这差不多小半节课过去了,等会下课,去小卖部买什么味的冰棒?等等,他不会一直说把课间也占了吧?!

    “唰——!”

    一反常态,白勇这次没有无视那位同学的嚣张举动,他抄起面前的书,朝那位趴在桌面的同学,当即扔了过去!

    翻滚的教材在教室上方划过一道不规则的抛物线,纸页声越过十多位学生的头顶,精准地砸在那位睡觉同学——同桌的头上。

    “咝!”

    被砸中的倒霉女同学吓得颤抖了一下,整个上半身都起伏了十公分。惊慌失措中,她不敢伸手去摸自己的头,连惊叫声都及时止住。整个人噤若寒蝉。

    白勇选择性忽略了自己的失误。更年轻时,他想着,为了人民教师的威严,不得已的时候,就得委屈委屈祖国的花朵。事到如今,他早已习以为常。

    但为了弥补那位女同学,他用更大的声音吼道:“徐蔚七!!!”

    声如洪钟,震耳发聩。从教室到过道,直至环形楼中间的升旗台,打扫台阶的阿姨惊得猛一抬头,五星红旗正迎风飘扬。

    教室内,徐蔚七晃悠悠地抬起头,从白勇进班到现在,才第一眼看他。她简单开口说:“叫我?”

    “站起来!”白勇持续着吼声,面色涨红。

    徐蔚七站了起来,后退的木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吱响,这次是用眼神询问:干嘛?

    “你听到我刚才在说什么吗?”白勇怒视着她。

    “听到了,你叫我站起来。”徐蔚七也看着他,普普通通地看着。

    她眼角细长,柳叶弯眉,右眼下有颗泪痣,眉眼眨起来秀丽灵动,惹人喜爱。尚守恒从小认识徐蔚七,却极少与她正面对视。按他的话,说是徐蔚七右眼里有杀气!

    “看来你是一句没听见。”白勇放轻了语调,“我也是的,不该打扰你睡觉,应该完全放弃你。”

    徐蔚七听到他这样说,终于有了交流的兴致。她把小腿搭在身后的椅子上,晃动膝盖站没站样,轻笑道:“前面的我也听到了,从高一到高三,听过不下百遍。”

    “听一百遍,你也没听进心里一个字。”

    “因为听腻了啊,啰里吧嗦,像我口吃的二姑妈。”徐蔚七弓下身子,两肘撑在课桌桌面上,语气怠慢,“接下来是不是说,如果我们人生走错了这一步,就只剩一条路了,打工。庸庸碌碌地过日子,再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周而复始,在后悔和余恨中度过一生。哦,还有庸庸碌碌。”

    白勇牙槽紧绷,目眦欲裂,瞪着与他对视的漂亮女孩。她十八岁,衣着光鲜,青春靓丽,却如此不懂事,不懂事故,不懂这个世界……如此惹人厌恶!

    如果是其他同学,他大可以狠狠地打骂上一顿,再赶出教室,罚她去楼道站一天,去操场跑圈。可偏偏是她,偏偏是这个徐蔚七!

    “诶老师,”看他不说话,徐蔚七又开口道:“你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听到你说的话,那你知道,班上同学刚才在讨论什么吗?”

    “哎瞧我问的,老师大人怎么会在乎学生在想什么呢,你只关心卷子上的数字。”

    “那我现在告诉你吧,他们在讨论地震,大地震!”

    “讨论死了多少人,讨论有多少像我们一样——天天天不明起床,凌晨睡觉,天天在课堂上认真学习还避免不了责骂,天天想见父母却见不到,一打电话就是劝自己好好学习的同类——那些被楼房淹没,和桌椅黑板一起支离破碎的学生们。”

    显然,徐蔚七说这段话的时候,加了很多主观看法。同学们是在讨论地震和伤亡,但看热闹较多,也没那么多同感。

    白勇听完她的话,对她又有了点新的看法——那不知所谓的天真烂漫。

    “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从徐蔚七那收回了目光,白勇重新将视线投向了全体学生。

    “我刚进班就说了,你们讨论的这些,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白勇问得很轻易,还带有点熟练的逼迫性。就和数学老师平时问,这道题x和y有什么关系一样。同时,他也做好了,问出这个问题却没人回答的假设。

    这是个十分合理的假设,因为总是没人回答。答对了没啥好处,还会被其他同学白眼。打错了,就是这都能答错?我都讲过多少遍了?

    长此以往,同学们都发现了,沉默是最划算的。

    ……除非出现例外。

    “怎么……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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