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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真的是天气太热了,有人热昏了头。班里,竟然出现了一个例外的声音,打断了白勇。

    一班其他同学,闻声赶紧偷偷寻找发声者,惊奇今天是怎么了?徐蔚七这姑奶奶就算了,这又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谁说的,自己站起来!”白勇压抑不住的怒声。

    在全班微弱起伏的嘘声中,一个女孩缓慢站了起来。低着头,扶着桌,咬着中切牙,后背汗湿的薄衫紧贴在脊柱,印出胸衣的勒痕。

    可女孩此刻顾及不上自尊,她害怕的全身僵直,脑子里想的全是后悔。自己不该接话的,自己为什么接话?自己怎么敢接话!混乱的思绪影响到了她的面部表情……一副快哭的表情。

    徐蔚七自然也好奇地扭头看,原来是叶一诺。她对她印象不多,就记得,她是英语课代表,英语成绩很好。

    卷子做多了脑袋昏了吧,徐蔚七看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可撞枪口上了。

    发现是这位班里的优等生后,白勇的怒火更胜一筹。今天这事,他根本没想这么麻烦,就学生又不听话了,自己来骂一顿,骂醒就好了。他可不是真的来问问题、回答问题的。

    “你说说!!有什么关系?!!!”

    一声炸吼,白勇把刚才对徐蔚七忍住的音量,全部宣泄在这位卑躬屈膝的女孩身上。

    叶一诺全身一怔,眼泪似六月的雨,说下就下。

    真是颗颗玻璃弹珠那么大!泪珠自由下落在半空,犹如一片微型的湖泊,映照着女孩涕泗横流的脸,还憋着不敢出声。

    气氛从徐蔚七那转到这里,瞬间降到冰点。

    徐蔚七看在眼里,正想着不是太熟,要不要替她出头呢,有人却抢先了一步。

    “喂喂喂喂!叶一诺,你注意点啊,你眼泪滴我《南华经》上了!”

    头发短硬的男生炸毛喊叫,明明是他把书越过三八线,放到同桌书桌上的。而且眼看泪水滴在自己的书上,他也没把那本奇怪的课外书移开,反而任由纸张被泪水泡湿。

    他不说不要紧,这一开口,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叶一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眼泪不仅没收住,反而直接决堤,搞得泪水好像是从喉咙里哭出来的一样。

    她一放声大哭,也浇灭了白勇一半怒火。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舌战群儒,而是来劝学生们上课的。这半节课都过去了,英语老师还在办公室等自己答复。

    “徐蔚七,叶一诺,你们俩跟我出来,其他人正常上……”

    “我说你别哭了叶一诺,老大不小的人了,至于嘛,哭成这样。你弄湿我的《南华经》,我不怪你了行吧?

    “好了好了,下课我请你吃冰棍好了吧?”

    “老冰棍怎么样?啊,不行,那玉米蛋筒总行了吧!”

    “还哭?那三色盒子行吧!这我可是下血本了!”

    “还不行?咱学校小卖部,可没更好的雪糕了!”

    白勇刚想着退一步,等明天班会再商榷此事。可叶一诺的同桌,却喋喋不休了起来,男生啰里啰唆说了一大堆。

    虽然他声音不算大,远盖不住白勇,但这时候班里多安静啊。而且,比起班主任的话,同学们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位男生身上。

    男生异想天开的想用一盒雪糕安慰女生,女生越被安慰,哭声越大。从老冰棍到三色雪糕盒子,在哭声中简直是一个代表阶级的恶性循环。

    徐蔚七手撑桌面,靠在窗户边看得津津有味。心想可以啊,孟北大这铁公鸡,竟然主动请客,不会暗恋人家吧。不过这货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学校小卖部里,明明还有比三色盒子贵的五色巧克力桶。

    满怀期待的,她又瞟了瞟白勇那边,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

    “孟北!!”

    白勇果然在下一秒,喊出了头发短硬男生的名字,孟北。

    孟北还在和同桌叶一诺啰嗦,听到班主任叫自己后,楞是把嘴上那句话说完,才站起来。他起身的第一件事,是把戴着的眼镜取下,拿在手上甩着玩。

    一班瞬间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三个被叫站的人,一个哭一个笑,一个站起来后还不忘安慰那个哭的。

    “看起来,今天你们是组团成心想气我,是吧?”白勇不再声嘶力竭地吼,他抓起讲台下面的戒棍,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得厉害。

    所谓的戒棍,就是一根普通的细竹棍,色泽黝黑,小臂那么长,据说是从民国时期流传下来的。那时候栗城高中的旧址是一所私塾,还据说,当时的教书先生,是大名鼎鼎的郭沫若先生的学生。不过每个班上都有这么一根戒棍,一班同学私下都叫它打狗棍。

    “今天你们仨,要么和我说清楚,你们讨论的地震,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要么就等着吃棍子。”白勇说一句停半句,右手拿戒棍轻轻在左掌敲打。

    其实他也就是吓唬人,高中三年,白勇很少真的用这根竹棍打人。一班本来就是尖子班,平日里很好管理。

    白勇曾一度以为,一班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徐蔚七这颗毒瘤。可今天看到叶一诺和孟北的表现,他又产生了新的怀疑。

    也许,一班学生对自己的看法,并不和自己想的一样……

    不,不对,怎么会呢!就是群叛逆期的孩子罢了,他们哪懂什么对他们是好的,什么对他们是坏的。

    自己是在帮他们……救他们!他们以后一定会感激自己的,白勇在心里说,一定会!

    孟北眼瞅着白勇带着打狗棍走来,他可做不到徐蔚七那么淡定。况且叶一诺还哭着呢,想着要不就和班主任掰扯掰扯吧。

    “白老师,刚才徐蔚七也说了,我们讨论,只是在为地震中伤亡的学生们感到惋惜罢了。特别是同为高三的同学,这不是快高考了。”孟北语速很快,想赶在白勇下来之前说完。

    白勇径直走到他身边,一竹棍打在桌上《南华经》旁边的《道德经》上,发出了好像人的哼声一般的闷响。

    他厉声对他说:“我是怎么教出你们这群不害臊的学生,把看热闹的懒惰之心,伪装成惋惜。孟北,你说这话,不怕遭报应吗?”

    “不怕啊。”孟北脸上挤出了一个尊师重道的笑容,“我成绩好啊。”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闻他这话的徐蔚七,那是笑得一个前仰后合,心里想着不愧是孟北大,能说出这么天打雷劈的话。

    连暗自憋了许久的一班其他同学,许多都忍不住了,憋笑声闷哼声在各个角落响了又灭,仿佛在和谁玩起了躲猫猫。这是流传在一班的不密之传——只有成绩好,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其实不止是一班,整个栗高,不,整个银河系的学校都是如此。

    “混账话!!”白勇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被一秒破功,高举戒棍,准备给孟北身上来一下!

    “关系就是……他们再也不用做试卷了。”

    在戒棍甩下之前,叶一诺结结巴巴的声音先落了下来。

    他们不用为了解一道函数,查四五本教材书还查不明白;不用背诵完李商隐的词,又马上研究乔治华盛顿和樱桃树的外语故事;不用继续继承牛顿和焦耳的遗产;不用再考虑孟德尔的破豆子,和狗屁二价铁到三价铁的转换;不用熬夜不用早起;不用在课堂上被点到名字时哆嗦;不用承担父母期待的目光;

    不用和我一样……

    关系就是……我很羡慕他们。

    叶一诺喉咙里准备了那么多话,可混着泪水涌出来的,却是句逃避又幼稚的。

    他们再也不用做试卷了。

    他们再也不用做试卷了?白勇在心里嗤笑,真是好笑,别侮辱逝者了!

    握住戒棍的手指更加大力,指关节发白,他瞄准林北的大腿外侧,用力甩下——

    “报告——!”

    恰逢其时,一句响亮且拉长尾音的敲门声,从教室前门砸来!白勇和班里的学生分了一下心,黑色戒棍偏过孟北大腿打在木桌腿上,“嗵”的一声,好似个二重唱。

    孟北赶紧抓住时机,“嘶”“吃”“狮”地一连串发出痛音,弯下腰扶着腿,做出个人桌合一,痛觉共享的样子。

    白勇瞪着他,背身对教室门说:“进来!”

    尚守恒推开门,站在原地说:“老师,没找到你的水杯。”

    “没找到?”白勇扭头反问。

    “没找到。”尚守恒语气真诚,听着像尽力找了。

    “回座位吧。”白勇语气还是带点疑惑。

    尚守恒返回座位,路过袁薇时,后者瞥了他一眼,稍稍摇了摇头,继续做题。而徐蔚七则是一脸不开心,对他挤了挤带有“杀气”的右眼。

    被尚守恒这么一打扰,白勇也没继续手中的动作。教室猛地一静,叶一诺的哭声在此时尤为明显,让班里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女孩脸上的眼泪鼻涕再次提醒了他,他不是来打骂人的。这时候,他也发现是自己弄混了,竟然没把叛逆和撒娇区分开来。

    得到新的解题思路,白勇转身阔步返回讲台。

    徐蔚七看在眼里,本想着事情闹大,会越来越有意思,顿感扫兴。

    “同学们!!”

    白勇回到讲台,把黑色戒棍叩在台面上,大呼一声的同时,手上拿起一根粉笔,再大手一挥,在黑板上画了个不规则的椭圆。

    “现在,我们就一起来讨论一下,这次的地震。”白勇用粉笔重重地在圈里点了两下。

    “地震是天灾,碰上了谁都没办法。但你们想过没有,在我们讨论别人的同时,我们这发生地震的可能性有多大?一分钟后?还是一百年后?我们难道要,一分钟一分钟数着地震过日子吗?”

    底下的学生又懵了,一时间没听懂白勇的比喻。只有徐蔚七欠欠地说:“不是有地震仪能预测吗?”

    “地震仪只有在地震发出之后,才能预测,天天啥知识不懂,就知道接话把!”白勇一听到她声音,火就上来了,又马上按耐住继续说:“所以我才问你们,地震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答案是没有一点关系。因为我知道,你们根本不关心地震,你们只是想找个由头,把时间浪费掉而已。”

    “你们把这节晚自习说了讨论了哭了笑了,地震不会有任何改变,二十天后的高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唯一改变的是,你们浪费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而这个时间,有可能会对你的高考成绩造成改变。”

    刚才的兴奋劲一过,一班的学生瞬间被白勇的鸡汤浇醒了。有的甚至听着听着,就开始翻起卷子背起书来了。

    “好!先听我说!”白勇再次用粉笔敲击两下黑板,“我知道你们压力大,想逃避想偷懒,都是很正常的。现在高考还有二十天,别说你们,我们当老师的压力也很大!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绷得住!”

    “地震听起来好像是不切实际的,我们也不会想下一分钟它会不会到来。只拿眼下的成绩来说,咱们班每个人都能考上好大学吗?能吗?不能吧。”

    “你看看你的前后左右,对比一下,你觉得自己能考得比他好吗?如果你觉得不行,那是不是现在就放弃不学了?也不说那么夸张,是不是就松懈不去拼尽全力了?你好好问问自己,会吗?”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会说:不会!”

    “因为你们必定会去争取!这是刻在你们骨子里的!一班是尖子班,你们是尖子生!你们就要去争取!争取最好的成绩!争取最好的大学!争取以后最好的生活!”

    高昂措辞间,白勇手起笔落,在那个不规则椭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曾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此刻,你们的生活就是必须面对高考,且不管考好考坏,现在都必须拼尽全力!背更多公式单词,做更多习题卷子!你们改变不了地震,做不了世界的英雄,却能做自己的!家人的!”

    淳淳的教诲,彷佛玄奘法师从西天取回来的真经。望着讲台底下指尖奋笔疾书的动作,听着书桌台上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白勇心满意足。

    再抬头一看,连叶一诺都不哭了。

    虽然很想把站着的三人拉出去骂一顿,但为了维护此刻班级的学习氛围,白勇什么都没再说,让三人坐下了。

    徐蔚七心说厉害,果然不用打草稿,坐下后,又带上耳机爬在桌上睡了起来。叶一诺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也顾不上擦,拿起笔改起了错题卷子。孟北重新戴上一开始摘下的眼镜,继续研究他的《道德经》。

    到下课铃声响起,除了几个去上厕所的,班里没人说话没人动。白勇期间一直坐在讲台翻教案,等到下一节课铃声响,他才离开教室。

    回到老师办公室,他笑着对英语老师说,回去上第二节晚自习吧。

    英语老师对他竖竖大拇指,说还是你嘴行。

    白勇笑笑说这有啥,就是学生不懂事。

    等英语老师一走,办公室不巧只剩白勇一个人了。他回味着刚才自己的精彩发言,可惜没人能分享了,真是可惜。

    坐回椅子上,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渴,习惯性伸手去拿放在桌子右角的保温茶杯。喝了一口,他才回过味,这杯子,明明就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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